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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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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芍见状不由觉得难堪,纵然她不喜这小主人,但也知一荣俱荣的道理,眼见婉玉被人这般难听的奚落,她也觉面子上不好看,又气又恼,向那几个小姐瞪去。妍玉幸灾乐祸,远远的坐了下来。姝玉向来是个清冷性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紫萱看不过,刚想过来安慰婉玉几句,却见婉玉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扬起声音抑扬顿挫道:“有本事就当面大声讲出来,再有本事的到人家家门口嚷嚷去,背地里头道人家长短,真真儿长舌妇的做派!”说完扭头对红芍道:“红芍!这里头太脏了,快拿抹布把这桌子给我擦擦!”红芍大声道:“姑娘说的是!”掏出块帕子便开始抹桌。适才婉玉听见嘲讽本想要忍下来,但心中又悲,暗道:“原先我梅莲英岂是能如此这般任人消遣的?真到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到此处,怒气和委屈也再难抑制,竟然反口相讥。

这一番话咽得那三个小姐上不来下不去,其中一人冷笑道:“我们几个又没说你,你多什么心?还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婉玉目光如冷电一般直盯着那小姐,道:“素来都是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这会子又不承认,可见得品性了。”

那小姐被婉玉凌厉厉的气势压得心惊,仍面红耳赤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侮辱谁来着……”话音未落,只听云板声音响起,授课的教谕崔氏走了进来。这崔氏二十四五岁,闺名唤作雪萍,生得颇有几分颜色。是梅府的一房远亲,八年前死了丈夫,青春年华竟坚守不嫁,只在家服侍公婆。众人敬她品行端正,又知这崔雪萍有些学识,便重金将她请了过来。

婉玉见是崔雪萍不由一愣,原来此人常常往梅府走动,故而婉玉对她极有印象。紧接着她叹了口气,打发红芍出门,将书本掏了出来。崔雪萍在门口早将刚才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朝婉玉看了几眼,只觉着这柳家小女儿今日说话的神态语气看着竟颇为熟悉。她摇了摇头,将《女诫》打开来,开始讲读。

婉玉一见开篇所讲竟是她颇为不喜的《女诫》,不由大失所望。听了一阵向左右一瞥,只见妍玉正跟背后坐着的一位小姐交头接耳;紫萱拿着笔在纸上画画;姝玉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是睡了过去。婉玉不由失笑,往四周围再一瞧,只见那个跟她斗嘴的小姐恶狠狠的剜她一眼,婉玉一愣,轻笑一声,暗道:“想来我修养还是不够,跟几个黄毛丫头置什么气呢。”但她听了片刻又实在无聊,便把带的几部书都拿出来,忽见还有本欧阳询的字帖,不由暗道:“欧阳询的字正楷骨气劲峭。原先我用颜体的底子习了簪花小楷,鸳鸯小字。如今再世为人,换个字体,练练左手书倒也不错。”便研了墨,左手提笔开始描红练习。这一写字,旧日那些光景便纷纷涌上心头,婉玉强忍着浮躁写了一篇,写着写着,心慢慢静了下来。

待到休息,门口候着的丫鬟们一个个涌了进来,给自家主子沏茶倒水,奉糕饼递水果。婉玉早不想在屋中呆了,将红芍打发了去,自己施施然走到院中散步。忽听墙外一阵喧哗,隐隐传来锣鼓之声,声声悲惨,欲震人心碎。婉玉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街上乌压压一大队人缓缓走过,挑旗打幡,唢呐喇叭吹吹打打,似是在办丧事。路上送殡之人长得看不见首尾,乌压压一片,粗粗算来,有二十几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大大小小马车百余辆。和尚、道士、尼姑高声诵经,路边搭着各色祭棚,鸣锣之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如山一般压来。

婉玉立刻恍然,暗道:“是了,算起来我过世已七天,该入殓下葬了。”再细心一瞧,只见披麻戴孝之人中竟有小弟梅书达,哭得如泪人儿一般,婉玉思念难耐,直欲扑过去大哭一场。她强行忍耐,再朝前看去,赫然看见杨昊之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旁边两个小厮将他左右架住,杨昊之口中不断哭道:“莲英!莲英!你怎就抛下我们父子去了!”

婉玉气得浑身打颤,恨不得冲上前啖其皮肉。杨昊之俊挺的脸,曾让她魂牵梦绕,甚至不惜借助娘家的势力嫁过去,后来又妄想加倍体贴温存,用儿子拴住他的心。而今她却觉得那张脸又鄙俗又恶心,他当日不顾四年的夫妻之情,不顾儿子年幼,竟然狠心将她害死,今日却堂堂扮起了痴情郎君!

她靠在墙上,惨惨笑了一声,为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虚伪小人,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虽获重生,却有家不能回,日日看人脸色,不得不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事事处处的讨好,挣扎着活下来。她又悔又恨,当初怎么竟会如此浅薄,看上一个人的皮囊!

婉玉满脸是泪,恍恍惚惚的往回走。此时早已到上课时分了,她缓缓走到东西两院的院墙间,依稀听到旁边东院传来琅琅读书声,婉玉从月亮门探过头去观瞧。犹豫片刻,趁左右没人,便提起裙子,悄悄溜到对面书堂的墙根下,凝神一听,先生正教授《孟子》,众人跟着念道:“《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最后一句正敲中婉玉的心事,她口中默念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错,正是你们犯下的罪孽,莫怪我翻脸无情。杨昊之,今日你好一番作态,你且等着,必有你真正恸哭的一天!”

她一边想一边往回走,低着头用帕子拭着脸上的泪珠儿,走着走着冷不防和前头一人撞了个满怀,婉玉“哎哟”一声便撞倒在地。那人显是有些慌乱,忙上前搀扶道:“姑娘,对不住,你怎样了?”

婉玉听得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由暗自叫糟,这东院是男人读书的地方,她擅自闯进来,若传扬出去,这柳婉玉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怕更是黑上加黑,她恐怕也少不了柳寿峰的一顿教训。想到此处,她低低的垂下头,猛一推那男子,掩着面便跑了出去。

跑到房门口,她深吸口气,想将脸上的泪擦干,却发现两手空空。婉玉心中一沉,又将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帕子确不在身上,她叹口气,知自己适才不小心遗失,不由自我安慰,好在那帕子上未绣闺名,丢了也便丢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悄悄走到座位上,静静坐了下来。

正午时分,书堂便放了学。待回到柳府,婉玉闷闷进了房,中午略吃了些,下午只将宣纸铺开了练字。写了一阵,忽听外面一阵吵闹,紧接着小葵跑起来道:“姑娘,听说前头有宫里的太监老爷前来降旨。”婉玉一怔,忙将毛笔放下问道:“是什么旨意?”小葵摇头道:“不知,只听说是给老爷道喜的。”婉玉略一沉吟,赶忙翻柜子,找出一套喜庆的紫色透纱闪银梅花纹襦裙换了。而后带了红芍往前头走去。

走至前院,见人人喜气洋洋。正巧白苹从前头走来,一见婉玉不由笑道:“五姑娘来得正好,太太命姑娘都到正屋去,姑娘快过去吧!”

婉玉不敢怠慢,直走到正屋,撩开帘子一看,只见柳寿峰手捧一卷圣旨,眼睛眉梢具是一派喜悦之情,孙夫人亦眉开眼笑。婉玉一见,立刻乖巧的跪了下来,磕头行礼道:“婉儿给爹爹娘亲道喜!”

柳寿峰本就春风满面,再见女儿均穿冰蓝水绿,唯有婉玉一身紫红,愈发应了喜气,心中又是一喜,对婉玉和颜悦色道:“婉儿起来吧。你大姐在宫里蒙圣眷,由美人赐封为昭容了!”婉玉双手合十,喜道:“阿弥陀佛!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日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便听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叫,想不到应在这件事上。”

柳寿峰听婉玉这般说话,心中愈发高兴,笑颜尽开。妍玉微露不悦,脸色微微一沉,孙夫人忙给妍玉使了个眼色,笑道:“你们大姐还赏了你们不少东西。”说完将柳婧玉在宫中赏赐出来的东西一一拿给女儿。姝玉得了两部书,一方砚,一枚碧玉瓒凤钗,两个紫金的如意锭子;妍玉与姝玉相同,但又多一枚红珊瑚番莲花钗和一串翡翠手串;婉玉一看自己那一份,除了书和砚台之外,就只有两个如意锭子了。

婉玉脸上仍笑眯眯的将东西收了,心中却叹一声,这柳婧玉是孙夫人嫡亲的女儿,她自然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子妍玉格外疼宠。周姨娘又生了儿子,在家地位不同,故而旁人也不敢怠慢姝玉。唯有自己,是个死了亲娘的庶出女儿,孙夫人看着厌恶,自然也不招宫里那位娘娘的待见了。

婉玉虽不太在意,但她看着手中的东西,一时之间亦有种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第三回【下】

晚上孙夫人命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全家人聚在一处庆贺,自是一派和和睦睦之景。婉玉虽满面堆笑,但心中却暗生警醒:她这位爹爹竟未察觉自己得的是微薄之礼,而妍玉、姝玉均有价值百金的名贵首饰,对比有如云泥。她思量道:“柳婉玉本就是个小妾之女,如今连亲生爹爹都难以将她记挂在心上,如若这般情形,别说报仇,就是日后前程也堪忧。我需想个法子,即能脱了这个地方回到爹娘身边,把儿子要回来,又不会打草惊蛇。”

这一夜过去暂且无话,第二日早晨,婉玉梳洗打扮得了,正房便打发人来道:“太太说了,因家中有了喜事,让几位姐儿过两天再去上学。”婉玉沉吟片刻,便带着夏婆子去了厨房,说要自己备点子吃食。婉玉在家中虽是个不受待见的,但好歹是个小姐,故而下人也不曾为难她,只道:“姑娘喜欢吃什么让我们做便是了。”

婉玉挑了两个金碧山水的彩绘瓷碗,盛上牛乳。又将胡桃、杏仁、花生等捣碎,把干的蜜枣子剥皮去核用刀切碎了,全都撒在牛乳里,放到锅里头用慢火细细炖着,又拿了同套的碟子,挑了两三块精致的点心。等牛乳熟了,晾凉了之后又点上木樨清露,把奶皮子掀开,又撒上青丝玫瑰和芝麻等物,放在朱漆托盘里,端着朝前院走去。

今日恰逢柳寿峰休息,柳婧玉荣升昭容之事早已传开,一早晨前来道喜的络绎不绝,但碍着梅家大小姐刚过去的丧事,故而没有大肆庆祝,柳寿峰刚送走一批客人,他坐在书房里,将圣旨又打开看了一遍,满面春风,翘着腿,摇头晃脑唱道:“谁是你的卿……等你得功名,荣耀归来再唤卿啊……”

此时忽听小厮报曰:“五姑娘来了。”言罢挑起帘子,婉玉端了托盘走进来,满面笑容道:“爹爹早,忙了一上午,想必爹爹是累了,婉儿亲手做了酥酪,给爹爹垫垫肚子。”说罢将托盘上的吃食摆在桌上。

柳寿峰凝神一瞧,只见那酥酪白花花、滑嫩嫩,看着分外诱人。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道:“手艺尚可,今日怎么乖觉了?”因看着托盘上还有一碗,便问道:“这一碗是……”

婉玉连忙道:“这碗是给娘亲的。昨日家里有了天大喜讯,大姐因德才出众成了正二品的娘娘,皇恩浩荡,全家上下都跟着脸上有光。我想了一夜,心里竟通透起来,我纵然不能像大姐那般光耀门楣,但也要当个温婉闺秀,不能让爹娘平白的操心。”

柳寿峰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婉玉心中轻轻呼一口气,暗道:“若是想先在这家里顺顺当当过下去,便要先将一家之主讨好,得了他的照拂行事就方便多了。”又看见桌上摆着的各家礼单,便做漫不经心之状,满脸喜悦道:“乖乖,道贺之人确是不少,昨日听说杨府大奶奶出殡呢,不知道梅家和杨家还有没有心思来道喜。”

柳寿峰道:“刚杨家二爷来了,梅家还没到。”说罢顿了顿道:“梅海泉乃巡抚,本就是此地头等的上级,平日里我想见他一面都难,哪有挑剔他的道理?”

婉玉笑道:“如今大姐也是二品,咱们家是皇亲国戚,可不比他矮几分。”

柳寿峰心中受用,但仍板着脸道:“胡说八道,内眷怎能跟外臣比?梅海泉是能吏,升成一品大员是迟早的事,何况他还有两个聪明的儿子。”说到儿子,柳寿峰想到自己膝下两个,柳禛是个素没大志的,柳祥又太小,不由叹了口气。

婉玉猜到柳寿峰心思,机灵道:“爹爹莫急,听说小弟是个伶俐的,已会背三字经了,日后定能高中。大哥守业,小弟承业,柳家必会兴旺。”

柳寿峰捻须微笑,几口将酥酪吃了,又吃了一块点心。此时听小厮来报又有宾客到访,婉玉便端着托盘退了出来,待到正房外,只见白苹站在门口训个丫头,见了婉玉道:“五姑娘,二姑娘刚来了,在屋里跟太太说话儿,姑娘还是等下进去吧。”婉玉笑道:“不妨,就送个吃食,马上便出来了。”说罢便掀起帘子走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内室传来隐隐啜泣之声,婉玉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内室门口,只听屋中人哭道:“如今他更是逞了性子……竟想把那小娼妇赎身带到家里来,说要纳妾……呜呜呜……娘,我素来不是个爱捻醋的,我没进门之前,他就纳了两房妾了……如今,如今还要把个窑姐儿拉进家里头来……呜呜呜……你让我,让我可怎么做人!”说罢失声痛哭。

孙夫人怒道:“岂有此理!他这般闹,你公公婆婆也不管上一管?”

娟玉抽抽搭搭道:“婆婆平日里只知道斗牌,家里头的大权也牢牢攥在手里,公公成天跟个道士参修悟道,哪里还会管我……他对我不理不睬的,若不是因为咱们娘家,怕是我的房门都不会进了……”说到苦处,娟玉啼哭不住。

这后半段话却敲打进婉玉的心坎里,她靠在墙上,泪珠滚了出来,暗道:“想不到柳家的二小姐竟与我境遇一样。若不是因为我娘家的势力,杨昊之也断不会虚情假意的娶我,对我扮出恩爱敬重的模样。是我先前太傻,竟以为他是真心的……”

孙夫人安慰道:“莫哭,娘给你出主意。”说着拿了帕子给娟玉拭泪,叹了口气。她这三个亲生女儿里,大女儿婧玉容貌气度最最出挑;小女儿妍玉亦生得美貌,只是年纪尚轻,自己平时又宠狠了,故而不知轻重,需要调教;唯有这二女儿,长相虽不及姐妹,却也清秀,但有个腼腆软弱的脾气,吃亏受委屈只往肚肠里咽,如今嫁得门第虽好,可夫君却是个纨绔,娟玉又没有半分能耐,让她最操心不过。

孙夫人沉吟片刻道:“万万不能让那个娼妇进门,否则日后你在亲眷们面前再难抬头,且这个例儿一开,今后还不定他搞出什么名堂。依我之见,你不若给他娶个比那窑姐儿模样还整齐的小妾,把他牢牢拴在房里,省的他出去胡闹。”

娟玉瞪圆了眼睛,“啊”一声道:“还给他纳妾?娘,你这是什么主意?”

孙夫人道:“这妾可不是随便纳的,第一要是咱们家的丫鬟,你拿着她的卖身契,攥着她的短处,日后她就算再得宠也要敬着你,万不会欺负到你头上去;二来要伶俐乖顺,知道眉眼高低。”说完叹道:“当年你爹爹死活看上那个贱戏子,我就从娘家挑了个丫鬟,开了脸送到他房里,周姨娘这些年也安安静静的,又怎么敢造次?哼!老爷屋里有了人儿,本已和那戏子断了往来,若不是那贱人私出了孩子又跑去跪着给老爷磕头,老爷怎会心软把她弄进家门!”说到恨处又不禁咬牙切齿,看着娟玉道:“这需早下手,若等那娼妇有了孩儿,可就迟了!”娟玉只是瞪眼,连泪儿都忘了抹。

孙夫人细细想了一回,道:“家里的这几个丫鬟,唯有妍儿身边的红蔷是调教了几年的,模样也俏丽,身段跟水葱似的,伶俐,知道进退,就是她吧。”

娟玉垂着眼,撅着嘴,面带委屈不愿,并不吭声,只是泪珠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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