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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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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不要喝点什么?”他问我。
“不用了,谢谢。”
“那么,那杯咖啡就算我请您喝的吧。”
“您真是太客气了。”
我站起来,手里拿普杂志。柜台前的顾客越聚越多,他走在我前面,为我打开—条通道。他用佛来米语对那些顾客讲了句什么。我们用很多时间才走到玻璃门那儿。他打开门,又擦了擦鼻子。
“您一定要还给我,可别忘了啊!”他指着杂志对我说。
他关上玻璃门,跟在我后面走上了人行道。
“您看见了吗……他们过去就住在楼上……三层楼上……”
窗户里面灯已经亮了。在其中一个房间的深处,我能辨认出里面摆着一个深色的木料衣橱。
“现在住着其他的房客了……”
“您当年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是在哪一间房子里?”
“那一间……左边的那一间……”
他给我指了指窗子。
“德尼兹住在哪一间?”
“她那间房子在另一边……朝向院子……”
他站在我身边,陷入沉思。最后,我向他伸出手去。
“再见。我一定把杂志还给您。”
“再见。”
他回到咖啡室去。他把那张大红脸贴在玻璃窗上望着我。从烟斗和香烟里冒出来的烟雾,把柜台前的顾客淹没在一片黄色之中,而那张大红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因为他的呼吸使玻璃窗上已经很快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夜色降临了。即使德尼兹留在学校上夜自修,此刻也该是放学的时候了。她走哪一条路呢?从左边来,还是从右边来呢?我忘记问问咖啡室的老板了。在那个时候,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梧桐树的枝叶在奥斯特利茨码头的道路上方形成了一个拱穹。远处的泊船站,看上去其象西南部城市的泊船站。再远一点,就是植物园了。葡萄酒市场的黑影和那使人感觉沉重的静谧,更增添了这个街区的肃穆气氛。
我跨进楼房的大门,按亮了定时楼梯灯。过道上用旧石板砌成的地面呈现出黑色和灰色的菱形图案。地上有一个铁丝网的擦鞋垫。黄色的墙上,挂着一些信箱。空气里,总是飘浮着一股猪油味。
我想,如果我闭上眼睛,如果我把手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我也许能听到从远处传来她那双便鞋踏在楼梯上的格格声。
十八
但是我的印象是,德尼兹和我第一次是在一家旅馆的酒吧间里相遇的。我当时同前面捉到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我小时候的朋友弗雷迪·奥瓦尔·德·吕兹和嘉·奥尔罗夫在一起。他们刚从美国回来,所以在旅馆里住了一段时间。嘉·奥尔罗夫告诉我她在等一位女友——她刚认识不久的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们走来。她的相貌立即使我们大吃一惊。尽管她的头发几乎全是金黄的,但那张脸却象亚洲人。她眼睛的颜色根饯,长有蒙古褶,颧骨高高的,戴着一顶古怪的小帽子,——一种根象蒂罗尔①人戴的那种式样的帽子。她的头发剪得相当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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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地利西部地区名。
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叫我们等他们一会儿,就上楼到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她笑了。
我们没有说话。在她那颜色很谈的眼睛里,不时闪着一种绿色的光。
十九
芒苏尔。让…米敏尔。第十八区加布里埃尔路1号。电话CU72…0l。
二十
“请原谅,”当我坐到他的桌旁时,他对我说。他是在电话里约我晚上六点左右到布朗施广场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去找他的。“请原谅,我总是喜欢约别人在外面见面……尤其是第一次接触……现在,我们可以到我家里去了……”
因为他在电话里曾向我详细描述过他穿着一套深绿色的丝绒衣服,头发全白并剃成平头,所以在见面时我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他那剪得非常规矩的平头,与他的整个容貌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他的黑眼毛很长,而且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象巴旦杏仁似的,又长着一张女性般的嘴巴。上唇弯弯的,下唇拉紧,还带有几分任性的样子。
他站起来,看上去似乎是中等个儿。他穿上雨衣。我们走出了咖啡馆。
当我们走上克利希林萌大道的土台时,他指着红磨坊①旁边的一幢房子对我说:
“要是在从前,我就约你在那里的……格拉夫酒家见面了……但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________________
①巴黎的一个游乐场。
我们穿过林萌大道,走上库斯图路。他一面偷觑左边人行道上那些声名狼藉的酒吧间,一面加快步伐,而在我们到达大停车场后,他几乎奔跑起来,直到勒皮克路的拐角处,才停住脚步。
“请原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条路引起了我一些可怕的回忆……请原谅我……”
他刚才确实很害怕。我甚至觉得他在发抖。
“现在好多了……到了这里,一切都好了……”
他微笑地望着在他前面的勒皮克路的斜坡、商场的货架和灯火通明的食品商店。
我们走上阿贝斯路。他步履平稳而轻松。我真想问问他库斯图路刚才使他产生了哪些“可怕的回忆”,但又不敢贸然行事,生怕再度激起他那令我吃惊的神经质的烦躁。而在快到阿贝斯广场时,他又突然加快了脚步。我在他右边走着。当我们穿过热尔曼…皮隆路的时候,我看到他目光恐怖地瞅着这条小衔。小街的两旁是些低矮而昏暗的房屋,街面顺着相当陡的坡度向下延伸到林荫大道上。他使劲地抓住我的胳膊。他之所以紧紧地抓着我,好象借此可以摆脱这条小街对他的注视似的。我把他拉到另一条人行道上。
“谢谢……您知道……非常奇怪……”
他踌躇着,快要吐露隐情了。
“我每次穿过热尔曼…皮隆路口,……我都要……我都要头晕眼花。我就想……就想沿着坡路向下滑去……简直身不由已。”
“您为什么不往下走呢?”
“因为……这热尔曼…皮隆路……从前这里有……有一个地方……”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啊……,”他笑了笑,合糊其词地对我说,“我真傻……蒙马尔特已经完全变了……说来话就长了,怎么对您讲呢?……您知道蒙马尔特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知道些什么呢?
他住在加布里埃尔路靠近圣心大教堂花园边上的一幢房子里。我们从侧面的楼梯上了楼。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门打开:三道门锁要用不同的钥匙,他开得又慢又细心,就象拨动保险柜那繁琐的编码锁似的。
这套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客厅和一个卧室,而且还是一间大屋子隔成的呢。用夹有银丝的短绳系着粉红色缎慢,把一间屋子隔成了卧室和客厅。客厅的墙上,贴着天蓝色的绸墙布,并用同样颜色的窗帘遮上了唯一的窗户。在几张漆成黑色的独脚小圆桌上,摆着象牙制品和玉器,几把圈椅上蒙着用浅绿色料子做成的套子,长沙发的罩子是用更淡一些的绿料子制成的,上面有着花枝图案。从房间的整体上看,一切布置都显得很雅致。镀金的壁灯放着亮光。
“请坐,”他对我说。
我在那张有花枝图案的长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我的旁边。
“好吧……把它给我看看吧……”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本时装杂志,并让他看封面,那上面有德尼兹的像。他从我手里接过杂志,戴上了宽边玳瑁眼镜。
“是的……是的……让…米歇尔·芒苏尔照相馆……就是我……毫无疑问……”
“您还记得这个女孩子吗?”
“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很少给这家杂志摄影……这是本小的时装杂志……我嘛,您知道吗,我以前主要是为《时髦》①工作的……”
他很想表明他同此事没有什么相干。
“关于这张照片,您还可以告诉我一点什么吗?”
他快活地看着我。在壁灯光下,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细小皱纹和雀斑。
“好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就跟您说……”
他手里拿着那本杂志,站了起来,用钥匙在一扇门的锁眼里转了一圈,把门打开了。这扇门由于同墙壁一样,也贴着天蓝色的绸墙布,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门通往一个贮藏室。他走了进去,我听到他打开一连串金属抽屉的声音。几分钟以后,他从贮藏室里走出来,并回身小心地把门重新关上。
“瞧,”他对我说,“我的这些底片上总附着一张小卡片。我一开始就把啥都保存下来了……是按年代和字母表的顺序排列的……”
他重新坐到我身边,开始查看那种小卡片。
“德尼兹……库德勒斯…“这一张就是她吗?”
“对。”
“她后来就再没有让我给她拍过照……现在我记起这个女孩子来了……她让奥依尼仁…于纳给她拍过很多的照片……”
“谁?”
“奥依尼仁…于纳,一个德国摄影师……对……确实是真的……她和奥伊尼仁…于纳合作过多次……”
每当芒苏尔用一种凄凉和哀怨的声调说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感到德尼兹又象第一次那样用浅色的眼睛盯着我。
“我这里有她当年的地址,如果你对它感兴趣的话……”
“很有兴趣,”我急切地回答。
“巴黎第十七区罗马街97号。罗马街97号……”
他突然拾起头看着我,面色苍白得可怕,双目圆睁。“罗马街97号。”
“但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现在,我可想起这位姑娘来了……我有个朋友当时和她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他神色狐疑地看着我,又象刚才经过库斯图路和热尔曼…皮隆路高处时那样局促不安起来。
“奇怪的巧合……我记得很清楚……我到罗马街她的住处去为她拍照,并利用这个机会看我的这位朋友……他当时住在她的楼上……”
“您到她屋里去了吗?”
“去了。不过我们是在我那个朋友的套间里照的相……他当时陪着我们……”
“哪一位朋友……?”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非常害怕。
“我……等会给你说……但是我想先喝点什么……提提神……”
他站起来,走到一张小的活动餐桌跟前。然后,把它推到长沙发的前面。在上层的托盘里,放着几只小的长颈大肚玻璃瓶,瓶上塞着水晶玻璃塞,系着带链子的银牌,——就象纳粹军乐队队员们脖子上所挂的那种东西。瓶子的银牌上刻着利口酒的名字。
“我只有甜烧酒……这对您没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关系。”
“我喝点玛丽·布里扎尔①……您呢?”
________________
①一种用茴香做的甜烧酒。
“我也来一点。”
他在小酒杯里斟满了‘玛丽·布里扎尔’。当我一尝到这种甜烧酒的时候,立即觉得它同这些缎纹织物、象牙制品和有些令人沮丧的镀金器皿是很协调的。这酒正是这套房间里的精华所在。
“住在罗马街的那位朋友……被暗杀了……”
他支吾了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而且肯定是为了我他才作了这番努力的,要不然他不会有勇气使用一个如此明确的词汇的。
“他是一个从埃及来的希腊人……他写过一些诗和两本书……”
“那么,您相信德尼兹·库德勒斯认识他吗?”
“啊……她一定会在楼梯上见到过他的,”他不悦地对我说,因为这个细节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
“那……暗杀是在那幢房子里发生的了?”
“是的。”
“那个时候,德尼兹·库德勒斯是住在那幢房子里吗?”
我的这句问话,他甚至听也没有听见,
“暗杀是在夜间发生的……他让人上楼到他的套间里去……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放进去……”
“凶手抓到了吗?”
他耸耸肩膀。
“这样的凶手是永远抓不到的……我当时早就断定他会遭此毒手……您很难想象,他晚上请到家里去的那些小伙子都是些什么样子……即使在大白天见到他们,我也会感到害怕的……”
他笑了,笑得很奇怪,显得既激动又恐怖。
“您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叫阿莱克·斯库菲。一个从亚历山大①来的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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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濒临地中海的埃及港口。
他突然起身,拉开遮着窗户的天蓝色绸帘。然后,他又回到老位置上,在长沙发上我的身边坐下来。
“请原谅……有时候,我觉得有人躲在窗帘的后面……再来一点“玛丽·布里扎尔’吗?好的,再来一点点‘玛丽·布里扎尔’……”
他尽力用一种愉快的声调说话,还碰碰我的胳膊,好象要借以证实我确是坐在那里,确是在他的身旁似的。
“期库菲来法国定居……我是在蒙马尔特认识他的……他写了一本很妙的书,题为《抛了钝的船》……” .
“但是,先生,”我口气坚定,把每—个音节都讲得非常清晰,好让他这一次能够听请楚我说的问题,“如果真象您刚才告诉我的那样,德尼兹·库德勒斯是住在您那位朋友的楼下,那么她那天夜里一定能听到点异常的动静的……别人该会传她作证的……”
“也许吧。”
他耸了耸肩膀。不,事情很明显,他对于德尼兹·库德勒斯,一点也不感兴趣。相反,这个德尼兹·库德勒斯对于我却是如此重要,以致她的每个很小的举动,我也很想知道。
“最可怕的是,我认得那个凶手……因为他有着一副天使般的模样,所以给人以假象……不过,他的目光很凶狠……眼睛是灰色的……”
他不寒而栗。好象他谈到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面前,正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把他看透似的。
“他是一个卑鄙的小无赖……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是在占领时期①,在康邦街上的一家地下餐厅里……他当时同一个德国人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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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940…1944年法国被德国占领的时期。
他回忆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尽管我专心致志地在想着德尼兹·库镕勒斯,但是他那刺耳的声音,那种怒气冲冲的抱怨使我产生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印象,不过它象明摆着的事一样强烈:实际上,他是觉得他的朋友很幸运,他在怨恨那个灰眼睛的人没有把他,把他自己也杀死。
“他仍然活着……一直在巴黎……我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当然,现在他的模样已不象天使了……您想听听他的声音吗?”
对于这个令人谅奇的问题,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从我旁边的圆红皮软凳上拿起电话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他把听筒递给了我。
“您来听听他的声音……请注意……他自称‘蓝色骑士’……”
开头,我只听到短促的、反复的铃声:电话在占线。继而,在铃声的间歇中,我听到一些男人和女人互相呼叫的声音:“莫里斯和若西要勒内打个电话……”,“吕西安在国民公会街等着让诺”,“迪巴里夫人寻求舞伴……”,“阿尔西比阿德今天晚上独自一人……”
接着,对话开始。一些人的声音互相在寻找对讲者,——尽管有规律的电话铃声不时地把这些声音给淹没了。这些不露面的人们,力图通过交换一个电话号码或者一个口令,进行某种接触。最后,我听到一个比所有这些声音更加遥远舱声音反复地说:
“‘蓝色骑士’今晚有空……‘蓝色骑士’今晚有空……请告电话号码……请告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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