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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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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奥瓦尔先生在等您。”
很可能,说话的就是巴萨诺街餐馆的老板娘。她是一个长着棕色头发、浅色眼睛的女人。她向我做了个手势,叫我跟着她走。我们走下一道楼梯,她把我领向餐厅的深处。她在一张桌前停住脚步.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那张桌旁。他站了起来。
“我是克洛德·奥瓦尔,”他对我说。
他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于是,我们都坐了下来。
“我来晚了,请原谅。”
“没有什么。”
他好奇地打量着我。莫非认识我吗?
“您的电话使我很惊奇,”他对我说。
我竭力对他做出笑容。
“特别是您对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兴趣……亲爱的先生,我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名代表……”
他用嘲讽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好象在嘲笑他自己。
“我让大家干脆管我叫奥瓦尔,这样叫起来还简单些。”
他把菜单递给了我。
“您不一定非和我叫同样的菜不可。我是烹调专栏编辑……我应该品尝品尝这个饭店的风味……比如牛犊胸腺和美味鱼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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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比利时根特地区的一种淡水鱼汤(内加芹菜、土豆等)。现在因鱼较少,有时也用鸡代替。
他叹了口气,显得非常沮丧。
“我实在受不了了……不管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要被迫地去吃……”
侍者给他端来了一客馅讲。我要了一盘凉拌生菜和水果。
“您真有运气……而我呢,我总得吃……今天晚上我还得写文章……我刚参加了‘食肠金奖赛’……我还是评委会的委员呢。要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吞下一百七十种肠子……”
我说不淮他有多大岁数。他的棕褐色的头发向后梳着,眼睛是菜色的,脸部的线条有点类似黑人,但脸色却惨白得可怕。这家餐馆有一部分设在地下,墙上装着浅蓝色的细木护壁板,窗上挂着缎帘。至于那些玻璃器皿,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十八世纪的那种劣货。当时在地下餐厅的深处,只有我们两人。
“您电话上对我讲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使您感兴趣的那个奥瓦尔·德·吕兹,只能是我的堂兄弟弗雷迪……”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敢肯定。但是,我和他不太熟……”
“他叫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吗?”
“是的。我们小时候有时在一起玩。”
“您没有他的照片吗?”
“一张也没有。”
他吞下一口馅饼,强忍住恶心。
“他不是我的嫡亲堂兄弟……是隔了两层或者三层的远亲……奥瓦尔·德·吕兹家族的人,现在剩下的不多了……我想只有我们几个了:我的爸爸、我、弗雷迪和他的祖父……您知道吗?我们是毛里求斯岛上的一个法国家族……”
他腻味地把盘子向前报了推。
“弗雷迪的祖父娶了个很有钱的美国女人……”
“是叫玛贝尔·多娜于厄的吗?”
“正是她……他们在奥恩省有一份很大的产业……”
“是在瓦尔布勒兹?”
“我亲爱的,您真是一部真正的《博坦》。”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
“但是以后呢,我想他们失去了一切财产……弗雷迪到美国去了……我不能给您提供进一步的细节了……我只是从传闻中得悉上面所有这些情况的……我甚至在想弗雷迪是不是还活着……”
“怎样才能知道呢?”
“如果我父亲在的话,就可以知道了……有关家里的情况,以前都是他对我讲的……不幸的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嘉·奥尔罗夫和老吉奥尔吉亚奇的照片,把那个很象我的棕发男子指给他看:
“您不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
“您不觉得他象我吗?”
他凑近照片,仔细瞅着。
“也许有点象,”他将信将疑地说。
“还有那个金发女人,您个认识吗?
“不。”
“她可是您堂兄弟弗雷迪的一个女友呢。”
突然,他好象想起什么来了。
“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弗雷迪到美国去了……在那里,他好象成了演员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了……”
约翰·吉尔伯持的心腹侍者。人们向我提供这个细节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整个事情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进展。
“那是因为他当时从美国纶我害了一张明信片,我这才知道……”
“您还保存着吗?”
“没啦,但我还能背出信文:
一切很好。美国是个很美的国家。我找
到了工作,当了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问侯你和你的父亲。
弗雷迪
这张明信片给我的印象很深……”
“在他回到法国以后,您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吗?”
“沿有。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回到法国了。”
“如果他现在就坐在您的面前,您能把他认出来吗?”
“也许认不得了”。
我不敢向他暗示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就是我。对此,我还没有把握,但我想是会找到确凿的证据的。
“我认识那个弗雷迪的时候,当时他只有十岁……我父亲把我带到瓦尔布勒兹去同他一起玩……”
饭府的饮料总管走过来站到我们的桌前,等待着克洛德·奥瓦尔挑选饮料。但是克洛德·奥瓦尔没有注意到饮料总管,而这个人也就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象个哨兵似的。
“一切都对您直说了吧!先生,我觉得弗雷迪已经死了……”
“不要这样说……”
“您真好,您对我们这个不幸的家族这样关心,我们是很不走运的……我想我是唯一的韦存者,您看我为了糊口都得干些什么啊……”
他用拳头敲击着桌子,这时侍者正端来美味鱼汤。饭店的老板娘也面带动人的笑容走近我们。
“奥瓦尔先生……今年的‘食肠金奖赛’经过情形好吗?”
但是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却向我凑过来。
“实际上”他对我说,“我们根本不该离开毛里求斯岛……”
十一
一个旧而小的火车站,黄中带灰,每一边都竖着细水泥的栏杆。在这些栏杆的后面,就是我从轮胎火车①上下来时着地的月台了。车站广场上冷冷洁请的,只有一个孩子穿着旱冰鞋,在大树下面的平坦地面上来回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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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时的一种运输工具。
我思付着:在很久以前,我也是在这里玩过的。这个安静的广场真的使我回想起某些事情来了。是我的祖父奥瓦尔·德·吕兹乘从巴黎来的火车到这里来看我,或者相反,是我乘火车到巴黎去看他的呢?夏日的那些晚上,我的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常常领我到月台上去等着他。
离车站不远,有一条大路,它和国营公路一样宽,但很少有车子通过。一个公园用我在车站广场上见到的那种细水泥栏杆围着,我沿着公园的边缘走去。
大路的另一例,有几家商店,上面都带着象顶棚一样的东西。此外,还有一个电影院。在一条缓缓上坡的林萌道的拐角处,在绿树遮掩中,有一家小客栈。我毫不迟疑地走上了这条路,因为我早就研究过瓦尔布勒兹的交通图了。在这条两旁长满树木的公路的尽头,有一堵围墙和一个栅栏门,上面钉着一块朽烂了的木牌。木牌上的字母有一半已经脱落,我可以半认半猜地看出下面的字样:“国有财产管理处”。在栅栏门后面,伸展着一片荒芜了的草地。深处,是一长排路易十三时代式样的砖石结构建筑物。在这一长排建筑物的中央,一座楼阁比别的建筑物高出一层,犹如鹤立鸡群。这一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搂带着圆顶。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了。
我的心头,顿时掠过了一阵悲凉的感觉。此时此刻,我也许正站在童年时住过的宅邸的前面呢。我推了推栅栏门,毫不费力地把它打开了。已有多久我没有跨过这个门槛了呢?我在右边发现有一幢砖房,那也许是牲口棚吧。
草长得有膝盖那么深。我尽快地穿过草地,向宅舍走去,这排寂寥的建筑物使我惶恐不安。我担心在它的门面后边,所能发现的将只是一些很深的杂草和断垣残壁而已。
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去。在牲口棚的前面,一个男人正在挥着手。他向我走来。我愣住了,站在长得象热带丛林似的草地上望着他。这个男子相当高大、壮实,穿着绿丝绒衣服。
“您有何贵干?”
他在离开我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头发棕褐,留着小胡子。
“我想打听一下有关奥瓦尔·德·吕兹先生的事。”
我往前走着。他也许能认出我来吧?我一次一次地抱着这样的希望,然而又一次一次地失望了
“哪个奥瓦尔·德·吕兹先生?”
“名字叫弗雷迪的。”
我迫不及待地说出“弗鲁迪”这几个字,就象我的这个名字经过多年遗忘终于又叫出来了。
他双目圆睁。
“弗雷迪……”
这时,我真的以为他在用我的名字叫我呢。
“弗雷迪?他不在这里了……”
没有,他没有认出我来。谁也认不出我了。
“您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要知道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现在怎样了……”
他满腹狐疑地把我打量了一番之后,将一只手插进了裤袋。他莫非要掏出武器来威胁我吗?不是,他掏出了一块手绢,揩了揩前额。
“您是谁呢?”
“很久以前,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现在,我很想知道一些有关他的消息。”
听了我的这段谎话,他的脸色忽然一亮。
“在美国?您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美国”这个名字仿佛使他陷入沉思之中。我觉得他要拥抱我了,他非常感激我在“美国”认识了弗雷迪。
“在美国?那么说,您认识他那会儿,他正是……正是……的心腹侍者。”
“正是约翰·吉尔伯特的心腹侍者。”
他整个儿的疑团都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抓住我的手腕。
“从这儿走。”
他把我拉到左边,顺着围墙走,那里的杂草比较矮,可以想象到那个地方有条老路。
“我很久以来就没有得到弗雷迪的消息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他的绿丝绒衣服好些地方已经磨得露线了,在肩膀、肘部和膝盖上还补了几块皮子。
“您是美国人吗?”
“是的。”
“弗雷迪还从美国给我寄过几张明信片呢。”
“您还保存着吗。”
“那当然。”
我们向宅邸走去。
“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吗?”他问我。
“从来没有。”
“但您是怎么知道地址的呢?”
“通过克洛德·奥瓦尔·德·吕兹,他是弗雷迪的党兄弟……”
“我不认识。”
我们来到了一幢圆顶侧搂的前面,就是我刚才注意到的这个长排建筑物两端的侧楼中的一幢。我们兜了一圈。他指着一扇小门对我说:
“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一扇门。”
他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他领我穿过一间黑糊糊、空荡荡的房间,然后顺着走廊朝前走。我们来到了另一间有彩画玻璃的房间,它看起来象个小教堂或者玻璃暖房似的。
“这里是夏天的餐厅,”他对我说。
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旧沙发,上头的红色天鹅绒已经磨破了,我们就在它上面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斗,不慌不忙地点着了。白天的阳光透过彩画坡璃照进来,他一身淡蓝。
我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也是浅蓝色的,上面有几个地方颜色显得更浅,那是云彩吧。他也顺着我的目光在看。
“这天花板和墙壁上的东西,还是弗雷迪涂抹的呢。”
房间里只有一堵刷成绿色的墙,可以看出墙上面有一棵棕搁树,但颜色已经剥落得几乎难以辨认了,我竭力回忆着我们以前曾在这儿用餐的这间房子里的情况。在天花板上,我漆上蓝天。在绿色的墙壁上,我画上了这棵棕搁树,以增添一点热带的气氛。阳光透过彩画玻璃,把我们的脸照得一片微蓝。那么在当时,都有哪些人呢?
“这是唯一可以进去的房间了,”他对我说,“其它的房门上都贴着封条。”
“为什么?”
“屋子被查封了。”
这句话如同一瓢冷水,把我浇得冰冷。
“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不过还让我留在这里。至于可以留到什么时候,那就不知道了。”
他抽着烟斗,摇了摇头。
“国有财产管理处有个家伙不时地来这里查看。他们好象一时还不想作出什么决定。”
“他们是谁阿?”
“国有财产管理处呗。”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起了那块朽木牌上的字:国有财产管理处。
“您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
“啊,是的……我是在奥瓦尔·德·吕兹先生去世时到这里的,……他是弗雷迪的祖父……我照管大花园,同时,给奥瓦尔·德·吕兹夫人开汽车……她就是弗雷迪的祖母……”
“那么,弗雷迪的父母呢?”
“我想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掉了。弗雷迪是由他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
这么说,我是由祖父母拉扯成人的。我祖父过世以后,我就跟祖母——玛贝尔·多娜于厄——以及这个男子,孤独地在这里生活。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罗贝尔。”
“弗雷迪怎么称呼您呢?”
“他的祖母管我叫博布。她是美国人。弗雷迪也叫我博布。”
博布这个名字没有使我想起任何东西。而他,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也认不出我来了。
“随后,他的祖母逝世了。至于钱财,已经微不足道了……弗得迪的祖父把他妻子的财产全部都挥霍绰了……那是从美国带来的、数目很大的一笔财产……”
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斗,一缕缕蓝色的烟雾悠悠荡荡地向天花板飘去。这间房子有着大块的彩画玻璃,墙上和天花板上留有弗雷迪的画(也就是我的画吗?),也许就是他的隐居之地吧。
“随后,弗雷迪也不见了……不辞而别……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他们把什么都查封了。”
“查封”这个词再一次使你觉得,它如同一扇大门,正当你准备拾脚跨进去的时候,而它却冲着你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
“从那以后,我就等着……我思付着,他们会把我怎样呢……总还不至于把我轰出去吧。”
“您住在哪里呢?”
“在从前的牲口棚里,那是弗雷迪的祖父叫人盖的。”
他紧紧地咬着烟斗,审视着我.
“您呢?请给我谈谈您是怎样在美国认识弗雷迪的吧?”
“啊……说来话长……”
“我们走一走,您觉得怎样?我领您去看看那边的大花园。”
“好的。”
他打开一扇落地窗,我们走下几级石阶,来到了一块草坪的前面,它同我刚才来宅邸时要穿过的那块草坪差不久,只是草没有那么高罢了。令我非常惊讶的是,宅邸的背面同它的正面完全两样,背面是用灰石建造的。顶部也不一样,这一侧的屋顶下是一些错综复杂的隅角斜面和人字墙。所以,第一眼使人以为是路易十三时代宅邱的这座房子,背面倒很象十九世纪末期的海水浴疗养院。这种式样的房子今天在比亚里茨①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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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加斯科涅湾的一个滨海城市,有海水浴和温泉疗养地。
“我尽量把花园的这一边维护好,”他说,“但是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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