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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敌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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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非典”时期军艺最生动的一幕。云被压得很低,还下着小雨,沾了雨水的羽毛球发出闷闷的声音,打下来很多树叶,落下来很多水珠,树叶和水珠扑簌簌让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我们仍然两眼放光,认真地进行比赛……羽毛球在灰白的天空中就像调皮的小鸟,每一次上升和下落都引发人们夸张的尖叫声,表演专业的女生们声情并茂,广电专业的女生呐喊得最有韵律,但卓敏她们舞蹈专业的姑娘们身体协调性好,她们很快适应了这种比赛的节奏,至少占领了前八强的六强。
舞蹈功底很强的卓敏在运动方面拥有很高的领悟力,她很快明白最重要的是步伐而不是手上的力量,而且她打球的样子很讲究舞美,有一次甚至劈叉去救了一个险球,高高地把球挑向空中时引得那两个小武警也大声叫好。羽毛球是我大学时的强项,我玩着花式从背后将球打过栅栏去,一组组地淘汰对手,一次次在卓敏面前挣够面子……我俩一路过关斩将,我和她是当然的冠军。
我还记得,那天空气湿漉漉的,但她每挥一次球都要去抹一下额际的头发,手腕的水晶闪烁着光芒,我抑制不住地兴奋……
只是,当我在众人怂恿下冲到铁栅栏边上准备亲她时,可恶的校长出现了,他大声赞扬了比赛的积极意义,然后严肃地宣布运动会到此结束,铁栅栏内外的男生女生们顿时失望,湿漉漉的空气中一阵闷闷的叹息。
我盼望已久的和卓敏的初吻就这样被扼杀了。
我和她之间的门已经打开,但那道铁栅栏依然没有打开,有一天,我突然觉得它不是一道阻隔,而是一种诱惑,诱惑我想知道她的手有多么柔软,她的嘴唇会怎样灼烈。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猛烈,终于,隔着铁栅栏发去一条短信:“今晚出来。”
“疯了?那次是偷渡,这次就是越狱。”
“很想你,有件礼物只能当面送给你。”
她直盯着我,我说:“无论你出不出现,我会准时到的——芝麻开门。”我开车走了。
梧桐和槐树枝叶湛亮,狗儿兴奋地叫着,我不由想起一个多月前我和卓玛“偷渡”回校的情景……我并不确定卓玛水晶是否来到,但我很愉悦,就像在狱外接应一个不知有没有完成地道挖掘的战友。
“鸿毛”饺子店悄悄地恢复营业了——这是一家黑店,却给我们带来光明。
坐在灯光昏暗的“鸿毛”饺子店里喝着一瓶“小二”,后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她闪身出来时动作异常轻灵,让人发笑的是她竟像武侠小说里的夜行侠穿了一身黑衣黑裤,但眼神惊慌,一言不发就钻进我的车,然后拼命拥抱了我一下。这是她给我的第一次拥抱,我感到幸福得窒息,拧燃马达,车轰然开动,武警战士警惕地看着我的车飞驰而过。
我再次学了声狗叫,引得白颐路民宅里的狗们兴奋地叫起来。
当一身黑衣的她出现在苏阳他们桌前时,我知道,他们被震住了。苏阳盯着她很久没有说话,小刚假装打着呵欠,狗子憋了很久后,说:“杨一,你丫从哪个山洞里偷来一个仙女?”
她的酒量大得惊人,可能是血统原因,也可能天生对于酒精有分解能力,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一仰脖就是一杯,不仅屡屡帮我挡酒,而且和苏阳连吹了三瓶啤酒竟然获胜。这让我们肃然起敬。
苏阳悄悄问我:“别说为她偷渡,就算劫狱,我也干,拿下了吧?”
我说:“每次见面至少有七八米远,纯洁得被消毒水洗过一样。”
他不信,还说第二天会跟我一起去铁栅栏看看。我笑笑,忽然之间有点被刺激,扭头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她躲了一下,但没有拒绝,还在和狗子拼酒,可能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呛出了眼泪。
我们的哄笑声惊起后海熟睡的夜鸟,我们的醉意驱走对“非典”的最后一丝恐惧。我送她回去的时候已是凌晨,她第二天早上还要点名。
摇开车窗,夜风如水,我扭头看她清澈的眼睛,她也看着我,就像我带她从机场“偷渡”回来那天晚上一样看着我。她有点局促,就问我要送她什么礼物,我把车停到路边,抱住她就亲,奇書网她暧昧地拒绝着……当我正要接触到她芳香的嘴唇,一束灯光照进车里,“驾照、身份证、学生证!”不知什么时候,一辆警车悄悄停在我们旁边。
我是那种从外表难以分辨出职业和身份的人,但她一看就是在校学生,她直视警察,一动不动。警察又说:“非典期间禁止交叉传染,你妈没教好你吧……”她的眼神湛发出一种锐不可当的光芒,直盯着那警察问:“你再说一遍?”那个警察看了看她,不屑地说:“你妈没教好你吧……”卓敏突然拉开车门,闪电般冲到那个警察面前就是一耳光,“啪”,惊得街上零星走动着的人们回头张望。
三个警察愣住了,他们从来没被人打过,更没有被这么年轻漂亮、柔弱得像一根青藤的女孩子打过。那一刻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怪物。
不仅警察,包括我,都毫不了解面前这个暴烈的女孩子,我无法把她和那个站在梧桐树下犹如羚羊般的女孩联系在一起,也不能把她和第一次认识时紧紧抓住我手臂的那个“偷渡”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一个警察拿着手铐走过来,我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她身形诡异地绕过我,腿撩得很高很高,漂亮而准确地踹在他的胸口上,他应声倒地,姿势很难看。那几个警察显然被激怒了,按下了电警棍的开关“啪啪”作响。我使劲抱住卓敏大叫:“投降,我们投降……”
我和她在派出所里被分开审问、录下口供。当我在过道上惊愕而痛心地看到她戴着手铐时,她居然笑了:“刚才问了警察,他说等会儿会把我俩关在一个禁闭室里,我对他说谢谢了,因为我们不用隔着铁栅栏说话了。”
苏阳很快来了,他解决这个棘手的事情用了两件武器:一,钱;二,他老爸负责海淀区的土地规划。警察当即放了我们,但那个被踹了的警察认为自己受到了屈辱,坚持要通知学校以示惩戒。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瞬间又透出锐利,我渐渐发现她如此矛盾,至少拥有这样矛盾的眼神,她可以转瞬之间从清澈如洗变成锐不可当。
“无所谓。”她不假思索地在笔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卓玛水晶”,这是她喜欢的名字。
临走时,苏阳低声对我说:“这个女孩会让你后患无穷。”我不屑地看了看苏阳,想起刚才卓敏暴烈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刚才出击的时候像一发喷薄而出的霰弹,宛若惊鸿可以击中任何目标。
浅浅是个上海姑娘,但她却学会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这证明她很聪明。
同样能证明她聪明的事情是,那天她看到了铁栅栏外的苏阳,又看了一眼苏阳的X5,就妩媚地笑笑。我注意到,苏阳在那一笑之间,眼神恍惚。
苏阳本来是好奇才跟我去铁栅栏的,后来便开始天天跟我去军艺,和浅浅隔着铁栅栏聊天、打羽毛球。大约在第五天晚上,他就把浅浅带出了学校。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去后海喝酒。
本来只有朱自清笔下的“什刹海”,但“非典”成就了“后海”,一帮爱尔兰人首先发现了它,然后中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噬了它,这是“非典”时期北京唯一一个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到了6月中旬每晚人头攒动。有天凌晨,湖的深处的小船上好像有对男女在做爱,那女的呻吟的声音很大……我和狗子、小刚哈哈大笑,转头发现,苏阳和浅浅不见了,那辆X5也不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才开着车回来,浅浅的头发凌乱,目光流离。
但卓敏只会让我拉着她的手,偶尔,也让我亲她的脸,仅此而已。
她更加执着的事情是录音笔,坚持每天和我交换着听,录下一些话。
我天天都去铁栅栏那里,渐渐发现自己远离了那个梦魇,我甚至可以安然入睡直到次日中午,享受到“自然醒”。
“北漂”以来,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自然醒”。
叶子的颜色越来越亮,夏天正在步步逼近,我把车停在铁栅栏时,车里电台播报着科学家的预言:随着夏天的来临,高温将杀死“非典”病毒。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我让苏阳大声点,他刚刚和一家牛奶品牌谈妥赞助车队,然后向我愤愤表示:“‘非典’后一定要报复性消费,天天K歌,天天去MIX,天天下馆子吃饭,除了果子狸……”
不知为什么,铁栅栏在,铁栅栏两侧的树也在,但几乎没有人。平时的空前盛况突然消失了,就像一个人被剃去了眉毛,看上去视觉缺陷。
我没看到卓敏,发短信没有回复,打电话没有接听。这样的事情最近时有出现,有时是因为教导处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后经常把她叫去批评,有时是因为那个终身未嫁的民舞老师酷爱在排练后倾诉她当年的爱情故事,禁止手机发出任何声音。
浅浅尖叫着跑来,但离铁栅栏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不敢动了:“卓
敏,疑……疑似了。”我瞪着浅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断断续续喊着:“昨天晚上她就有点发低烧,她不想对你说,到了今天中午刚练完功就晕倒了,温度39度4!学校赶紧给防疫中心打电话,三院刚刚把人拉走,现在所有楼道和寝室都在消毒!我马上要去接受排查了,妈呀,我会死吗……”浅浅脸色如纸,然后倒地。
刚才那辆擦肩而过的救护车!我疯狂掉头追去……经过两辆救护车,我砸着喇叭大声喊着“卓敏”,我希望她能从熟悉的喇叭声中苏醒,哪怕只是在车窗里恹恹地做个手势。
游魂一样飘荡到三院,远远看见一个担架车正从救护车上下来,上面的人一动不动,所有急救人员戴着防毒面具。我出示“特通证”冲进去,在急救电梯门关上那一刻问:“是不是卓敏?”冷若冰霜的声音:“从白颐路过来的。”
我转身向消防通道跑去,我固执地认为,如果不能在卓敏推进观察室前看她一眼,我将永远看不到她了——那一刻我肾上腺素激增,居然和电梯速度相差不多跑上了四楼。
从两个身形如山的保安的缝隙中,我看见卓敏水青色的练功服还未及更换,看见她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拖到了地下。我看不见她的脸,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昏迷不醒还是泪流满面。
我和阻止我进入的保安厮扯的时候,那个叫齐帅的胖子就奔跑过来了,他看着我的记者证表情古怪:“你挺勇敢,有的记者是打都打不进来,你是劝都劝不出去,可敬可佩!”
菩空树大师说我一生多灾多难,但我又会遇到很多贵人,胖子齐帅就是这一次我的贵人,他答应一定帮我完成这次采访,甚至晚上都可以留在医院——条件是我必须拍一组表现医护人员艰苦卓绝的照片刊发在我们这家中央部委直属的杂志上,他还说“最好还能发在新浪网上,影响大,而且现在谁都不敢上街买报纸杂志,都猫在家里上网”。
菩空树大师说:如果足够寂静空旷,你就会听见世界上所有声音。
那天晚上我留在医院没有走,我就坐在医院空旷走廊的一条长椅上,耳膜里各种残忍的声音将我淹没……有一刻我好像听见卓敏在哭,像婴儿一样在哭。我轻轻走到急救室玻璃窗往里看去,各种仪器闪烁着诡异的荧光,卓敏戴着巨大的氧气面罩,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入睡。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她美丽的躯体那么不真实,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像是一个忧伤的传说。
白天的追逐使我已经脱离恐惧和焦虑,这个夜晚我的大脑空白如洗,我静静坐在长椅上,感到灵魂脱体而去。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卓敏穿着白衣白袖欲走还留,她在一团滴着水珠的云雾里披头散发,像是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拖着,然后转头,似乎在呼喊我的名字,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云端,在半空中变成了一颗一颗的水晶珠子……我大叫着醒来。
那两个高大如山的保安看着我的样子,眼神惊愕。
清晨醒来,声声鸟鸣,鸟鸣会让清晨挂着些湿意,但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慢慢睁开眼睛,头暴痛,但痛楚让我感到真实。使劲转动眼珠,眼前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张苍白透明的脸,卓敏从上而下凝视着我,眼底已有一道斜斜掠过的阴影。
我看见她对我说话,可听不见;我对她说话,她同样听不到。咫尺之遥却如世界尽头,我用力去推隔离室的玻璃门但纹丝不动。我大叫医生,我看见卓敏在厚厚的玻璃窗那边泪眼婆娑。
一个高大的医生跑过来厉声斥责我,他命令保安马上把我拖走,我企图反抗但仍然被强壮的保安反剪起双手动弹不得,等我昂起脖子寻找她,她已消失在玻璃门后。
这个世界上,卓敏其实就是个孤儿,她无依无靠,独自在北京跳舞。我拼命挣扎着不想离开,我知道我有点情绪化,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卓敏,想确认她昏倒之后会不会醒来……齐帅迅速赶来向那个医生解释了很久,我被放开,但被要求立即离开。
我掏出一切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医生推开;我编造足够打动人的理由,医生很不屑;我向他们作揖,医生露出烦躁的表情;我甚至有点卑微地说:“如果下跪可以留下来我就跪下了,求您。”说完这句话,我好像发现眼睛有点湿润。
齐帅挥舞着手和医生争论不休,那个医生看了看我,转身匆匆进入观察室对卓敏进行抢救。二十分钟后他出来了,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有点贫血,休克了;她很幸运,从血清透析结果来看应该只是感冒而不是‘非典’,不过现在不能确认,必须观察一周。”
他走到走廊那头,又回来,想了想,说:“你可以每天上午来这里看看她,但只有十分钟,记住,这是我最大的权限。”
我大喜,回头,卓敏正躺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她向我笑笑,那抹笑容,柔弱如灯。
每天上午十一点整,我就会准时出现在医院四楼急救室那扇玻璃窗前,我曾经十分痛恨那扇玻璃窗,现在却成为我们互通两个世界声息的唯一出口。
那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我们听不见对方一点声音,也不能使用手机、录音笔等一切通讯工具,但我们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指指眼睛,我知道她想我了;我摸摸眉毛再竖起拇指,她知道我在说她仍然很漂亮;她把嘴角往上一翘,我就知道是要我开心过好每一天;有时候我们就各伸出一只手隔着玻璃窗贴在一起五指轮流弹着键盘,节奏默契,那是我们在铁栅栏两侧隔空演练出来的“双剑合璧”……她的体力正在恢复,手指灵动,像跳舞的精灵。
我会带上一个题板,把想说给她听的话写在上面,我会画上各种史努比狗的漫画动作,让她和护士在玻璃窗里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一次,我在上面写下了她最喜欢的那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这是她很喜欢的民谣,她看着题板,脸上开始出现红晕。
还有一天卓敏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破例允许我多待十分钟,我说:“谢谢!”转身把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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