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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金钱镖-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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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不服老。上次路过淮安,访闻那地方出了一个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少年英雄。据说此君男扮女装,武技惊人,我就想去拜山访艺,会一会此人;还是淮安开泰镖店的老朋友耿松年,把我拦住了。”
又有一个宾客说:“如今绝艺渐次失传。很有些武林名辈,临到老了不肯把独得的绝技传留后人;往往秘惜起来,动不动的带到棺材里去,这是不应该的。在下的意思,我们会武技的就应该抱着发扬武术的意愿,不可存心如此狭窄。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有了学问,都讲究著书立说,遗留后人,我们不当如此么?”
这位宾客就是广收桃李、大招门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怀亮。据殷老英雄自夸:他前后收有二百三十四个弟子。这位老英雄现下还在松江设着场子。可有一样,徒弟虽多,能得他真传的没有几个。若有人夸他太邱道广,桃李盈门,他就捻着白胡子直乐。但若有人说他收徒太滥,他可就恼了。他的为人和铁莲子正好相反;铁莲子连女儿带姑爷,一共才收三个徒弟。这位殷老师傅不算挂名徒弟,就算真跟他练过,经他宣布艺成出师的,就有六十多个。他的外号就叫九头狮子。
九头狮子殷怀亮说了这番话,童冠英欣然笑道:“老兄这话很有理。只不过在下也曾细心选过徒弟,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的传下来,可惜就全才难得。有的体质好,性子不好;有的体性全好了,却是家境过于贫寒,这练武与习文不同,常言道:‘穷秀才,阔武举!’练武的人没有钱,就别打算练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座的人都以为然。崔长胜说道:“十年寒窗苦读,学会了文,还可以货卖帝王家。学会武,又干什么?拿着三拳两脚找饭吃,是不行的。世上会武的不多,是有缘故的。卖艺、设场子、保镖、护院,这就是会武的人不得已挟技糊口的门路。像晚生开这个镖局,还算不错。真有人练会一身绝技,没得生路,挤来挤去,挤到绿林道上去了。”
座客中一个黑胖子,捉箸夹了一块鱼,送到口内;又呷了一口酒,说道:“绿林道怎么样?也是好汉子干的。我总觉得练武的到了给人看宅护院,那就糟透了,比做贼还不如。看起来,练武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好习,跟下棋画画一样,要说到用处,其实没什么,也不过是健身、御侮罢了。没有钱的人趁早别习武。”这话是很感慨的了。又有一个宾客接声道:“可不是,如柳老英雄的爱婿吧,他若不是游击将军之子,也不会练武;就练会武,也不能做官,考武场全靠弓马当先,那别是一套本领,跟咱们这套另有一工。”
九头狮子忽问道:“可是的,我听说新婿杨华是杨游击的后代。这小人儿怎么不练弓马,反倒学起咱们这一套来呢?他的功夫怎么样,他是哪一门呢?”
铁莲子柳兆鸿眯缝着眼,欢然笑道:“小婿也不是外人,他是懒和尚毛金钟的第六个徒弟。他学的是劈挂掌,功夫还差得多呢!就是弹弓打得不坏。”童冠英笑道:“令婿杨华,我是知道的。他那一手连珠弹打得很好,别的功夫倒是差点。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馆,翁婿情重,你老兄还不把掏心窝子的能耐抖露出来,传给他么?真格的还藏一手,带到棺材里去不成?”(叶批:“甥馆”即赘婿所居之所。)
铁莲子笑道:“我晓得你们二位是要骂我的。告诉你,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我是没那个耐性。再说我眼看我们二师伯受了徒弟的害,我实在存了戒心。如今内家、外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常常引起门户之争,这是很无谓的。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处。”在座众人问道:“令师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可是徒弟叛师了?”
柳兆鸿道:“那倒还不至于,这却是说来话长。我二师伯邵星垣为人谦退,武功虽窥堂奥,绝不以技功骄人自炫。若论起他老人家的武功,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那五行拳蜚声南北,掌法上确有独到的地方。他善用内力‘小天星’的掌法,以巧降力。他又兼得太极拳的精要,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这五行拳,全恃着粘、按、吐三个字要诀。诸位都是行家,当然也都晓得。可是我二师伯自己虽然谦和,他收的门徒稍嫌太滥。就有的徒弟列入门墙,艺未精纯,偏好标榜,到外面乱说起来。我二师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对门徒们说话,自然要讲究到本派的奥妙,又免不得拿来和别家拳术比较。这本是门内师徒授受之言。内中就有的徒弟们,把这些话在外面抖露出来;说是什么五行拳乃是武林绝技,练好了能够怎样怎样。又说到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却能制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必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别派的功夫,某一派偏于刚了,某一派偏于柔了,唯有五行拳有刚有柔了。这也不过是些私话,就有两三个徒弟,在外卖狂。”
柳兆鸿接着说:“哪晓得这话传播开去,又被人无枝添叶一转述,弄得太离奇了。这一来,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登门拜访,指名求见,说是要讨教小天星的掌力。我二师伯彼时年已高大,早已把功夫搁下了;又力守着拳家禁忌,当时接见来人,极力谦退。这来人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话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老前辈’、一口一个‘晚生’的称呼着;说是粗习拳技,未得深究,久闻五行神拳威名,特来请教一两处手法。我二师伯便说:‘自己研习武学,本为健身,非为争名;也绝没有得着什么绝技,老兄不要轻信江湖传言。小天星的掌法,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善用起来,可以借力打力,所谓不粘不按,不按不吐,能把这三字诀体验得到,运用得灵,再以小天星的掌力发出去,比较起来,用三分掌力,能得七分效力罢了。’我二师伯忠厚待人,虽然客气,到底不矜不饰,也说了实话。”
柳兆鸿叹了口气说:“岂料来人竟挟诈而来!那时就说:‘邵老师傅是五行拳名家,在下闻名已久;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我尤其钦慕。只是这小天星的掌力,原是少林派秘传的掌法,不幸本派失传,倒被邵老师傅得着,这真是我的大幸。在下不远千里而来,非为较量拳技的高低,专为访求绝招的奥妙。老师傅广开门户,一定愿意普惠后学了。那么在下虔诚登门,老师傅当不会教我失望而去。’言下定要领教领教;我师伯竭力推辞,不肯过招。那人一再的拿话挤兑,意思之间,我师伯再不过招,就是藏私了。我师伯被逼无奈,又误认此人当真的热心好学;然后情不可却,方才站起来。可是,神气上还是疑疑思思的,对那人说:彼此无仇无怨,不过是互相观摩;过起招来,点到为止,谁也不要动真力,免得误伤了。那来人满面笑容,连声诺诺。”
柳兆鸿接着说:“我师伯连练武场子都没有去,长袍也没有脱,就在厅房中,把自己的手法施展开,用五行拳开招。那来人却用少林神拳来接招,两下且说且演,连拆了十几手。我师伯用到第十一手‘猛虎摇头’,化招变式,改为‘白猿偷桃’,掌到来人华盖穴;用粘字诀,五指已经粘着对手的衣裳。却将掌力往外一登道:‘小天星的掌法,只在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兄台明白了么?’我师伯若果存心与此人较量,只将这掌力一撒,来人必定当场负伤。讵料来人没容到师伯撤掌,他竟忽然说:‘这一招,要是这么拆……’突然也凹腹吸胸,离开掌心。却猝然把他的双掌圈回,一个‘撞掌’,照师伯两肋猛然一撮……”(叶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九头狮子听到此,不由说道:“哎呀!令师伯格开了没有?”铁莲子眼望九头狮子,又向众人瞥了一眼道:“格开,如何能够?我师伯两只手都撒出来了,这本是演样,他何尝提防到暗算?把个前胸两肋都卖给人家了。当下我师伯‘吭’的一声,立刻倒坐在地上。”
童冠英道:“嗬!”铁莲子双目微瞑一瞑道:“不但这样,那来人抓起长衫来,一声狂笑道:‘小天星绝技,五行拳名家,我领教过了!’这东西竟放了两句冷话,扬长而去。我师伯人已不能转动。也就在那人刚走出厅房,我师伯再忍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立刻脸上改了形,自己连起都起不来了。”
这一番话,把个九头狮子殷怀亮气得“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震得箸杯乱迸道:“好狠,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铁莲子侧头来答道:“他就没留真名字,他的名帖是假的。当时我师伯受伤,家中人谁也不晓得。后来还是我师伯的徒弟进来给客人换茶,才看见我师伯脸像蜡渣似的黄,坐在地上自己调气呢。他吓了一跳,把师伯搀起来,盘问缘故。我师伯只是摇头,半晌才强支着问了一句:‘那个客人去了么?把他追回来!’可是来人早走得没影了。诸位请想,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场。”九头狮子殷怀亮摇头笑道:“这不过是试拳轻敌遭了暗算,碍着收徒什么事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老哥还是不服气,这自然有缘故。请想我师伯的徒弟那么多,如今师父遭人暗算,他们岂肯罢休?就是我师伯的儿子,也曾拿着刀找寻那个少年。无奈这个少年早安着歹意来的,到店房找他,店房没有这个客人。到别处搜访,也没有下落。但是不久即寻出根由来了:这是师伯的第十七个门徒,在北京给惹出来的祸。这位十七师兄姓邱,名叫敬棠,在北京城当了王府的武教师;陪着少王爷玩拳弄棒,不过是哄公子哥。王府内的别位武师都打不过他,这位邱师兄可就得意洋洋,免不了狂吹乱唠;把别派的武术,褒贬得一文不值,日久可就传到外面来,人人晓得王府有一位五行拳大家,并世无敌。这就未免招忌。他又信口雌黄,说少林外家有刚无柔。又说少林外家十成的功夫,不敌武当内家八成的功力。仗着王府的势力,当地也没人驳他。”
铁莲子接着说道:“但到底惹恼了少林派的后起英雄,一个姓尹的竟登门来京访他。邱师兄对武术已得门径,他大概是看出来者不善了。他可就要耍滑头,干动嘴,不动手,要跟人家邀期择地较量。人家跟他说好了,就告辞而去。谁想邱师兄他却暗遣官面,把人家从店中逐出。听说还把人家押了几天,闹得很不像样子。这一来,可就激出来事了。”
铁莲子说到此处,饮了一杯酒,眼望九头狮子道:“后来,就在我邵师伯受伤两个月之后,邵师伯的第二十五个门徒,大远的从北京赶来送信。据说十七师兄在京城招摇过甚,得罪了不少人,人家扬言要找师父来问罪。可惜这二十五师兄一步来迟,人家已经找上门,师伯遭了暗算。嗣后我门中也曾设法子找场;可是不管后事如何,我这师伯连愧带恨,只半年光景,便已下世。这位十七师兄也被掌门师兄大会同门,将他逐出门墙,差点没把他废了。老兄,你当我说笑话么?当年家师和大师伯都曾为这事,找到少林寺海澄和尚,追究这个暗算的少年。这少年究竟是少林派哪一支的门徒,到底也没有根寻出来。你想,本门栽了这大跟头,我大师伯哪里肯饶?一定找海澄和尚要人,两下闹得很僵。若不是当时的前辈英雄出头和解,说不定引起了门户之事。”铁莲子叹口气道:“最惨的是我二师伯,负伤之后,意气消沉,恹恹待尽,见了我们就掉泪。嘱咐我们记着,千万不要胡乱收徒,他是恨透了十七师兄。十七师兄在北京招摇生事的所有劣迹,邵师伯特地打发弟子重访了一回,越访得仔细,老人家越悔恨得厉害。他老人家说,十七师兄把他寒碜死了。你看滥收徒弟,有什么好处?”
众人听罢,俱多叹息。独有九头狮子殷怀亮,听着不甚高兴,便说道:“收徒不怕多,你得长眼珠子。像你们令师兄那样人才,却也怕百不挑一呢!”
铁莲子笑道:“老殷挂劲了。我说的是实话,老兄别过意呀!”
这些人虽然大半须眉苍然,却依旧口直心快,很有少年的兴致。你挖苦我,我奚落你,闹得很热闹。当下,又讲了些江湖上的勾当。那镇江万胜镖局崔长胜,忽然说起镖行的近事来,对霹雳手童冠英道:“老伯,你老可认识海州振通镖局的铁牌手胡孟刚胡老英雄么?”
霹雳手童冠英道:“胡老二这些年来鸿运当头,一帆风顺。不到十年工夫,把振通字号创出万儿来。要提我跟他,早就认识,还在七八年前呢。那时候振通镖局的江南北这几条线上,还没有打开,常常碰钉子。要说干镖行这种买卖,单凭本领,一辈子红不了;总得一半仗着有人缘,眼路宽。老胡别看粗鲁,倒很是外面朋友,处处懂面子。他不骄不狂,待人有血性,镖无论走到哪条线上,他只要知道当地有武林名家,必定登门拜望;有里有面,求朋友关照他。他憨憨傻傻的,很能引人亲近。我只为承他看得起,竟自舍命冒险,帮他一次大忙,把海州到安徽的一趟线给他打通了。因此我跟金沙圩的陆地龙王隆老五,结下一掌之仇,隆老五总算栽在我手里。从此振通的镖就在这条线上走开了;只凭一杆镖旗,就没人敢动。在我当时,不过是在眼皮底下不愿搁砂子;隆老五在我眼皮底下做案,是瞧不起我,我不能不问。说起来我是一时的好事。那胡孟刚可就承情不尽。这些年一到三节,必定给我送礼。镖旗入皖,必定纡道来看望我。真难为他七八年来,始终如一。我这人不敢说恩不望报,可是胡孟刚这些俗套子,我实在受不了。我曾经给他带过话去,再这么着,可算骂我了。若教江湖上朋友听见了,好像我姓童的贪图什么的。饶这么说,他还是照常行事;逢年过节,必定打发徒弟来。”
九头狮子殷怀亮呵呵笑道:“老童,你口头上这么说着,心上可是高兴的。闹了半天,你是喜欢人家给你送礼呀,我明白了。”转脸来对崔长胜说道:“崔贤侄,听见了没有?你也开着镖局呢!千万记着,三节二寿,别忘了给你童大爷送礼呀!有你的好处!”
童冠英也忍不住笑了,崔长胜却正色说道:“老前辈笑话了。童老伯跟胡孟刚胡老英雄是多年的至友,他老人家新近遭了一桩逆事,你老也一定知道了?”还未等童冠英答言,那九头狮子殷怀亮就问道:“胡老二遭着什么事了?”童冠英道:“崔老侄,你说的莫不是他在范公堤走镖遇劫的事么?”崔长胜道:“正是。”
铁莲子柳兆鸿耸然注意道:“哦,这不是一个多月头里的事么?我在淮安镖局听人念道过;而且巧极了,出事的那天,我和小女路过范公堤,还跟胡孟刚、沈明谊两个人碰见面了。怪不得那时他们神色仓惶,可是他们到底没有说出来。听说他们失的是一笔官款,并且数目又很大。”
崔长胜道:“可不是,整二十万呢!我们镖局新近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单臂朱大椿、铁枪赵化龙、铁牌手胡孟刚,他们六七位镖头的联名公信,托付我们协助访镖;把劫镖人的年貌、兵刃、党羽人数,都开了单子寄来。听说他们访了一个来月,一点影子也没摸着,这真奇怪极了!”
这座上的贺客,倒有一半人和俞剑平、胡孟刚认识;也有接到俞、胡二人的来信的,众人不觉的纷纷议论起来。殷怀亮知不清楚,忙向崔长胜打听。
童冠英也诧异道:“他走的是南路镖;要说在北方,他的万儿叫得不很响,也许有人敢动他。这江南五省乃是他闯出来的天下,怎么会凭空栽这跟头?这话我只听见江湖上传说,我却没接着胡孟刚的信,所以我总疑心这是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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