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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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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吗?”她深深的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一块顽石。”许久没有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著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著我:

“你疯了?干什么?”“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小猫醒了。在坐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它,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著摸你的毛。乖一些,小猫!静静的躺著吧!第四条线吗?他说:“你说我像一颗星星,跌落人间,却只是顽石,我也有这份自知之明,在商业圈子里打滚,如果真还具有苦干‘灵性’,也难免不受磨损。星星的灿烂,在于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认识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块顽石,既然你发现了我的本质是星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再变得暗淡无光!”噢!你会是光源吗?以前三度受伤,早已使你成为惊弓之鸟,但,你怎么又去“寻梦”了呢?随著日子的消逝,你发现他的光芒与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钻石,面面都发著光。常常闪耀得你睁不开眼睛,使你满心流动著喜悦之情,而与喜悦俱来,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每次他来,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时间。下一分钟,他要去奔波于他的事业,保护著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钻石,我是光源,他却不属于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两秒钟也好,最起码,这短暂的一瞬是你的,你看著他在你面前璀璨发光,感受著你内心绞痛的柔情,够了!何必苛求!这也是一份美,一个梦。噢,好母亲,别告诉我,这个梦也会碎掉!我已经有那么多梦的碎片,别让这一个我所战战兢兢堆积起来的梦也化成虚无!噢,好母亲,别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已经对现实那么厌倦和恐惧。让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愿这肥皂泡永远不破!

夜深了吗?邻居的灯光已纷纷暗灭。多寂静的夜,多扰人的雨声!窗外的芭蕉正迎著雨,点点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著芭蕉,倒像打著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天,我要剪掉那几匹芭蕉叶。再也不受这雨声的困扰!噢,这间小屋何等空寂!

兰花的香味绕鼻而来,你陪著我吗?兰花?还有金鱼,还有猫。“每一样东西上都有我。”

他说过。可是,他在哪儿?花瓣上没有他的笑,金鱼吐不出他的声音。小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正混迹于名利场中吗?现在的他,是顽石还是星星?

哦,好母亲,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属于这世界,就是这世界不属于我!我只能拥著小猫,枯坐灯前,让梦想驰骋于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岂不是比现在快乐得多?许多年前,母亲,你说过:月满西楼21/47

“真正的爱情与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却藏著快乐。”

噢!母亲!人必须走多少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上次,他说:

“认识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业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认识你之后,思想占据了每日大部份的时间,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这份生活,已成为无可奈何的负荷!”

噢,我是光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仔细思量,他不是做顽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这是人生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桌上的白纸,已涂上这么多的线条,浓的淡的,我还要继续涂抹下去吗?听!门在响,是他来了吗?不,那只是风声。夜,那么寂静,我,那么孤独!不,我并不孤独,我有那么多记忆中纷乱的线条,我还有兰花、金鱼、和猫!

但是,别告诉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亲!让我再寻这最后一个梦。前夜

天渐渐的黑了,暮色像一层灰色的浓雾,从窗口、门外向室内涌了进来,充塞在每一个空间和隙缝里。郑季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住膝,凝视著窗外的一棵凤凰木沉思。虽然已经到了冬天:凤凰木的叶子好像还是绿的,但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桠上,彷佛也笼罩著一层厚而重的雾,使那一片片由细碎的叶子集合而成的大叶,只显出一个朦胧的、如云片似的轮廓。天确实已经昏黑:一阵风吹过来,玻璃窗发出叮当的响声,郑季波惊醒的站起身来,扭亮了电灯,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表上的长短针正重叠在六字上,六点半,已不早了!

“怎么还不回来?”郑季波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事实上,这句话他在一小时前就说过一次了,从五点钟起,他就在期望著女儿的归来。其实,平常还不是天天见面,他不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渴望著见到她?或者,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晚做他的女儿了。门铃响了,他急急的跑去开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让女儿发现自己正在等她。打开了门,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个邮差,是从台南寄来的汇票,又是给絮洁的礼金!郑季波收了汇票,有点失望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郑太太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拿著一个锅铲,带著点不由自主的兴奋问:

“是絮洁回来了吗?”“不是,是邮差送汇票来,四弟给絮洁寄了两百块钱礼金!”“啊!”这声“啊”用著一种拉长的声调,微微的带著几分失望的味道。郑季波望著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脸孔,以及那倒提著锅铲,迈著八字步退回厨房的神态,忽然对她生出一种怜悯的心情。不禁跟著她走到厨房门口。厨房桌子上堆满了做好的菜,预防冷掉和灰尘,上面都另外盖著一个盘子。锅里正好烧著一条大鲤鱼,香味和蒸气弥漫在整个厨房里,郑太太忙碌的在锅里下著作料,一面抬头看看他,有点不自然的笑了笑,似乎需要找点解释似的说:“红烧鲤鱼,絮洁顶喜欢吃的菜,孩子们都像你,个个爱吃鱼!”他感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勉强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看太太老练而熟悉的操作。鱼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里,带著几分诱惑性,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郑太太把鱼盛进了碟子里。鱼在碟子里冒著热气,皮烧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彷佛在对人冷冷的瞠视著。

“几点了?”郑太太把煤油炉的火拨小了,在炉上烧了一壶水,有点焦急的问。“快七点了!”郑季波回答,望著桌子上堆满的菜。那种怜悯的情绪更具体而深切。

郑季波帮著太太把菜一样一样的拿到饭厅里。一共有六个菜一个汤,都是絮洁平日最爱吃的菜,黑压压的放了一桌子。郑季波笑笑说:“其实也不必做这么多菜,三个人怎样吃得了?”

“都是絮洁爱吃的,明天就是别人的人了,还能吃几次我做的菜呢?”郑季波没有接话,只看了她一眼。郑太太低垂著头、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发髻,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些。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摸索著,彷佛在专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其实一共只有三副碗筷,实在没有什么好放的。郑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饭厅,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要办的事早在前几天都办完了,现在倒有点空荡荡的闲得慌。伸手在茶几的盒里取了一支烟,他开始静静的抽起烟来,其实,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情绪不安定的时候才偶尔抽一两支。明天絮洁就要出嫁了,这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不是吗?天下没有女儿会陪著父母过一辈子的。先是絮菲,再是絮如,现在轮到絮洁,这将是最后一次为女儿办喜事了,以后再也没有女儿可以出嫁了。像是三张卷子,一张一张的答好了交出去,这最后的一张也答完了。原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享受一下以后没有儿女之累的生活。但是,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感到一阵模糊的、空虚的感觉。这感觉正像烟蒂那缕轻烟一样:缥缈、虚无、而难以捉摸。“还没有回来吗?”郑太太走过来问,当然,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洁还没有回来,只是问一句而已。郑季波摇了摇头,茫然的望著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和那摇摇摆摆的走路姿势,隐约的记起自己和郑太太新婚的时候,每当他注视到她这一双脚的时候,她就会手足失措的把脚藏到椅子底下去,好像有一个莫大的缺点被人发现了似的。那时她很年轻,很容易脸红,喜欢用那对秀丽而温柔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视著别人,当别人发现了她的注视时,她就会马上羞红了脸把头低下去。这一切都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韵致,可是,当时他却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她很幼稚、很愚昧、又很土气。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办好了?照相馆接过头了吗?出租汽车订好了没有?花篮和花都要最新鲜的,你有没有告诉花店几点钟送花来?”郑季波点了点头,表示全都办好了。他倒有一点希望现在什么都没有弄好,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干了。就像絮菲结婚那次一样,一直到走进结婚礼堂,他都还在忙著。但,现在到底是第三个女儿结婚了,一切要准备的事都驾轻就熟,再也不会像第一个女儿结婚时那样手忙脚乱了。郑太太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问题来问问,但却没有找出来,于是走到书架旁边,把书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来,自言自语的说:“两天没有换水了,花都要谢了,我去换换水去!”

郑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换的水,却没有说出口,目送著她那臃肿的身子,抱著花瓶蹒跚的走出去,不禁摇摇头说:“老了,不是吗?结婚都三十几年了!”

年轻时代的郑太太并不胖,她身材很小巧、很苗条,脸庞也很秀丽,但是,郑季波并不喜欢她。当他在北平读书,被父亲骗回来举行婚礼时,他对她只有一肚子的怨恨。婚前他没有见过她,举行婚礼时他更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一眼,进了洞房之后,她低垂著头坐在床沿上,他很快的掠了她一眼,连眼睛、鼻子、眉毛都没有看清楚,就自管自的冲到床前,把自己的一份被褥抱到外面书房里,铺在椅子上睡了一夜。他不知道她的新婚之夜是怎么过的,只是,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竟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捧著洗脸水和毛巾。他抬起头来,首先接触的就是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脉脉的、温驯的、歉然的望望他,他的心软了,到底错误并不在她,不是吗?于是他接受了这个被硬掷入他怀里的妻子。但,由于她没有受过教育,更由于她是父母之命而娶的女子,他轻视她、讨厌她、变著花样的找她发脾气。起先,他的母亲站在儿媳妇的一边,总帮她讲话,渐渐的,母亲却偏向他这一边来了,有一天,他听到母亲在房里对她说:

“一个妻子如果不能博得丈夫的欢心,那她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妻子,我们郑家从没有过像你这样无用的媳妇!”

她忍耐了这一切,从没有出过怨言。

“那时太年轻了,也太孩子气了!”

郑季波对自己摇了摇头,香烟的火焰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惊觉的灭掉了烟蒂,手表上已经七点半,望了望大门,仍然毫无动静。习惯性的,他用手抱住膝,沉思的望著窗外。月亮已升起来了,那棵凤凰木反而清晰了许多,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颤动著。郑太太抱著花瓶走了进来,有点吃力的想把它放回原处去,郑季波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花瓶,放回到书架上。这种少有的殷勤使郑太太稍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坐回沙发里,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一声嗽,郑太太看了看天色问:

“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

“她除了烫头发之外还要做什么?为什么在外面逗留得这么晚?”郑季波问。“要把租好的礼服取回来,还要取裁缝店里的衣服,另外恐怕她还要买些小东西!”

“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些杂事办完呢?”

“本来衣服早就可以取了,絮洁总是认为那件水红色的旗袍做得不合身,一连拿回去改了三次。”

“何必那么注意小地方?”郑季波有点不满。

“这也难怪,女孩子把结婚的服装总看得非常严重的,尤其是新婚之夜的衣服,记得我结婚的时候……”郑太太猛然住了口,郑季波看了看她,努力的想记起她结婚那晚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服,但却完全记不起来了。

八点十分,絮洁总算回来了,新烫的头发柔软而鬈曲的披在背上,怀里抱著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就嚷著:

“妈!你看我烫的头发怎么样?好看吗?”

本来絮洁就是三个女儿中最美的一个,把头发一烫似乎显得更美,也更成熟了。但,不知为了什么,郑季波却感到今晚的絮洁和平常拖著两条小辫子时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变得陌生了许多。郑太太却拉著女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赞不绝口,絮洁兴奋的说:“我还要把礼服试给你们看看,妈,我又买了两副耳环,你看看那一副好?”“我看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试好了,菜都冷了!”郑太太带著无法抑制的兴奋说。郑季波想到饭厅桌上那满桌子的菜,知道太太想给絮洁一个意外的惊喜,不禁赞叹的、暗暗的点了点头。“喔,你们还没有吃饭吗?”絮洁诧异的望了望父母:“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你们快去吃吧,我到房里试衣服去!”月满西楼22/47

絮洁撒娇的对郑太太笑了笑,跑上去勾住郑太太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回过头对郑季波抛来一个可爱的笑靥,就匆匆忙忙的抱住她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的房里跑去。郑太太愣了一下,接著立即抱著一线希望喊:

“再吃一点吧,好吗?”

“不吃了,我已经饱得很!”

郑太太呆呆的望著女儿的背影,像生根一样的站在那儿,屋里在一刹那间变得非常的沉寂。郑季波碰了碰郑太太,用温柔得出奇的语调说:“走吧,玉环,我们吃饭去!”

郑太太惊觉的望了望郑季波,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摇著头说:“可爱的孩子,她是太快乐了呢!”

郑季波没有说话,走进了饭厅,在桌前坐了下来,郑太太歉然的望著他问:“菜都冷了,要热一热再吃吗?”

“算了!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桌上堆满了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那盘红烧鲤鱼被触目的放在最中间,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好像在冷冷的嘲弄著什么。郑季波想起他和郑太太婚后不久,她第一次下厨房做菜,显然她已经知道他最爱吃鱼,所以也烧了一个红烧鲤鱼。那次的鱼确实非常好吃,他还记得每当他把筷子伸进那盘鱼的时候,郑太太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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