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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卵-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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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都发白了,他伸出双手去护卫显微镜,其神情其姿态,就像是母亲去护卫她那遭遇险情威胁的孩子们。此刻可是根本也谈不上让佩尔西科夫去扭动那螺杆了,绝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担心有什么外来之力会把他已看到的东西从其视界里给碰出去。

  当教授离开显微镜,拖着他那已然发木的两条腿走近窗口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灿灿的晨光已横亘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门廊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头按住电钮,于是,一面面严严实实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挡在外面,而在这研究室里,智慧的学者之夜便全然恢复了活力。面色蜡黄但心情兴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腿,他那双热泪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地板,他开腔道:

  ——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可真是怪异至极!……这的确怪异至极呀,诸位。——他冲着饲养室里的那些蟾蜍又说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觉,它们对他未报以任何应答。

  他沉默了片刻,过后便走到那电钮跟前,卷起了窗慢,关掉了所有的电灯,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紧张起来了,他皱起那两道比较浓密的黄眉毛。

  ——嗯,嗯,——他嘟哝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疯疯癫癫地拖着嗓门说道,兴冲冲地望着头顶上已经熄灭的球形吊灯,——这很简单。

  于是,他把那咝咝作响的窗幔重又放下来,把那球形吊灯重又开亮。他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凶恶地咧开嘴笑了。

  ——我会把它捕捉住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得意洋洋而神气活现地说道,——我会捕捉到的。或许,就源自太阳光哩。

  窗幔重又卷了上去。现在可是能见到太阳了。瞧,阳光已抛洒到研究所的墙壁上,斜射在赫尔岑大街的木砖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着白天里太阳光会照射在什么地方。他迈着那轻盈的舞步,忽儿离开窗口,忽儿又走近窗前,后来他终于在窗台上趴下来。

  他这就着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个玻璃罩把显微镜罩起来。他在煤气喷灯那蓝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块火漆,用这火漆把这钟形玻璃罩的边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则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后,他熄灭那煤气喷灯,走了出来,用那把英国锁锁上了研究室的门。

  研究所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间门口,朝那门上敲了好一阵也没人答应。后来,那门里终于传来了活像是条被链子挂着的公狗才发出的呼哧声、大雷鸟的呼噜声与牛的阵眸声,只见身着那种扎紧裤脚的条纹内裤的潘克拉特出现在一块亮光中。他那两只眼惊恐地注视着学者,他还在继续着那梦境中的轻声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从他那眼镜框上边望着他说,——请原谅,我把你给叫醒了。瞧,是这么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绝对不要进我的研究室。我有个实验留在那儿了,可绝对不能去动它哟。明白了吗?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实他是什么也没有明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呼噜呼噜的。

  ——这可不行,你听着,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道,随即轻轻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这一来,后者的脸上便呈现出一份惊惧,眼里也透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给锁上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道,——这就是说,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扫它了。明白了吗?

  ——是,——潘克拉特用干哑的嗓子应答着。

  ——喏,这就太好了,还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转身就消失在门里,当即扑到床上倒头便睡;教授呢,这会儿才在前厅里开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夹大衣,戴上那顶软呢帽。随后,他想起了显微镜里的那个景观,目光直愣愣地注视在自己那双套靴上,冲着它们瞅了好几秒钟,仿佛是头一次看到这双靴子。过后,他穿上了左脚的那一只,随即又想起把右脚的那一只套到左脚上去,可那一只怎么也套不上。

  ——是他唤我过去的,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偶然机遇呀,——学者说道,——否则,我可是怎么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可是,这预示着什么呢?……鬼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教授冷冷一笑,冲着那双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脚上的那一只还穿着,而去套上右脚的那一只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无法设想出其种种后果哟……”教授鄙夷地将本应穿在右脚的那只靴子踢开,这一只可是惹他生气了,它就是不愿套到左脚上去,于是他便只穿着一只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这时,他把手帕给弄丢了。只听见他使那沉重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而走了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着各个衣兜,许久地寻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迈开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着的那支烟并没有点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这学者是一个行人也没遇见。走到那里,教授仰起头来,目光立时就被那圆盔形金顶吸引过去。太阳光正从一侧在甜蜜地舔着它哩。

  ——怎么我早先就没有看到过它呢,多少偶然的机遇呀?……呸,真是个笨蛋,——教授瞅着自己那穿得不一样的两只脚,垂下头而思忖起来,——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这可恶的东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着得了。——于是,他脱下那只靴子,嫌恶地提着它。

  有三位坐着一辆样式已不那么时兴的小汽车,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开出来。那三位中,俩人是醉汉,而坐在他俩膝上的,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穿着一件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绸料灯笼裤的女子。

  ——嘿,老爷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点儿嘶哑的嗓门叫喊道,——你怎么竟把另一只靴子换酒喝啦?

  ——看得出,这老头在“阿里卡扎酒馆”灌得够多的啦。——左边那个醉汉号叫道。右边那个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叫道:

  ——老大爷,怎么,伏尔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馆还开着吗?我们就去那儿!

  教授从眼镜框上边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吐掉嘴上叼着的烟卷,当时就忘掉了这帮家伙的存在。普列齐斯坚卡林荫道上,泛出了斑驳的阳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圆盔形金顶则开始熠熠生辉了。太阳升起来了。

  

  




            




第三章 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就在教授将他那只天才的眼睛凑近显微镜目镜的时候,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别明亮与粗壮而显得凸出。这束光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它从那涡纹中凸出来,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儿,喏,这么说吧,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针,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

  然而,这束光把这位造诣极深的专家那只训练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几分钟,这却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

  在它之中,在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种其意义要比这束光本身,比这个由于显微镜的反射镜与物镜之镜头移动而偶然诞生的并不稳定的产物本身,还要重要千百倍,还要重大得多的东西。由于助手把教授唤了过去,那些阿米巴虫得以有一个半小时持续承受这束光的作用,结果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圆盘上那些位于这束光之外的粒状阿米巴虫一个个萎靡不振地瘫在那里,显得软弱无力,而就在这时,就在那把红色的利剑穿射之处,却发生了一些奇诡的现象。红色光带上,生命在沸腾。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虫一个个都伸出伪足,使出全部气力朝着红色光带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带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是有一种力量激活了它们身上的生命气息。它们成群结伙蠕动着,为在那光带上占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争斗着。那光带上,进行着疯狂的——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繁衍。它们将那些为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法则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们在那光带上不断地分裂着,分裂出来的每一个在两秒钟里就生成为一个新的、鲜活的有机体。这些有机体在几个刹。那间就长大而成熟,而这只是为了随后其自身马上也产生出新一代。于是,先是红色光带上,而随后便是整个圆盘上都越来越拥挤了,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开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来的,彼此之间凶猛地互相攻击,互相厮咬,互相吞食。新生者当中便横卧着一些为生存而斗争的牺牲者的尸体。获胜的,则是那些强而壮的。而这类强壮者却是可怕的。首先,它们的体积甚大,大约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虫的两倍;其次,它们都拥有某种特别的凶狠劲与机灵劲。它们动作急切,它们的伪足比那些正常的要长得多,而它们使用起这些伪足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那章鱼使用其腕足那么自如。

  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苍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只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那粗大的自制烟卷来强打着精神,观察着阿米巴虫的新生代于天;识物始终,是自知性命。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转而对起源,也就是那束红光展开研究了。

  煤气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大街上重又传来车来马去的嘈杂与喧闹,已领受了上百支烟卷之烟雾熏燎的教授,微微闭起双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转椅椅背上。

  ——没错,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们的生机给激活了。这可是一种新的、未被任何人研究过、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这种光——它是仅仅从电能中就可以获取的呢,抑或也可以从太阳光中去获取。——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及至下一个不眠之夜,这个问题便被弄清楚了。在三台显微镜里,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三束光,而他从太阳光中却是什么也未捕捉到,他作了这样一番阐释:

  ——应当认定,太阳光光谱里是不会有它的……嗯……喏,简而言之,应当认定,只可以从电光中去获得它。——他用爱抚的目光朝着头顶上那盏磨砂玻璃球形吊灯瞥了一眼,兴冲冲地遐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把伊万诺夫邀到自己的研究室里。他把一切都对伊万诺夫讲了,并且还让伊万诺夫看了看那些阿米巴虫。

  身为编外副教授的伊万诺夫惊讶不已,打心眼里直觉得十分压抑:怎么如此简单的东西,这么细细的一根指针,早先怎地就不曾被发觉呢,真见鬼!其实,随便什么人,即便是他伊万诺夫,本来都是能够将它发现的,这的的确确可谓怪异之极!您只需要瞅一眼就……

  ——您来看看呀,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伊万诺夫惊恐地把一只眼凑到目镜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它们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生长哩……您瞧,您瞧……

  ——我这已经是第三天在观察它们哩。——佩尔西科夫兴冲冲地应答道。

  接着,这两位学者进行了一场交谈。谈话的要旨可以归纳如下: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承揽的工作是,用透镜和反射镜去制造出一个分光箱,在这种箱子里,将可以获得既放大了倍数又外在于显微镜的那种光束。伊万诺夫认为,甚至完全确信,这项工作非常简单。他一定会获取那种光束的。弗拉季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对此大可不必怀疑。谈到这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场。

  ——我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发表论文时,我一定会写明,分光箱是由您设计制造出来的。——佩尔西科夫觉得这一小小的冷场是应当予以及时消除的,于是他插话道。

  ——哦,这倒并不重要……不过。当然……

  于是,那小小的冷场立刻便消除了。从这时起,那光束便也把伊万诺夫给吞噬了。就在佩尔西科夫尽管日渐消瘦愈发憔悴还整天整天地、半宿半宿地端坐在显微镜之前守望着的时候,伊万诺夫则在那间用许多盏灯照明着的物理实验室里,终日忙碌不停,在一次又一次地组装着那些透镜和反射镜。有一个机械师给他做帮手。

  经过教育人民委员部出面查询,从德国给佩尔西科夫寄来了三件邮包,邮包里装有反射镜、双面凸透镜、双面凹透镜,甚至还有一些既凹又凸的磨光玻璃片。这一切的结果是伊万诺夫终于造出了那个分光箱,在那箱子里他果真捕捉到了那种红色光束。还应当说句公道话,他是技艺高超地捕捉到了:那光束显得粗粗的,直径达到四厘米,又尖锐又强烈。

  六月一日,这个分光箱在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室里给安装上了,于是,他便满腔热望急切迅速地开始了以一颗受过那种光束照射过的青蛙卵子为切片的实验。这种实验获得了令人震惊的结果。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那些小小的卵子里就孵化出几干只蝌蚪来。不过,这还算不上什么,只消一昼夜的工夫,那些蝌蚪便异常迅速地长成了大青蛙,而且它们一只只都是那般凶狠与贪食,弄得它们当中的一半立时就被另一半给活活吞食掉了。然而,存活下来的那一些却开始那种实在毫无任何期限可言的产卵活动,在两天里已不用任何光束的照射,它们就孵出了新一代,况且是完全不计其数的一代。只见这位学者的研究室里开始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鬼才知道的景观:一群又一群的蝌蚪不断地爬出研究室,爬遍整个研究所,于是,在各个饲养室里,甚至干脆就在地板上,在所有的角落里,都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蛙声合唱,活像在沼泽里那样。那个本来就对佩尔西科夫有三分惧怕、见了这教授就像撞见火把一样避之不及的潘克拉特,如今他对这教授便只有一种感觉了:死亡的恐惧。一周过后,连这学者本人也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发昏。研究所里弥漫着乙醇和氰化钾的气味,还没有到时候就摘下防毒面罩的潘克拉特险些被毒死。后来,大量地繁衍出来的沼泽生物终于得以被毒剂消灭了,各研究室才终于得以通风换气。

  冲着伊万诺夫,佩尔西科夫这样说道:

  ——您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种光束对原生质的作用,以及一般说来对卵细胞的作用,乃是惊人的。

  伊万诺夫,这个向来冷漠而矜持的绅士,用一种非同寻常的语调打断了教授: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您怎么还在谈论这些细枝末节,谈论什么原生质呢。就让我们直截了当地来说吧:您可是发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现象。——看得出来,伊万诺夫是在竭力克制着,可是他到底还是把心里憋着的话给吐露出来,——佩尔西科夫教授,您这可是发现了生命之光呀!

  只见教授那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泛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哪里,哪里。——他喃喃地说。

  ——您哪,——伊万诺夫继续说,——您将会获得那样高的声望……我的脑袋都会发晕呢。您明白,——他热烈地继续说,——弗拉基米尔·伊帕季耶维奇,威尔斯①笔下的主人公们与您相比都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了……可我曾经以为,这不过是童话而已……您还记得他的《上帝的食物》吗?

  

  ①威尔斯·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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