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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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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忆说,是彭德怀带着他去受领任务的,他也是看着中央纵队和毛泽东登岸后,经过了他的掩护阵地北上的。前有天堑,后有追兵,他率领红11团的将士们一直坚持到最后。现在我们看到的长征故事,大多是前卫部队的辉煌战绩,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但父亲说,断后是危险的,也是艰苦的。前边的大队人马过去了,就什么吃的也找不到了。他说,能执行断后任务,是光荣,也是信任!
不!毛泽东应当记得,起码他相信。在红军的生死关头,毛泽东信任他,在金沙江畔托付了他这副重担。父亲对我说,长征走过了千山万水,但毛泽东在他那首著名的长征诗中,只记录下了有限的几个地名:“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一“暖”一“寒”。
他孩子般的相信,金沙江的滔天巨浪,毛泽东不会不记得的。
他也常回忆起在瓦窑堡的红军大学;回忆起自己那次打了败仗去见毛泽东时的难受心情:毛泽东说你们都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今天你们深山学道,明天要下界去普度众生。
他回忆起全国解放前夕,毛泽东叫他去组建海军,为解放全中国未雨绸缪;他那次给毛泽东照相,用的还是莱卡相机,底片和相机至今都还保存着。
现在,他们这些人,在毛泽东眼里究竟是些什么人呢?真的全都成了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了吗?想打倒就打倒,想关押就关押,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他们之所以敢冒大不敬之罪,能够这样去做,敢于这样去做,不正是因为对毛泽东的信任和对毛泽东思想的信仰吗?是毛泽东自己造就了这样一代共产党员;毛泽东教给他们的人生信条,早已融化在他们的血液中了。他们是不是背叛毛泽东?是不是丢弃了革命的理想,成了既得利益的官僚?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而那些鼠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
既然不信任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当个普通的老百姓呢?革命了一辈子,过一个清贫但却是安宁的晚年,不该算是个过分的要求吧。彭德怀乞求过,刘少奇乞求过,但他们还是必须去死!
父亲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我说,为什么不能也像造反派一样,疏通一下毛泽东身边的人呢?父亲被激怒了:“要我对那些小人下跪?对不起,我做不到!”
父亲的心态是恬静的,他已经没有了“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时的那种委屈和困惑。他甚至认为,厄运这次又光顾了他,应该是个必然。
和父亲讨论时我说,毛泽东老了,被周围的人封锁了。父亲说:“四人帮是谁支持的?还不明白吗!”
今天,当我们回首往事,总会发现历史会惊人的相似。
像1975年的这次整顿一样,1962年对大跃进和反右倾以来的错误进行纠正,其动因都不是出自于认识上、理论上的自觉,而是摆在面前严峻的现实。“饥饿规律”有时也是会逼得人们去突破“左”的理论束缚的。一方面在喊坚持三面红旗的口号,一方面在消减经济发展的指标;回归到生产队为基础;颁布执行《工业七十条》。“高速度”和大跃进被否定了;“一大二公”被否定了;大炼钢铁、群众运动搞经济建设也被否定了;更不用说包产到户对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动摇了。
现行政策和理论根基的冲突,导致了更为深刻的危机,在表面困难解决的同时,中央领导层的分歧被激化了。正如毛泽东自己所说的:“文化大革命是积累多年的产物,牛鬼蛇神放了多年的毒,主要是在1959年至1962年这四年。”(注:《1966年6月10日毛泽东与胡志明的谈话》)
这次邓小平领导的以三项指示为纲的整顿又重蹈覆辙。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就一定会突破以阶级斗争为指导的理论架构;而清除派性,就必然触动“文革”左派集团的根基。正是国民经济的复苏和好转,正是卫星上了天,导致了对“文化大革命”的普遍质疑和否定。
毛泽东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他的愤怒终于被点燃了。在左的指导思想还不可能纠正,一系列左的理论还没有系统清理的条件下,1975年的这场大戏,只能是以悲剧收场。
父亲说:“陈云同志当时就提醒过,你们摸准他了吗?”
7 困兽犹斗
1975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转发了《清华大学关于教育革命大辩论的情况报告》。老百姓习惯叫它红头文件,明确指出:“七、八、九三个月,社会上政治谣言四起,攻击和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账。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
全国范围内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展开了。
毋庸置疑,国防科技和国防工业系统被宣布为右倾翻案风的重灾区。在那次四个副总理谈话后,鉴于父亲顽固的态度,政治局全体成员深夜驱车来到人大会堂,接见在那里等候多时的七机部和国防工业各部的党组成员们,向他们宣布了刚刚做出的决定:张爱萍同志在七机部和国防工业各部门的工作中,犯有否定“文化大革命”和右倾翻案的错误,经政治局讨论通过,以中共中央的名义正式决定,张爱萍要接受群众批判。
随后,一行人又驱车来到三座门军委办公地点,向早已等候的三总部和国防科委的党组领导成员宣布了同样的内容。
在上述两个地方宣布决定时,邓小平都有一句极其简短而相同的话:“七机部和国防科委出的问题,责任在我。”
既是铁腕人物,倒台也有倒台的样子。看来他也早有准备了。
从许多公布的文件看,毛泽东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快的就结束1975年以来逐步形成的大好局面。他原本两年就结束这场革命的,但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想把魔鬼收回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林彪事件后,毛泽东对自己不可能没有反思的。9年的时光不算短了,一个国家如何经得住如此折腾?要迅速结束动荡,实现整个社会的安定,于是就有了邓小平出山,有了1975,有了整顿铁路、整顿七机部……但这一切是要有代价的,这使他在晚年面临着两难抉择。要超越自己谈何容易?尤其是对一个功成名就的伟人,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如果这一切发生在10年前,或许还有可能,因为1966年他的行为多少带有否定自己的因素。其实林彪死后,他也是有机会的,但他错过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对毛泽东的好意,左右两边都不接受。毛泽东曾要邓小平主持写个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议,还定了口径:三七开。但邓小平拒绝了,说我是桃花源中人,不了解。
毛毛在记述她的父亲邓小平时写到:“邓小平这种完全不让步的态度,使得毛泽东下决心进行批邓。在毛泽东政治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要坚定不移地捍卫文化大革命,他不容许任何人对此存有非议,更不容许任何人翻革’的案。这是他所坚持的最后原则。”
但即使这样,毛泽东还是慎重的,他还是希望全党能够团结起来,不至于天平过于倾斜。11月13日,毛泽东写了一个要给老同志打个招呼的批语:“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要估计这种情况。一些老同志打个招呼……”11月22日又批示:“即也要对青年人打招呼,否则青年人也会犯错误。”但毛泽东很快又想到,这样反倒会增加复杂因素。23日又批示:“还是你们议的好,先给老同志打招呼。青年问题暂缓。因有的还未结合,有的在打派仗(如七机部),有的貌合神离(如清华),召集不起来。”从口气看,显然,他并不赞同七机部的派性。
12月3日晚,李一氓突然登门,他刚随邓小平陪同毛泽东会见了福特总统,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匆匆赶来了,说是有个重要的情况要告诉。据妈妈回忆:“氓公(指李一氓)告诉我,会见结束告辞时,小平同志专门提到了爱萍,他对主席说:‘张爱萍去七机部搞整顿,是我派去的。’主席接着就说:‘是你派去的,也是我派去的嘛!……对爱萍还是要帮嘛。’氓公说,从毛的态度看,估计问题不致太严重。你赶快和爱萍说说,让他宽宽心。”
这是邓小平一生中最后一次陪同毛泽东会见外宾。由于毛、邓之间联系的管道已经被毛远新所阻断,邓小平只能抓住会见结束后的这个宝贵机会,他没有陈述自己的委屈,而是为部下开脱责任。1975年的邓小平真的令人敬重。
和右派们一样,左派们也绝不会听从毛泽东安排的。
中央文件的精神是,批判右倾翻案要联系本单位的实际,于是就有了“批邓联张”,铁路系统则是“批邓联万(里)”,科学院是“批邓联胡(耀邦)”,教育部是“批邓联周(荣鑫)”。国防科委党委和七机部党组共同组成“联席会议”,号召科技战线上的广大职工,打一场批判张爱萍的人民战争。
被调离的造反派头头舒龙山又被请回来主持会议了。
王洪文亲自到会讲话:“张爱萍的错误实际上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在国防科委、七机部的伟大胜利,否定整个文化大革命。”在这之前,王曾找过父亲,一是谈上海发射卫星的事;二是谈舒龙山的事。说你骂造反派头头都是坏蛋,我也是造反的头头嘛!没两天,邓小平就找父亲询问这件事。后来我们知道,向邓密报的人,就是批邓联张“联席会议”的领导成员。可见当时斗争的错综复杂和人心之叵测。
江青更是信口雌黄,参加了政治局听取科委“批邓联张”汇报会议的马捷说,江青在会上调子最高,说:“张爱萍不是好人,是个通台湾的特务,要把他彻底打倒。”历史永远都是现实政治斗争的筹码,虽然中央已经为此做过两次结论了。
科委参谋长李光军借随造反派来病房批斗我父亲的机会,背对着其他人,在我妈妈面前伸出手掌,在手心上画了三个点。我妈妈后来说,李光军是在暗示我,别人都不怕,就别被三点水缠住。这个女人可是个疯子,落在她手里可真就完了。三点水,意指江青。在当时极其恐怖的政治气氛下,有些话是很忌讳的,即使是自己人在一起,也都不直说。如“点眼药”就是指邓小平。(注:瞪小瓶的谐音)提到毛泽东时,就竖起个大拇指。
返回式卫星发射成功后,张春桥也出来说话了:“这只能说明,卫星上天是个幌子,红旗落地才是他们的真意。”
“四人帮”全体上阵了。反作用力的能量远远超过父亲刚来230厂的时候。那时,父亲手中的王牌只不过是邓小平的“三项指示为纲”;是要为国家拿出杀手锏的使命感;是压抑在人们心中的呐喊。但他的对手现在手中的王牌则是,毛泽东的亲笔批示;权倾一时的“四人帮”的直接点名;以及在全国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三张对三张,在权势面前,正义退败了。
中国当时的政局,就像一架失控了的天平,或像一艘要沉的船,无论在哪边加一点轻微的力,都会造成更大的偏移振幅,毛泽东已经左右不了局面了。
原国防科工委23基地政治委员申秉辰回忆:“我那时是国防科委政治部副秘书长,随爱萍首长下到230厂蹲点。记得是10月份吧,把我派到24基地搞整顿,工作还没有完,首长就来电话了。他说‘形势不行啦,你赶快回来,还是继续抓230厂。’等我赶回来时,真是已经不行了,刘冰的信公开了,不是你抓人家,而是人家抓你了!”
对方已开始读秒,他们说,张爱萍的再度倒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他必须要证明自己。
他证明自己的办法不是像他的搭档一样,如何见风使舵,揭发自己的战友、反戈一击。当然,也不是和批判他的人去辩论,用言语说明正义在自己一方。他说得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予那颗星,那颗用长征-2号运载火箭发射的“尖兵”,那是我国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
整整50年前,1926年,当他只有16岁的时候,在他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时候,他就会唱:“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还在他第一次组织达中同学闹学潮时,他就是唱着这首歌带头冲向军警队伍的。那以后,人们送给他一个“拼命三郎”的绰号。今天,65岁的他,又要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再次去充当拼命三郎了。他要在沉没之前,去做最后的搏击。
英雄剧从来都是悲剧。
酒泉卫星发射基地。
在空旷的戈壁上,待命起飞的长征-2号火箭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1957年8月,由父亲主持,总参谋部召开专门会议,研究筹建酒泉国家综合导弹试验场规划。开国第一代的将军们邱创成、陈锡联、孙继先、陈士榘、张贻祥、李寿轩等奔赴大西北,组织勘察建设。1960年2月,父亲代表军委和三总部对试验场区进行全面检查。他大胆地提出,从根本上改变苏联专家的方案,着眼将来,建立一个以新型城市为目标的试验基地。同时下决心,引弱水河南下,彻底解决基地和今后城市用水问题。这在当时战备的大形势下,是一个很大胆、很有远见的计划。他们唤醒了沉睡的千年戈壁,奠定了今天这座现代化航天城的基础。
父亲原计划是要亲临第一线指挥的,他多么希望避开这肮脏的、无聊的政治漩涡,将自己置身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雄浑和浩瀚之中啊!他是多么愿意和那些真正干事业的、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出来的科学家、解放军指战员在一起啊!他希望亲眼看到我们的卫星升上太空,希望和大家欢呼、拥抱、干杯!
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行动已经受到了限制,戴罪之身是不能放出京的。就像1966年10月,第一颗装有核弹头的导弹试射前夕,他被勒令做出反省。历史又一次重演,他亲自送国防科委副主任兼科技部长马捷上飞机。马捷回忆道,爱萍首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了三个字:“拜托了!”
马捷回忆:
“说到这颗卫星,爱萍同志委派我坐镇前沿指挥。他交代我说,这两样东西(火箭和卫星)生于乱世、先天不足,全靠后天的营养。你去代我认真检查,发现一丝一毫的问题,也不能让它升空。一定要万无一失!他不断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身体、生活情况,询问火箭、卫星的检测安装情况。独立在外执行任务,能接到直接领导,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的电话,那是个享受,是股力量,每每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里就热乎乎的。而每讲完一次话,我就觉得有股力量在升腾;更不用说他的电话常常在关键的时候打来,又常常给我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毕竟连续三次担任试验总指挥,对发射过程中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什么时候可能发生什么问题,哪个环节要注意哪些事情,他都及时给提个醒。而对一些突发的意外问题,他又叮嘱你、安慰你沉着处理、大胆处理,出了问题他负责。对这样的领导,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勇于负责地去工作呢?不过,有一次,他给了我一个对我不放心的误解。就在对火箭和卫星完成测试工作,由技术阵地转入发射阵地,万事俱备、只待发射的间隙,我到距基地不太远的核反应堆去看看,以丰富一下知识。没想到刚进这个工厂的大门,便接到他追来的电话,他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说想来学习学习。他说:现在不是你学习的时候,要坚守岗位。我问他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他说:盯着你哪,我也有卫星盯梢儿,赶快回基地赶快回基地!我只好进门即出,打道回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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