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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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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悉听尊便了。
又过了一周。这些日子里佩尔西科夫得以更加远离那些渐渐消停下来的鸡瘟问题的缠绕,而全身心地沉潜于那种光束的研究。一个个不眠之夜,超负荷的过度劳顿,反倒使他的头脑变得清澈了,愈加透明而又轻盈。那两道红圈,如今总是不见从他那双眼睛上消失掉,他几乎是每一天都要在研究所里过夜。他倒是从动物研究所这一隐身之处离开过一回,那是为了到普列齐斯坚卡大街的“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大会堂去作报告,去讲讲他那种光束及其对卵细胞的作用。那一次,这位古怪的动物学家可是大出风头了。圆柱大厅里掌声如雷,震得天花板上都有什么东西往下坠落,燃得咝咝作响的弧光灯,将光芒倾洒在那些前来听讲的科学家们的黑色晚礼服与女士们的白色衣裙上。在主席台上,在讲台旁边,摆着一张玻璃桌,那桌子上摆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坐着一只湿漉漉的、体积有猫那么大的青蛙,它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气,显露其灰乎乎的形体。有些人不时地往台上抛纸条。其中有七张都是求爱的,佩尔西科夫均把这些字条给撕了。“科学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员会”的主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教授拽到主席台上来向听众致谢。佩尔西科夫十分激动地行了个鞠躬礼,他的双手汗涔涔湿乎乎,那条黑色领带不是垂在下颌之下,而是都歪到左耳后边去了。在他眼前,在茫茫一片呼出的热气之中,在朦胧一缕腾飞的烟雾之中,几百万个蜡黄面孔雪白衬衣的男人的身影在晃动,一只黄色的木制手枪套突然间问了一闪,随即就在白色圆柱后边的什么地方消失不见了。佩尔西科夫恍恍惚惚地注意到那只木制手枪套,可随即便把它给忘了。然而,当他作完报告而离开大厅,踏着深红色的地毯下楼梯之际,他忽然感到身体不舒服。刹那间,前厅里那明亮的校形吊灯被一层黑雾给遮蔽了,佩尔西科夫便觉得神智模糊起来,有点儿恶心……他仿佛嗅到一股焦油味儿,直觉得他颈部血管和血液流得稠乎乎而热乎乎……教授伸出一只直哆嗦的手,一把抓住楼梯扶手。
——您这是身体不舒服吧,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一些惊恐不安的声音从四周纷纷急切地询问道。
——没事,没事的,——佩尔西科夫强撑着回答说,——我这不过是太累了点……没错……请给我一杯水。①
阳光灿烂的八月里的一天。灿烂的阳光对教授的工作有干扰,因此窗幔都放了下来。一台带有可调支架的反光灯将一小束强光投射到玻璃桌上,桌上堆满了种种器具与透镜。倚靠在转椅背上的佩尔西科夫,在疲惫不堪的状态中一个劲儿地抽着烟,透过缕缕烟雾,他用那双累得死气沉沉但已然满意的眼睛,守望着分光箱上那个微微启开着的小门,那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束红光,它将研究室里原本就闷人而污浊的空气微微地熏热。
有人敲了敲门。
——喏?——佩尔西科夫发问。
门“吱”的一声轻轻地响了一下,只见潘克拉特走了进来。他双手笔直地垂立于裤缝边,出于对眼前这座尊神的恐惧,他的脸色直发白,他这样开口道:
——外面,教授先生,有个罗克①找您来了。
①罗克,其意见第54页注。此句又可读作“劫运找您来了”。
只见科学家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表情。他眯起那双小眼睛就开腔了:
——这倒颇有趣哩。不过,我正忙着呢。
——人家说,是带着公文从克里姆林宫来的。
——罗克还带有公文①?这可是一个罕见的搭配哟,——佩尔西科夫脱口而出,又补上一句,——那好吧,且让他进来吧!
①此句又可读作“劫运还带有公文”或“公文还带着劫运”。小说故事和进程表明,这公文和这罗克的确带来了劫运。
——是,先生。——潘克拉特应答道,旋即就在门后边消失了。
过了一分钟,门又“吱”地响了一声,门坎上出现了一个人。佩尔西科夫转了一下他身下的转椅而使之发出吱吱的一响,他侧着脑袋从眼镜框上边打量着来人。佩尔西科夫这人对生活是脱离得太远了——他向来对生活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这会儿,甚至他佩尔西科夫的眼帘里也接纳了走进来的这人的基本的与主要的特征。此人的一身衣着之不合时尚,着实令人奇怪。要是在一九一九年,此人的这身装束在首都的街道上还算是完全得体的,即便是在一九二四年,在那年年初,也还可以说得过去,但到了一九二八年,他这身装束就显得怪异了。在那年月,就连无产者队伍中最后进的那部分——面包工人——也都已然穿上了西装,那时,“弗伦奇式”①在莫斯科已属罕见,它已成为一九二四年底就彻底被淘汰的旧式服装,而这个来人身上却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皮夹克,一条草绿色的军裤,还裹着绑腿,蹬着一双系带的半高腰皮鞋,而在腰间呢,则别着一支粗大的老式毛瑟枪,这手枪塞在那破旧的、黄色的木制枪套里。来人的那副面孔,对佩尔西科夫也产生了那种会给所有人都留下的——极为不快的印象。那双小眼睛望着整个世界的时候总显出惊讶的神色,同时又显露出那份自信,那两条短腿,那一双形状扁平的大脚,表露出某种放肆而随便的品性。那张脸,刮得光溜溜的直发青。佩尔西科夫顿时就皱起眉头。他硬邦邦地扭动转椅,使之吱吱作响,已经不再从眼镜框上边,而是透过镜片盯着走进来的这人,发问道:
①“弗伦奇式”:以英国元帅弗伦奇命名、有四个贴兜、带扣带的军上衣。
——您是带着公文来的吗?那么,它在哪儿?
看来走进来的这人是被他眼前所见的一切给震懵了。一般说来,他这人是很少会感到窘迫的,可是这会儿他给窘住了。从他那双小眼睛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是那个隔成十二层的大书橱最先让他感到震惊了,这书橱之高,直戳天花板,整个儿让书给塞满了。接着,当然要推那几个分光箱,那里面,犹如地狱里似的,熠熠发亮地闪动着经由透镜放大了的深红色的光束。佩尔西科夫本人呢,就置身于由反光镜抛射出来的那束红光的尖端之外的这片昏暗之中,而端坐在转椅上,这就显得相当神奇壮丽而高深莫测。这来人紧盯着佩尔西科夫,那目光中透过那份自信分明又闪动着一些钦敬的火花,他并没有递上什么公文,而是说:
——我就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罗克!
——喏?那又怎么样呢?
——我已被任命为为国营“红光”示范农场的经理了。——来人解释道。
——喏?
——这就上您这儿来了,同志,带来一封机密公函。
——倒是有兴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说得简短些,如果可以的话。
来人解开他的皮夹克,掏出那份打印在一张十分考究而厚实的公文纸上的命令,将它递交给佩尔西科夫。随后,他也不去等主人邀请,就径自坐到了那只旋转凳上。
——别碰桌子!——佩尔西科夫恨恨地说道。
来人惶恐地回过头朝桌子上看去,在桌子那边的一个角上,在一个潮湿而晦暗的小孔里,不知是何物的一双眼睛就像绿宝石那样在毫无生气地熠熠闪亮。从这对眼睛中飘散出阵阵寒意。
佩尔西科夫一看完那份公函,就从凳子上一跃而冲到电话机前。几秒钟过后,他就已然在急切切地、极为冲动地讲话了:
——请原谅……我无法明白……怎能这样呢?我……不经我同意,不与我商量……要知道,鬼才晓得他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来!
其时,那陌生人极为委屈地转了一下他身下的旋转凳。
——我向您道歉,——他开腔了,——我可是经理……
但佩尔西科夫举起一个勾着的手指头冲他晃了晃,而继续打电话:
——请原谅,我无法明白……我呀,说到底吧,我是坚决反对的。我是不会同意用鸡蛋进行试验的……我自己目前也不会去作这种尝试的……
听筒里有人在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咔嚓咔嚓地敲了一阵,甚至从远处都能听出来,听筒里传过来的那个声音,显示出那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他这是在跟一个年纪小小的小孩子在交谈哩。结局是,脸涨得发紫的佩尔西科夫砰的一声挂上了听筒,绕过听筒而冲着墙壁说道:
——我可要洗净双手。
他转过身来走到桌前,从桌上抄起那张公函,从眼镜框上边将公函自上而下又通读了一遍,随后,则透过镜片将它自下而上地再看了一遍,突然间,他号叫起来:
——潘克拉特!
潘克拉特在门口出现了,就好像是在歌剧中乘升降梯而浮上舞台。佩尔西科夫瞥了他一眼,发出了一声怒吼:
——你给我出去,潘克拉特!
只见这潘克拉特脸上未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就消失了。
佩尔西科夫这才朝那来人转过身来说道:
——那好吧……我遵命。这与我并不相干。而我对它也没兴趣。
教授的这番话与其说让那来人生气了,勿宁说让他惊愕了。
——我向您道歉,——他开腔了,——您哪,是同志吧?……
——您怎么老是同志来同志去的……——佩尔西科夫皱着眉头嘟囔出这么一句,可是就此也就打住了。
——可是……——从罗克的那副表情可以识读出这个意思,——我向您道……
——就这样,得啦,——佩尔西科夫打断了他,——这是一台球形弧光灯。你们可以移动它的目锐而获得,——佩尔西科夫朝那个就像照像机的小箱子的顶盖上敲了一下,继续说,——获得一束光线,而移动物镜,你们便可以把这束光线聚集起来,这是1号镜头……与2号镜头,——佩尔西科夫切断了那束光,然后在分光箱的石棉底板上重又让那束光燃亮,——而在这底板上,在这束光线下,你们就可以铺满你们所喜欢的一切东西,来作试验。极为简单,不是吗?
佩尔西科夫一心想表露出那份讥讽与鄙夷,可是那来人并没有听出来,他那双炯炯发亮的小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分光箱。
——不过,我得提醒一下,——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不要将手伸进这光束里,因为据我观察,它会引起上皮组织增生的……至于这类增生是否属恶性的,很遗憾,我尚不能判明。
其时,那来人麻利地将双手藏到了背后,这一举动使他手拿的皮帽都掉到地上了,随即他朝教授的那双手瞅了瞅。那双手的表皮整个儿都被碘酒烧得发黄了,那右手腕上呢,还缠着绷带。
——那您是怎么对付的,教授?
——你们可以上库兹涅茨桥大街施瓦贝的店里去买些橡皮手套嘛,——教授气呼呼地回答道,——我并没有义务操这份心呀。
说到这里,佩尔西科夫就好像是透过放大镜看切片似的,对那来人打量了一眼:
——你们这是从哪儿动起这个念头的呢?总而言之……
你们这是出于什么动机?……
这个罗克终于极为生气了。
——我向您道……
——要知道,总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你们就对这一光束抓住不放了呢?……
——就因为有一件意义极其重大的事……
——啊哈。极其重大?那样的话……潘克拉特!
而当潘克拉特出现时:
——等等,我想一想。
于是,潘克拉特驯顺地消失了。
——我呀,——佩尔西科夫说道,——我无法明白的是这一点:为什么需要这份匆忙与这份机密呢?
——教授,您都已经把我给搞懵了,——罗克回答道,——您可是清楚,公鸡母鸡都死得一只也不剩了。
——那又怎么样呢?——佩尔西科夫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你们要让那些鸡一刹那间就复活起来,是这样想的吗?又为什么要借助于尚未研制出来的这种光束呢?
——教授同志,——罗克回答说,——说实话,您可把我搞糊涂了。我要对您说的是,我们必须恢复自己的养鸡业,因为国外的报刊上有些报道在说我们的种种坏话。情况就是这样的。
——且让他们在那里说去吧……
——喏,您可要知道哟。——罗克诡秘莫测地回答道,晃了晃脑袋。
——我倒想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的一种用鸡蛋来繁殖鸡的点子来的?
——是我。——罗克回答道。
——噢嚯……是这样的……那么,请问,凭什么呢?您是从哪儿得知这种光束的特性的呢?
——我呀,教授,我听过您的报告哩。
——我对鸡蛋还没有做过什么试验呢!……我只是有这个打算!
——真的,会成功的,——罗克突然间用令人信服而又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您这种光是如此了不起,即便是大象,它也能培育的,而不仅仅是小鸡。
——您知道吗,——佩尔西科夫开腔了,——您不是动物学家吧?不是?可惜哟……您倒是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大胆的实验家的……没错……不过,您这可要冒……遭受失败的危险的……而且您这可是在夺走我的时间呀……
——我们会把这些试验箱还给您的。这有什么呢?
——什么时候?
——也就是在我把第一批小鸡孵出来之后吧。
——您这话说得多么有信心!好吧。潘克拉特!
——我自己带着人呢,——罗克说,——还有警卫……
及至黄昏时分,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已然冷清……那些桌子都空空的了。罗克手下的人把那三个大的分光箱运走了,只给教授留下那个小的,他开始实验时最早用的那一个。
七月的黄昏渐渐地袭来,灰暗的暮霭笼罩着研究所,在一条条走廊里弥漫开来。研究室里,响起单调的脚步声——这是佩尔西科夫在踱步,他没有开灯,在窗子和门之间走来走去,度量着这偌大的房间……情形奇诡:这两天晚上,一种不可思议的忧郁情绪,统摄住了栖居于这个研究所里的人与动物。那些蟾蜍不知怎的闹起了一场特别忧伤的音乐会,那种呱呱的叫声在预告着不祥,播发着警告。一条游蛇从它的小屋里钻了出来,潘克拉特不得不满楼道地追捕它,而当他把它捕捉住时,那条游蛇的神态竟是那模样,仿佛它是抱定主意要走开,上哪去都行,只要能离开此地。
迟暮的黄昏中,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里传出一阵铃声。潘克拉特出现在门坎上。他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科学家孤单单地站在研究室当中,两眼望着桌子出神。潘克拉特咳嗽了一声,就屏声静气了。
——瞧这,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说道,指着那张腾空了的桌子。
潘克拉特大吃一惊。他直觉得,教授的两眼在黄昏中是哭过的。这可是太非同寻常,太令人可怕了。
——的确也是呀。——潘克拉特悲戚戚地应答着而暗自寻思道:最好你还是冲我吼叫一通得啦!
——瞧这。——佩尔西科夫又说了一遍,他的两片嘴唇那样哆嗦了一下,同一个被无缘无故地夺去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一模一样。
——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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