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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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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忘记。怎么可能忘记。想要坐起身,可背部一阵剧痛。
刚一喊痛,文作便慌忙将手伸了过来。“别,别勉强。”
“没、没勉强。扶我起来。”我说道。背部僵硬,腰也痛,忍不住咳了两声。每咳一次,头就像要裂开般痛。我狠狠按了按太阳穴,然后缓缓环视四周。一眨眼就流眼泪,泪水又渗在眼里,视线变得更加模糊。“我,我的家。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
“我,就是我。”我说道。
“东家,这儿是小津屋。”
“知道。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记!我是那贪心又顽固的老头子——小津屋贯兵卫的小儿子贯藏。我在问你,你是谁?”
小个子男人快要哭出来了。“小的是番头文作呀。”
“胡、胡说!番头是喜助。”
文作转头看着坐在他旁边的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东家,在下林藏,平时经营账屋,如今因缘际会,在此帮忙打点一些生意。”
“如今……你说的因缘际会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月前。”
“三个月?没印象啊。三个月前……”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候?
“东家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也是第一次听东家说话。”
“是、是吗?我是不认识你。”
“林藏搭救了昏倒在地的东家,护送回了这里。这也是缘分。”
“昏倒?我吗?”
在堂岛,林藏说。“当时应该是太累了吧?年纪轻轻就摊上那么些麻烦,店里又这么辛苦。”
“辛苦?你说的麻烦又是什么?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文作和林藏对视了一眼。“东家,您的记忆是到哪里?”
“到哪里……”等等,那件事呢?那件事更重要。
“父、父亲怎么样了?我……”和父亲。
“老爷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嘛。”文作道。
“死了?父亲?满口胡言!我……对了,昨天……”滚出去!你那张脸!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昨天我还跟父亲吵架呢。”
“您说昨天?”
“就是昨天。没错。”他的怒吼还在我耳边回响。“然、然后我就被赶出了家门,他跟我断绝了父子关
系。我想起来了。”
“断绝……关系?”
“对。闹得很凶。那个死老头子,也不知他究竟看我哪里不顺眼,那些话怎么能对亲生儿子说出口!那张恶鬼般的脸我绝不会忘记。他就是鬼!他那么顽固,怎、怎么会轻易就死掉?”
可是——文作沉默了。
“东家。”林藏简短地喊了一声,随后便将脸转向佛龛。佛龛的门开着。贯藏双手撑在地上,不由探出身去。关节很痛,可能是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他盯着佛龛,崭新的牌位就排列在那里。
“那牌位,您看见了?”
“牌位?”
就是老爷的牌位啊。文作道。
“旁边的不就是您哥哥贯助的牌位吗?您不记得啦?”
“哥哥……”死了。确实没错,哥哥是死了。但是父亲,“父亲没有死。”
“这可如何是好?当时不还是我跟您一起送的终吗?”文作哭丧着脸说道。
“一起?就是这‘一起’叫人费解。你刚才说你叫文作?我不认识你。你说你是番头,可番头是……”
喜助不是也跟着老爷一起走了吗?文作道。
“你说喜助也死了?”
“是。去年秋天。”
“少爷。”说话的应该是一开始便在这里的女子,她端着盘子回来了,盘子上放着一些东西。
这女子好像见过,似乎有些印象。
“这么快就起来,没问题吗?”
“坏事啦!阿龙,这一年的事情东家似乎都不记得啦。”
“怎么会……”女子皱起了她那俊俏的细眉。
什么?你们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我究竟睡了多久?”
“三个月。东家,这三个月里,您一直都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之间。”
“三个月……”确实,林藏刚才说过,救人是在三个月前。可贯藏不记得自己曾在三个月前去过堂岛,甚至连自己昏倒的事都不记得。
贯藏再次环视屋内。“慢、慢着。那就是说……我一直睡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父亲去世了……”难以置信。
并不是那么回事。林藏说。
“不是吗?”
“嗯。确实,先生昏倒是在三个月前,被我带到这里,昏睡在佛龛前也是三个月前。可是,老爷去世,却是更早之前的事。”
“更早之前?”
“是。老爷去世,是在下来这小津屋做事的第一个月,去年九月。”
去年?“怎、怎么可能!去年九月大哥还活着呢。大哥被杀不是去年十月的事吗?还是我去送的终呢。正是因为大哥的死,我才跟父亲争吵。我……”
小津屋的家业决不会交到你手里!你这不中用的东西!
“不就是因为大哥不在了,我们才因为继承人的事吵了起来吗?那恶鬼,口口声声说不把家业交给我,让我滚……”
“贯助少爷去世——是前年的事了。”阿龙说。
“你说什么?”
“那时候,我才刚来这里做下人。而贯藏少爷被逐出家门——是去年春天。”
“去……去年?”不可能!那是在——昨天。不,昨天,难道只是错觉?
“哦,对呀。阿龙,如今在这里的这些人当中,你已经成了辈分最老的啦。也就是说,东家把去年春天之后的事情全都忘记了,是这么回事吗?”
“慢、慢着。那现在……”
“现在还是正月里呢。”林藏起身,拉开了通往庭院的那道门。
可以看到,门梁的另一侧还挂着注连绳(稻草编制的绳子。多见于神社,能辟邪。日本在过年时有在门梁上挂注连绳的习俗。)。

【二】
打从孩提时代起,大哥就是个招人厌的家伙。不,贯助是个好孩子。觉得他讨厌的,只有弟弟贯藏一人。
贯助很听话,也不惹长辈生气,既不撒泼也不调皮,专注于自身修养,还能替他人分忧,时常被夸奖,从不挨骂。勉强算得上美中不足的,或许也就是不太活泼、没有霸气、过分温顺、少年老成、过于执着了。
才不是那样。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贯藏。
贯助是个善于揣测大人的心思、逢场作戏的孩子——仅此而已。无论他正在做什么,不管玩得有多疯,只要家长一来,他就摇身一变,一副温顺的脸色,在家长面前装出他们喜欢的样子。或许那并不是坏事。可是,在相比之下不求上进、只是普通孩子的贯藏眼中,那令人厌恶至极。
被呵斥的从来只有贯藏。就算是做了同样的事,就算都是孩子,就算是哭。贯助看上去是那么可怜,令人怜悯。贯藏则被训斥为懦弱、闹人。同样是想要得到一件东西,贯助被说成是懂得克制隐忍,贯藏则被痛骂说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在贯藏看来,他们的表情明明是一样的。贯助不用开口就能让家人给自己买东西,可贯藏即便闹翻了天也得不到。
贯藏曾责备过哥哥,大约是十岁那年。为什么总那副样子?狡猾,骗子,你太坏了。贯藏以为哥哥会哭。柔弱,顺从,一受欺负立刻就哭,贯助就是这种小孩。可贯助这样回答:只不过是你笨而已。不善变通的都是笨蛋,只会吃亏。他大概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他们长大了。贯助一直观察大人们的脸色,成长为一个善于变通的大人。
贯藏却一无是处。并不是他自暴自弃。孩提时代的差距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拉越大,原本相差无几的两个孩子,成长为截然相反的两个大人。
每当贯藏试着变通,都会被说成是投机取巧、不自量力;试着诚恳踏实,又被骂作愚笨、不中用。明明都是一样的,明明没有任何不同,明明自己没有错。扭曲的性格愈发膨胀,贯藏成了一个扭曲而不中用的大人。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无可救药,不管做什么都适得其反。
他试图让哥哥对自己刮目相看,可努力都白费了。他放任自流,结果就真的一事无成,从未被承认,也从未被关爱过,终于,贯藏成了一个仇恨一切、不中用的大人。
他最恨的是哥哥,其次是父亲。父亲贯兵卫是个守财奴。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守财奴的秉性,那也无可厚非,但父亲对他除了殴打就是怒骂,仅此而已。从父亲那里贯藏只学会了一件事:贫穷注定失败,还有,注定失败还不如去死。
小津屋的贯兵卫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并不冷酷,而是贪婪。名誉、爱情、人格,一切在欲望面前都烟消云散。
父亲并不吝啬,而这正是他贪婪的证据。想要的东西就买,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浪费却也不节约。他并不是个吝啬而只知道守财的人。他只是忠实于欲望。钱用掉了,就要赚更多,赚钱就是为了挥霍。只要能赚钱,就无所不能。无法抓住财富的一无是处,是失败者。失败了就要去死。去死——贯藏不知被这样骂过多少遍。
可是,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没有经商的才能。他觉得,自己远比只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哥哥更适合经商。他虽是扭曲的,可也曾学习过、努力过。他并非没有成就,并不是说他让生意更兴隆,但从未让店里受过损失。虽只有一点点,却保持了盈利。
只是,那一点点蝇头小利自然算不上赚了钱——在父亲看来。
而在贯藏看来,自己没能拥有卓越的成就全是因为父亲。并不是其他人,正是父亲。
本来就是。踏实地做事,就被指责为缺乏胆量;稍冒风险,又被讽刺为考虑欠妥。父亲总是不让自己随心所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让父亲看不顺眼,总之自己得到的评价始终是不行。父亲就是看不惯贯藏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别的原因。
若是能让我放手去做,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贯藏想。可是父亲并不让他如愿。他做不做得好,似乎无所谓。对于父亲来说,若是违背他的意志去做事,就等同于背叛。所以,每当他试图对父亲的做事方式给出意见时,都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再遭一顿毒打。
贯藏从未被信任过哪怕一丝一毫。贯兵卫否定了亲生儿子贯藏的一切,从未尝试去肯定贯藏,这些倒都是次要的。父子之爱,贯藏从未感受到过。对于父亲,贯藏只有某种近似于哀怨的、扭曲的感情。
贯助则完全相反,从未被责备过,那是当然,因为贯助从未做过任何事。哥哥只是唯唯诺诺,顺从父亲的一切,就好像一个被操纵的人偶,听到向右走的命令便向右,让坐下就坐下,被要求笑的时候哪怕不好笑也得笑,哭的时候哪怕不悲伤也要哭。言听计从又有什么不好——哥哥一定是这样想的。事实证明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追求,如傀儡般顺从,如狗一般忠诚,再加上切实履行被要求的一切——自然无可挑剔。因为哥哥没有主见,不,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哥哥的“没有主见”全都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欢喜地执行父亲的命令,即便无论在谁看来那命令很鲁莽、必然招致失败,即便他也明知会那样。
果然,哥哥失败了。但是,哥哥的失败就是父亲的失败。所以,即便是让生意蒙受了巨大损失,哥哥也从未被责骂过。因为他是按照吩咐去做的,父亲也无法指责什么。可即便是这样,每当那种时候,即便没有被责骂,贯助还是会主动认错。最后知道认错,当初别做不就好了?自己低头认错——这结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应该知道。那么,劝阻父亲,告诉父亲那是错的,不才是他本该做的事吗?
笑话,真是令人作呕的笑话。贯藏痛恨哥哥,还有父亲。他没有母亲。他长大后才得知,母亲被父亲休掉,又被赶回了老家。贯藏并不知道母亲的老家是哪里,所以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也无意探寻。贯藏就这样同他所恨的人一起,被他所恨的人养大。
小津屋家业巨大,由贯助继承。他是长子,这理所当然。换句话说,贯藏是多余的。既然是多余的,还不如干脆别要我——打从生下来开始的这二十多年,贯藏总这样想。
哥哥死时——当然了,他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也不欢喜。再怎么厌恶,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他没有流泪。他看着无力地张着嘴、如同没得到喂食的狗一般丑陋地死去的哥哥,只感到一丝恐慌。随后便觉得活该。接着,这一想法又令他恐慌。哥哥是个碍眼、碍事、只要存在就让人忍无可忍的人,哥哥在的时候让人厌恶,不在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影响。然而,父亲疯狂了,疯狂到连葬礼也没能好好办。法事晚了四天,还是贯藏办的。父亲卧病在床。
在贯藏的记忆中,那是去年十一月。然而那其实——
是前年呀。文作道。
“真是残酷啊。”
“你指什么?父亲吗?”
是贯助少爷的死。文作略带讶异地说道。
“哦。”哥哥的死,那确实是残酷的。
“据说,好像……是入室行窃?小的那时候还在奈良,细节就不知道了。”
“被偷走了三千两吧?”林藏接话道。“我那时在天王寺,小津屋的事当天就听闻了。”三个千两重的箱子,还有一只茶盏。“真是一大笔钱啊。最要命的是,本该继承家业的人也丢了性命。而且,连老爷子最后也没能躲过一劫。”
父亲——没能躲过此劫。钱根本无所谓。被偷了,只要赚得更多就可以,贯兵卫这样说过。只要用钱能买回来,要多少都行。去给我买回来,去把贯助给我买回来啊!
癫狂。他心里居然也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儿子的性命,不,是贯助的性命。不是贯藏,而是贯助的性命。因为父亲曾让贯藏去死。不中用的东西都去死,注定要失败的都去死,他不知被这样骂过多少遍。如果死的是自己,父亲该会不痛不痒吧。
老爷因此事伤心欲绝呢。阿龙带着哭腔说道。
“父亲是很看重哥哥。只看重哥哥。”贯藏说。事实就是这样。“他心里肯定在想,如果我能代替哥哥去死就好了。那个恶鬼。”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阿龙瞪大了眼,那张脸好似娃娃一般。“少爷……您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什么从前的,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改变过。还是说,在……”在贯藏回忆不起来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吗?
文作的脸扭曲了。“少东家,不对,现在都是东家了。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都说了不记得了!告诉你,再怎么样,我还是替悲痛的父亲着想,尽心尽力了。给大哥办了丧事,还替一病不起的父亲将这个店管理得井井有条。可结果呢?竟然说我自作多情,我竟然被责骂了!”
根本就没打算把店交给你。贯助的丧事还没完,你做什么生意!你就没有骨肉亲情吗?贯助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贯藏,你……老子的家业绝不交给你!一文钱都不给你。这算什么?
“父亲,他讨厌我,一直厌恶我。否则,他怎么能对亲儿子讲出那样的话?给哥哥送终的可是我,葬礼可是……”不对,那个时候,樒草……
才不是那样啊少爷。阿龙道。
“什么不是?告诉你,我可是被赶出了家门!从年末哥哥死时起,到年初三月,保护这个店安然无恙的人是我!结果他还说我多管闲事,说我做得不好,百般刁难,万般责骂,最后竟把我赶了出去!”赶出去了啊!贯藏重复着。“赶出家门,不就意味着断绝父子关系么?”
“那早都是过去的事啦,东家。”
“没过去……”不是吗?
“对于辱骂少爷,还跟您断绝关系的事,老爷不是后悔万分,已经跟您赔罪了吗?”
“父亲他……”向我赔罪?“胡说!”
“不是胡说。当时不是……哦,原来是这样……真可怜,重要的部分都不记得了。”文作道。
“重要?”
“嗯。是吧,阿龙?”
“嗯。去年春天,少爷走后,店里的人跟老爷……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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