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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那些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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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烟,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弧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小小起义——
村子的小学是分校,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之后就得走一小时的路到山下的本校上课。
也许太偏远了,所以除了专带一年级的老师因为一家人就住在村子里,因此始终没走之外,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好像一直来来去去,最久的一年,短的一学期,甚至还有一个女老师报到那天哭着爬上山,第二天请病假,说是一双脚全起水泡,接着就落跑,起水泡的脚怎么走下山的没有人知道。
惟一待过一年的那个,老实说,除了我们那里,大概也没人要。
他讲话乡音重,大家有听没有懂,迟到早退是小事,课上到一半还可以把卖猪肉的叫进教室,挑肥拣瘦,讨价还价。
所以,听说那个真正师范毕业、长相又斯文的年轻人竟然肯上山报到当我们三年级这班的老师时,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运了,因为山上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老师。
第一堂课他就跟我们说虽然我们是乡下的孩子,但他有把握把我们教得像城市的孩子一样,有礼貌、有规矩,不会土里土气。
他觉得我们的国语都讲得太烂了,所以虽然已经三年级,我们都得再学一次ㄅㄆㄇ,该卷舌的一定要卷舌,不管问问题还是报告什么事,只要发音不标准的,他都会要我们重复讲,这还没关系,最受不了的是他经常骂我们「猪」,而且是「一群猪」。
憨贵是我们班上最后一名,脑袋不灵光反应比较慢,有一天课上到一半,他忽然举手说:「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讲话本来就不清楚,更甭说要他搞清楚哪个字要卷舌。当老师要他再讲一遍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干脆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卷着舌头讲;但是,当他重复到第六遍时,我们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听到他拉肚子的声音,而且臭味冲天,但老师还是坚决要他再说一遍,直到我们都和憨贵哭成一团。
「猪就是猪!」老师最后指着憨贵说。
不过憨贵真的憨,所有人都知道老师看他不顺眼,只有他自己搞不清状况。
有一天老师讲到蝙蝠,说蝙蝠可以发出音波,所以即便是夜晚,怎么飞也不会撞到树、撞到墙,憨贵忽然举手笑眯眯地说:「报告老师,蝙蝠会撞到竹竿。」
我们听到老师冷冷地说:「我上课的时候,猪,不要讲话。」
没想到憨贵还是认真地说:「蝙蝠真的会撞到竹竿。」
我们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老师却只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蝙蝠会撞到竹竿,老师就跟你一样……,是一条猪!」
那天晚上写完功课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于是就扛着晾衣服的竹竿,走到路尾经常有蝙蝠飞掠的空地去;没想到才一走近,发现好几个同学早已在那里用力晃动着竖在地上的竹竿,竿尾快速地搅动空气发出有如疾风吹过一般咻咻咻咻的声音。
已经忙得一脸汗水的他们看到我,纷纷用非常夸张的卷舌音说:「赶快多打几ㄓㄨ蝙蝠!」「让老尸ㄨㄓㄨ道憨贵不是猪!」「让老尸ㄨㄓㄨ道蝙蝠会撞竹子!」「让老尸ㄨ真的变成一ㄓㄨ猪!」
老师不知道,用这种方法大蝙蝠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早已玩腻了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老师走出宿舍时,应该有看到十多只死蝙蝠躺在门口才对,但是,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提这件事;不过,直到半年后他离职,我们确定的是再也没听他骂过谁是猪。
PART3 博真情的朋友们
春天——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头在金门当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台湾,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美眉驻守,几乎不管服务或者商品的品质有多烂、价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让一大群「精子已经满到喉咙,吐口痰连爬过的蟑螂都会怀孕」的阿兵哥蜂拥而至;于是供应全师将近一万人伙食材料的市场摊商当然会运用这种「美人计」,每天清晨灯火通明的市场内,各个鱼肉蔬菜的摊位只要有美女露脸的必然生意鼎盛,阿公阿嬷顾守的永远乏人问津。
采买兵通常是一边跟美女打打嘴炮、吃吃豆腐,一边把各种伙食材料的品类和数量的单子交给她,然后转向另一摊继续哈拉,至于最后被摊商送上采买车的商品斤两和品质好像也没人在乎。
各类生鲜买完,接着买杂货。杂货单价高,所以采买兵喜欢的店除了美眉之外,更重要的是老板要上道,回扣、香烟要舍得给,最好连早餐都帮采买准备好。
不过,也不是每个采买兵都这么屌,人多的部队伙食费高,采买是大爷,至于我们这种二十几个人的小单位,不管生鲜摊位还是杂货店永远把我们隔着门缝瞧。
我跟小包当采买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势利鬼。
那天我们买完菜才进杂货店,看到步兵营的采买要离开,香烟随手一拿就是好几包,小包只不过才拿起老板桌上的烟打出一支要点上,老板竟然就把香烟往抽屉一收,抬头问小包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家族企业第三代的小包大概从没这样被侮辱过,当下把烟往老板的身上一甩,拉着我掉头就走。
市场晃了一圈之后,我们选了一家几乎没什么阿兵哥的杂货店,而从此之后我们单位就成了阿圆和她老板少数的顾客。
阿圆十七岁,应该国中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有一天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门牙。「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台湾做工,说赚到钱会给我补。」
阿圆的爸爸是石匠,金门工作少,应聘去台湾盖庙刻龙柱。
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的语气一点也不亲,有一次甚至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
那年是我们第一次在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跟你买这么久,也没看你给我们一包烟,一点Bonus!」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的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以及两张百元的钞票塞给小包,接着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一卵泡火,可没想到是临走的时候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油往推车上放,说:这是给连上的Bonus!
阿圆什么都看到,但什么都没说。当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到采买车的路上,小包把那两百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小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那个亲戚给你的过年红包。」
谁知道我们的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这头快步地走了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把我们推向宪兵,然后走到车尾装货的推车,一把将酱油拎出来,跟宪兵说:「你看!这就是他们偷我的。」
停车场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不知所措的死寂中,我们忽然听到阿圆的声音说:「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
我和小包转头过去,只见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就搬上推车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她搬上车?」宪兵问。
阿圆转头看看我们,我还犹豫着该怎么反应,没想到却听见小包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快步走向阿圆,随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是想要他干你,然后带你去台湾啊?你想乎死啦你!」
阿圆站在那边没动,捏着衣摆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车子开走了,远远地,她还是一样的姿势。
车子里小包沉默着,好久之后才哽咽地说:「刚刚,我好想去抱她一下……」
我们驻地旁边的公路是金东地区通往「勿忘在莒」勒石和金门名胜海印寺惟一的通道,平常是禁区,每年只有春节的初一、初二对民众开放一次。
对阿兵哥来说,道路开放的最大意义是,在这两天里金东地区的美女们一定会从这边经过,所以两百公尺外那条持续上坡的公路,在那两天之中显然就像选美大会的伸展台,因此初一的早点名草草结束后,我们已经聚集在视线最好的碉堡,把所有望远镜都架好,兴奋地等在那里。
那天天气奇好,阳光灿烂,所以上山的男女纷纷脱掉外衣,可看度以及可想象度都当下增加不少。十点左右是人群的高潮,随着各店家那些驻店美女陆续出现,碉堡里不时掀起骚动,忽然间,却有人回头说:「钦仔、小包,你们的救命恩人出现了。」
我们分别抢过望远镜,然后我们都看到了阿圆。
她穿了新衣服,白色的套头毛衣,一件粉红色的「太空衣」拿在手上,下身则是一件深蓝色的裤子,头发好像也整理过,还箍着一个白色的发箍,整个人显得明亮、青春。
我们看到她和身边一个应该是她父亲的黝黑中年男人开心地讲着话,另一边则是两个比她小,应该是她弟弟的男孩。
小包忽然放下望远镜,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好像没听见,碉堡里忽然又掀起另一波忙乱,几分钟不到简便的扩音器竟然就架设起来了。
当小包抓着扩音器朝公路那边喊着:「阿圆,你今天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呢,阿圆!」的时候,整条公路的人都慢慢停下脚步听,然后纷纷转头四处顾盼,好像在找谁是阿圆。
阿圆先愣了一下,看看父亲,然后朝我们这边望着;小包有点激动起来,接着说:「营部连小包跟阿圆说谢谢!跟阿圆爸爸说新年快乐,你女儿好棒,而且好漂亮!」
她父亲朝我们这边招招手,然后好像在问阿圆发生什么事。
我看到小包的眼眶有点红,于是拿过扩音器接着说:「阿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美女……我们营部连所有人都爱你!」
公路那边的人都笑了,围着阿圆,甚至还有人鼓掌起来。之后扩音器便被传来传去,「阿圆,谢谢!」「阿圆,我爱你!」「阿圆是金门最漂亮的女孩!」……不同的声音不断地喊着,整个太武山有好长一段时间一直萦绕着阿圆的名字。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到阿圆流泪了,她遮着嘴,看着我们碉堡的方向。
其实她是笑着的,在灿烂的阳光下。
直到现在,每年的春天我都还会想起阿圆以及她当时的笑容。
茄子——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吃茄子。多长?算一算大约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前,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部队从金门移防台湾;许多资深军官和士官长忽然一窝蜂地办婚事,大部分娶的是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的东部姑娘。
老莫好像一点也不动心,一如往常独来独往。他是空中管制无线电台的台长,和几个兵成天窝在装满无线电器材的拖车里,除了三餐派个人出来打饭之外,跟通信营的其他人好像少有接触,也常让人忘了他们的存在。
我是营部行政士官兼通信补给,挟职位之便倒常到他们那儿厮混。比起其他资深军官和士官长,老莫其实「知识」许多,看英文的保养修护手册像翻报纸,没事看他泡茶读《古文观止》;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床铺底下那一大叠书,但坚持只能在电台里头看,绝对不借出,因为大部分是三〇年代作家的作品,还有盗版的金庸、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当年都还是禁书。
问他怎么可能没升官,他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不希罕!另一种是;不想给笨蛋管!
老是说这种话的这种人,别说在封闭的军队里,即便在社会上也注定孤绝,甚至永远有一堆人等着看他倒楣出错、出糗。
有一天我去电台核对器材账册,随口问他说:「士官长,你没想过跟他们一样娶个老婆以后当老伴啊?」
他看了我一眼,很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才不想害人!」
那是我跟他之间最后一次的交谈。
几天后电台奉军团的命令到南部支援演习,下午五点应该报到,没想到老莫六点多打了电话回司令部,说车子为了闪避牛车撞到路树,修了很久没修好,显然无法准时报到。
听说司令部的人骂他笨蛋、丢脸,说无法达成任务为什么不早点通报?说他延误军机,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等等。
晚上十点多随车的打电话回营部,说老莫失踪了!说他六点多打完电话只交代他们有事情要办,要他们好好看着车、看着电台千万别再出错之后就没看到人了。
我跟营部的长官报告这件事,正在打扑克牌的他们说:「乘机去找女人打炮啦!」
当晚刚好是我轮值安全士官,清晨三点多营部的电话忽然响起,那种时间的电话永远不会有好事,我一接果然没错,电话那头是南部某个宪兵队的值星官,说有一个士官长阶级的人在他们辖区被火车撞死了,不过他们找到遗书,所以可能是自杀,姓名是……。
我直觉地回答说:「莫〤〤?」
他愣了一下说:「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叫醒营部长官,说莫士官长找到了。「他不是去打炮,他去撞火车!」
我和营部长官坐吉普车一路飞奔到现场时大约六点出头,五月底天亮得早,铁轨两旁的稻田上方笼罩的雾气未散,但当我们跟着宪兵沿着铁轨走向陈尸的地方时,阳光已经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所有人都低着头没说话,只听到脚下的碎石子清脆作响,直到鼻息之间慢慢闻到些许血腥的气味时,才听见宪兵说:「就在前面。」
我抬头看到的第一眼是约莫十公尺外一只穿着黑色军用胶鞋的脚,脚踝以上不见了,只剩一些碎烂的皮肉,它的另一侧则是一只手臂,手掌不见了,扭曲得像刚拧干的衣服一般搁在铁轨旁。
所有人没再往前走,宪兵说撞他的是观光号列车,因为前一站是小站没停所以速度快,因此尸体被拉扯、散布的范围比较广;他说检察官大概九点上班后会来现场勘验,勘验完毕之后,我们就可以请人家来帮他收尸。
营部长官看看我说:「你在这边看着,不要让野狗把士官长的肉叼走了!我去宪兵队办文书手续,顺便找个愿意收拾的人,弄完我们直接把他送回去。」
后来他们都走了,现场只剩下我和老莫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慢慢白热起来的太阳,和逐渐浓烈起来的尸臭。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或许是因为随着腐败的程度,味道逐渐加强或有所改变,以致你无法像书里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而是愈来愈浓愈来愈臭,特别是当火车经过,空气被强烈搧动直到缓缓平息的那几分钟,那味道仿佛不只进入你的鼻腔,而是从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你的身体中。
现场果真有野狗不时来出现,虎视眈眈,甚至还有无聊的路人三三两两掩着鼻子站在铁轨旁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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