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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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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他们两人喝酒其实就等于找他们麻烦一样。
所以他先把话题岔开。
他问饮冰上人,“上人,您捏着杯子又在怀想那位世外的知己红颜哪?”
饮冰上人悠悠一笑,“我?我确是想起一个人,但不是女子。”
宋再玉问:“是酒友?”
饮冰上人摇头。
苏慕桥问:“是棋友,”
饮冰上人这次是用眼色摇头。
叶红知道一干人聚在一起要能酣畅开怀,就得要把话题延续下去。最好是使对方畅所欲言、尽情任意,这才能宾主惧欢。要不然自己就得口若悬河,只要所说的能使对方兴趣,也不失为欢晤良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得要知情识趣,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问话的时候问话,甚至该说错话的时候说锗话!
“是剑手吧?”叶红一直把饮冰上人当作是世外高人,也是方外挚交,他也希望他的故意猜错能增添饮冰上人“道破”的兴致,“上人刚刚还不是人在梅花八段中吗?”
“如果是‘梅花八段’,我现在已经‘欲谢’了。”饮冰上人笑道,“我想起的是一位刀客,而不是剑手。”
“哦?”苏慕桥细长而淡的双眉一振,“上人说的莫不是‘大刀王虚空’?听说此人最近就在这儿一带,到处找人比武呢!”
“到处找人比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论武德更不敢恭维了。”饮冰上人不屑地道,“这是什么时候!有本领而又有斗志的人,理当为国邦尽己之力,他却来争强斗胜、比武逞能,真是吃饱饭没事干,武林中一天有着这种人,一天就要给人瞧不起,难怪这年头人人都重文轻武了。”
叶红因受过王虚空无意间的“救命之恩”,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所以兜了一个余地,“其实爱斗爱闹也不打紧,只要在有事时能仗得了义、持得了正、帮得了人,也不枉武者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为了。”
饮冰上人知道以叶红平素个性,决不致喜欢王虚空这等莽烈不羁之士,所以对他的语意很是有点讶异。
泥涂和尚可不耐烦了,“饮冰,你要说就说,到底是谁?说话一吞二吐三咀嚼的,准是记错了字号了——如果你叫吞火上人,说话就准会爽快一些!”
饮冰上人也不以为忤,“你的大号也没叫错”
宋再玉打岔道:“上人想起的莫不是龚侠怀?”
饮冰上人眼里很有一点惘然之意,“就是他。”然后才悠悠他说下去,“你们可知道逼使我修习‘梅花八段’的又是谁?”
“总不会是龚侠怀吧?”宋再玉这句话,问来是要饮冰上人说出他欲言又止的话。他已明知道答案就是“龚侠怀”,可是还是相当的不可置信,因为他更清楚:饮冰上人和龚侠怀一向都有过节。
在江湖上,连请一顿筵宴都要小心“过节”。你请了陈某不请张某,可能就生“过节”;同样请了张某不请陈某,陈某也会对你有“过节”。有时候,你把张某和陈某一起“请”了过来,可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所以对你也有“过节”。
有时候,张某和陈某本身还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节”,但正暗里或心里做过比“过节”更深仇大恨的事。偏是世间的“朋友”,不止张某陈某,而且有“过节’”的人,也不仅在武林,所以什么时候请人、有没有请人、应不应该请此人,全可能成了别人跟你有“过节”的理由——宋再玉是个半在官场半在江湖的世家子弟,精明能干、应变机伶,所以就算问一个问题,也很沉得住气。他永远记住,该问的时候一个问题比一千句自己说的话能赚人好感,该不道破的时候装傻佯痴远比自作聪明来得受欢迎。
“便是龚侠怀。”饮冰上人叹了一口气,语音控制得十分淡泊,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地喷涌出爱憎分别、爱恨交集来。“就是他,两年前我到‘采苹山庄’赏梅,有感而咏诗,龚侠怀凑巧也在邻座。就语带不屑地说:‘古往今来,咏梅绘梅的诗画已经大多,多一首半首,除非绝顶之作,否则就投石于海,白费心机。有本事,就以梅花开谢的生态,融入诗境,再转化成剑招武艺,否则,才情也不过尔尔。’我当时实在憋不下这口恶气,就立下决心创这‘梅花八段’,足足耗了两年光阴,才算练成。你说,要是没有龚侠怀,焉有‘梅花八段’的剑、指、掌三绝?”
苏慕桥抚掌笑道:“龚侠怀这回可是把话说得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吧,上人可有在他面前走上几路绝招?”
饮冰上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不是有龚侠怀,我这套绝招还真创不成。”
苏慕桥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他至多不过激起上人的斗志,至于有没有这个功力来创出绝招,还是上人自己的修为与造化。”
饮冰上人苦笑,一口把杯中酒干尽,才说:“没有他,我是练不成的。我曾痛下苦功,苦练‘梅花八段’,但几次都遇上难题,不能破解,不过都恰巧有朋友过来提醒我,点化我,让我豁然而通。朱星五、范污清、泥涂和尚,他们也是来提点我的人。我一直到练成了以后,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追查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是受龚侠怀所托,特别来解决我的难关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泥涂。”
泥涂一拍千疮百疥、短发参差的脑袋,嘻笑不语。
宋再玉诧问:“龚侠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龚老弟一早已有计划以梅花开谢的姿态生机,创一套武功。但他在‘诡丽八尺门’里的事务繁重,恐不胜负荷,而又深知饮冰老不死的“梅鹤神功’已有空前修为,是以故意相激,而又把自己所参悟的学理辗转托我们几人分别告之,希望此套武功能在饮冰手里得成。”泥涂自斟自酌,自言自语,话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酒是斟给自己饮的。他从不为人斟酒,他一向的理由是“人人都有一双手,谁不够,谁要喝便自己斟,干吗要人添来倒去?”
他只有一个例外:对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喜欢千方百针地使他们喝下第一杯酒,一俟对方已“开了酒窍”之后,他又懒得理会了。“嘿嘿,这倒便宜了饮冰老鬼了!”
叶红听了,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知道饮冰上人一向与龚侠怀有些“过节”。
原来饮冰上人的个性并不淡泊,虽然自称归隐山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实际上他有三妻四妾,儿孙满堂,而且相识满天下,徒儿遍江湖。他一面常表示自己并不热中名利,无视权位,但对切身攸关的利益名权,毫不放松,不时与人争个你死我活、决不退让。
他劝人不争,看不起人好勇斗狠,但他自己争雄好胜之心,比谁都强,且到老犹热。不过,饮冰还算是个正道中的人物,而且总算持正好义,武功修为也确是罕有的高手,叶红对他也十分敬重。
有一次,饮冰上人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去世了,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不知谁最怀念他?谁会写悼诗?谁最伤心?谁最得意?此念一生,越想越是放不开,于是真来个装死,看看世人反应。
以饮冰上人的功力,自闭经脉、暂停呼吸一两天决非难事,可是他猝然“暴毙”,使他的朋友、亲人都为之大惊,除了赶来奔丧吊唁之外,也有人想要查明真相,是否有人暗施毒手。
结果,龚侠怀一到灵堂前,就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饮冰上人的门人弟子大怒,截住龚侠怀而问罪,不交待清楚不放他走。龚侠怀一笑道:“你们真要我说破吗?只怕在棺材里的人还不高兴呢!”随即便抛下了一句话,“饮冰这老头子怎舍得死!”这句话点破了饮冰上人苦心孤诣的“计划”,使饮冰上人这一“死”,在江湖上传为笑谈。
从此饮冰上人便与龚侠怀有了“心病”。
一一没想到饮冰上人,能练成“梅花八段”,却是龚侠怀一力促成的。
话一向说得很少的严寒,在火炉里添了两把炭,忽道:“‘八尺门’离这里不远,要不要把龚大侠也一块请来叙叙?”
宋再玉说:“可惜。”
严寒奇道:“可惜什么?”
宋再玉道:“龚大侠己被抓去了?”
严寒铁镌似的浓眉一沉,又似力抛万钧地一展,“刑部?”
宋再玉点头,把一双玉也似的手,放近火炉边烘着。
严寒沉声道:“多久的事了?”
苏慕桥抓了一把花生,喀咯喀咯地咬着,一面抢着回答:“好久了——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今天已是小寒了。”
严寒的脸色很白,一种像受了内伤的苍白,但双眉又黑又粗,远远望去,就只有一张白脸和一对黑眉。“大概……犯的不是小事吧。”
叶红忍不住问:“怎么,他的拜把子弟兄和门人没去营救他吗?”
苏慕桥说:“他那一门子弟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大清楚他们的事……就算清楚,也不想去过问。”叶红这才想起苏慕桥跟龚侠怀一向都有些“心病”。据说有一次“诡丽八尺门”召开“十八星霜大会”,旨在召集江南武林同道,在每一门派里选出数名好手,北上支援宋军对抗蒙古大军压境之危。苏慕桥本有意参加,共商大计,但却十分不满龚侠怀既没有亲自邀他参加,更没有虚位以待,只派了几名态度傲慢的“兄弟”通知他一声而已。
苏慕桥为这件事十分不悦,便不赴“十八星霜大会”之约,而联同“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一起共创“三十六路风烟总联盟”,其目的也是为了促使各门各派派出高手,增援北方抗敌入侵的战事。
可是这样一来,“十八星霜”和“三十六路风烟”力量对消,大家目标虽然一致,但在进行的过程里就难免相互倾轧,叶红就听苏慕桥忿忿他说过:“你们且拭目以待,看龚侠怀的‘十八星霜’能办出些什么名堂来!”
叶红自己也觉得:如果一开始不是龚侠怀太傲慢的话,局面或许还不致如此不可收拾。所以他很明白,在这事件上苏慕桥是不能提供些什么讯息的。泥涂和尚搔搔后脑勺子,诗多头皮屑便掉了下来,像在他衲肩上下了一场雪似的。“你不清楚,我可清楚。小王八羔子!”
苏慕桥以为泥涂和尚骂他,脸色一沉:“什么?”
“不是骂你,我骂的是‘诡丽八尺门’的那一干乌合之众!”泥涂知道苏慕桥外号“风刀烟剑”,飘逸非常,但为人却十分气狭,是个得罪不得但又最易得罪的人。当下便明明白白他说:“‘诡丽八尺门’的人也实在不长进,龚大侠这会儿尸骨未寒,他们就来内讧一场,闹翻了天。”
简单吃了一惊:“龚大侠……已经死了么?”
泥涂咧嘴一笑,就像一头快乐的狗,可是笑意里又常带着苦涩,所以似极一头忧郁的猪,“还没咧。”
饮冰上人也没好气:“你刚才又说他‘尸骨未寒’?”
泥涂和尚嘻嘻笑道:“他?也差不多了!”
饮冰上人微温道:“什么差不多了?他只不过被关进牢里去而已!”
“而已!”泥涂和尚又凑起了一个像哭一般的笑容,“抓人容易放人难!”
严寒忽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
严寒一开口,泥涂便不敢再狡辩下去,只说:“好好好,没死,没死,他还没死。好了吧,他没死,你们总不能合起来把我逼死吧!”
叶红兀自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泥涂赌气:“不说了。”
叶红笑道:“大师生气了。”
泥涂摇头,只鼓着两腮,不鼓腮的时候就嘬着唇啜酒。
叶红最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忙着问,只说:“原来真的生气了。”
“这又有什么好气的!该气死的是龚侠怀……又不是我!”泥涂和尚为了表明他并不介意,又把原先断了的话题重拾,“龚大侠才被抓进去、门里就乱得一团糟了,首先是老三跟老四过不去,几乎两股人马就斗了起来。老五和老七立即跟龚老大划清界线,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支持过他,而且相当鄙薄他的为人……老六大概还在益都帮李铁枪杀靴子,还有个老八,早在出事前已叛离八尺门了……在遇上考验的时候不能面对,要团结的时候互相排挤,这不叫乌合之众叫什么?”
叶红一听,颇感失望。
他苦练“红叶神剑”,已经到了一出手就是绝招,一发剑就成经典的地步了。但那一年,遇上龚侠怀的“天涯刀”几乎没败在当堂。他知道,当时只要龚侠怀再追击三刀,他就得要挂彩。可是龚侠怀并没有追击。原因迄今未明。当年,他也雄心勃勃,立志为收复中原做点大事,力组“红叶盟”——但他一向厌于琐事、怠于俗务,而在组织里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他最“弄不好”的关系,所以,“红叶盟”在声势上,跟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有龚侠怀的刀,他的剑曾黯然失色过。因为有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他的“红叶盟”几乎就要无疾而终,他不喜欢龚侠怀。他觉得龚侠怀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听到龚侠怀到现在还在牢里,“诡丽八尺门”又内讧得一塌糊涂之际,他的感觉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不能忍受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所以他问:“龚侠怀现在还在牢里——他的兄弟们到现在还没去设法营救他吗?”
泥涂喝酒,“好像就是这样子了。”
“难道他的兄弟们不知道——落在那种地方,有时候,迟一天救出来便准得要少上几斤肉吗?!”
“这些事……江湖上行走的汉子没几个不晓得吧!”
“……就算没有人去救,至少也该弄清楚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啊?”
“有些案子……本来就不易弄清楚。你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局!时局一乱,人心便乱,人在乱局,易出乱子,怨不得人,只能怨命。”
“好,就算他们本门的人不救,龚侠怀在外边也有些朋友的吧……他们都不去管一管这件事吗?”
“朋友是没事儿时候交的,一旦有事,连他本门的人都管不了,谁管得了?何况,人人纵然知道他是冤的,都以为八尺门的人会替他们的龙头出头呀,既不是家人,也非家事,谁能贸然插手管闲事!
“……可是,八尺门的人并没有想法子呀!”
“其实,他们到底是想不到法子还是没有法子,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你呢?”叶红一向迷惆的眼河忽然像沸烫的融焰,涌向泥涂眸里,“据我所知,你也是龚侠怀的朋友。”
“我只是龚侠怀的朋友,不是他的兄弟。他的事我一向所知不多。”泥涂给逼住了,不得不用一头小牛一般的眼神回看他,“何况,兄弟都不理,做朋友还能理到哪里!”
“兄弟?世上有些兄弟,是在你凶的时候才自认为弟,一旦凶不了,就没什么弟不弟的了!”叶红冷笑时面颊又飘起了两朵红云,“但你们毕竟是他的朋友。朋友若不是拿来在有难的时候相助、有乐的时候相聚,还拿来作什么?”
苏慕桥听到这里,一方面觉得他有些不同意,一方面觉得他该说话了:“朋友之间交往,不是为了利益关系的,你这样说,太……”
严寒忽道:“朋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
苏慕桥涨红了脸:“你——!”
饮冰上人忙道:“或许把这句话改为:朋友之间理应互相帮助……可能会贴切一些。”
严寒一脸严寒,连风吹都吹不起笑意,“不是贴切,而是虚伪。”
宋再玉连忙打岔,有问于泥涂:“朱星五呢?他不是八尺门的老二吗?他跟龚侠怀数十年闯荡,总不会在这要紧的时候舍弃了他吧?还有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泥涂和尚这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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