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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十字镇-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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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印象消失了,甚至山本身的印象也消失了。他只能看到一个由松树叶和树枝织成的深绿色的垫子,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垫子没有特点,没有大小,像一片无水的海洋,在平静中凝固起来,松涛起伏有致、永恒不变——他可以在垫子上行走片刻,走在上面时会下沉,缓慢下沉到一大片绿色之中,一直到静止不动的树林的中心,变成其中的一部分,默然独立。他在岸边坐了很久,聚精会神于眼前的情景。
米勒从下游回来的时候,安德鲁斯还坐在岸边。
米勒默默骑到还躺在那儿休息的查理·霍格和施奈德跟前。他勒住缰绳下马的时候,他们走上来围着他。
“怎么样?”施奈德问道,“你去得够久了,有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米勒咕哝了一声,视线越过施奈德,从站的地方极目远望,上下搜索着那条河流。
“我不知道,”米勒说,“看上去好像整个地方都变了。”说话声音很轻,满是疑惑,“好像所有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施奈德唾了一口,“那么,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的方位了?”
“我没那么说,”米勒眼睛继续搜索着河流,“以前我来过这儿。这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去过。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捕猎,”施奈德说,“我们好像是在大海捞针。”他怒气冲冲地走开了,在马车旁坐下,倚着马车后轮的轮辐,满脸不悦地看着刚才进来的平坦山谷。
米勒走到安德鲁斯坐的河岸边。好几分钟,他盯着河流那边漫山遍野高大的松树林。他的双腿微微分开,宽大的肩膀前倾,低着头,双臂自然下垂。他的手指不时抽动一下,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的手动来动去。最后他叹了口气,站直身子。
“我们最好还是上路吧,”他转身对安德鲁斯说,“坐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施奈德不同意。他说大家一起跟着找毫无意义,因为即便到了那个地方,也只有米勒一个人知道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假如他真的知道的话),米勒没有搭腔。他命令查理·霍格给牛套上轭,不一会儿队伍朝西南方向走去,和米勒下午早些时候一个人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整个下午他们都朝河流的上游走。米勒走在河岸边上;有时河岸灌木太密,他就骑马走到河里,河床上满是石头,连河岸边缘也到处都是,马磕磕绊绊地走在这些石头上。有一次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河岸边,改变了马车的前进线路,大队人马只好绕着树林前进。而米勒仍然在河床上行走。于是安德鲁斯,还有施奈德和查理·霍格有一个多小时没有看到米勒;当他们终于绕过楔形的树林时,安德鲁斯看到米勒就在他们前面上游的地方从马上探出身子,查看远处的河岸。
那天晚上,他们早早搭起了营帐,那时太阳才刚刚落山一个小时左右。夜幕降临时,天气变冷。查理·霍格在火上多扔了些树枝,并且拖来一根大木头放在树枝上,这根木头是施奈德在精力充沛气急败坏时从一棵松树上砍下来的,树的顶部在去年冬天被风雪压断了。营火在寂静中熊熊燃烧,逼着这些人直往后退,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当火势减弱,最后变成余烬的时候,寒冷又起。安德鲁斯从马车上找来一条多余的毯子,加在自己薄薄的铺盖上。
第二天早晨,他们默默拆掉营帐。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在一起忙着。施奈德和米勒彼此离得很远,也没和两个忙着的人待在一起。施奈德坐在地上,弓着腿,狠命地削着一棵松树的嫩枝,削下来的碎片堆在膝盖之间的地上。米勒又站到河岸边,背对着他们,眼睛盯着从他们将要行进的方向潺潺流过来的清澈河水。
他们无精打采地开始了早晨的旅程。施奈德颓然坐在马鞍上。他抬头时,眼睛愤怒地盯着米勒的后背。查理·霍格应付差事似的在领头牛的耳朵上方抽响皮鞭,不时地拿出放在弹簧座位下面的酒瓶,喝上一口。只有米勒在安德鲁斯看来越来越脱离队伍。他总是焦躁不安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一会儿走到河岸上,一会儿走到河床边上,一会儿走到河里,河水深至马脚踝,流经的时候泛起白色。米勒的不安开始影响到安德鲁斯。沿河的绿树林是他们前进道路的标志,现在他发现自己看着这些无名树林的时候,心情越发紧张。
早晨刚过了一半,米勒在他们前面停下马。马停在河床中央。其他人跟了过来。安德鲁斯看到米勒若有所思地看着对岸的某个地方,但看上去又若无其事的样子。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米勒转过身,对这群人轻声说道:“就是这个地方。查理·霍格,把你的马车弄下来,直接蹚过去。”他们并没有马上动身。米勒所指的地方,和他们今天早晨或前些天下午所走的连绵不断的山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米勒再一次说道:“快点。把你的马车弄下来,直接蹚过去。”
查理·霍格耸了耸肩。他在牛右侧的耳朵上方抽了一鞭,手握住手刹,让马车沿陡峭的河岸走下去。施奈德和安德鲁斯骑马走在马车前面,紧跟米勒的身后,米勒的马直接朝茂密的松树林走去。
有一阵,当安德鲁斯、施奈德和米勒催马走到松树林正面的时候,安德鲁斯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向下被吸到一个没有地界、没有标记的松软地带。马的呼吸声、马蹄嘚嘚声,甚至他们偶尔说几句话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被宁静的树林吸收了。因此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寂静,都变得遥远宁静,无论是马的鼻息声,还是人的说话声,每种声音都没有什么不同。所有声音都变成了轻柔的嘭嘭声,声音似乎不是发自自身,而是来自森林,犹如森林里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德鲁斯一旁的施奈德开口说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这里连野牛的影子也没有。”由于森林的缘故,声音轻柔、单调而漠然。
米勒指着地下,“看,我们走在什么上面。”
安德鲁斯看到他们的马蹄正在沿他刚才以为是青绿色的林地上缓慢移动。再近一看,原来他们行走在长长的一连串平整的石头上,这些石头是从山脚冒出来的,弯弯曲曲地铺在树林里。
“它们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让人发现,”米勒说,然后他俯身向前,“但看看那边。”
石头小路在他们前面突然中断了,树林中间出现了一块天然的空旷地带,缓缓地沿山坡曲折向上。空旷地带的底部有一条宽宽的泥地,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草。泥土和石头划出一条小道。米勒一夹座下马,来到小路起始的地方,下了马。他蹲在小路中央,仔细查看。
“这就是它们的道路,”米勒用手抚摸被压得紧实的泥土轮廓,“不久前刚有一群野牛从这里走过,看上去是一大群野牛。”
“天哪!”施奈德激动地喊道,“天哪!”
米勒站起身。“从现在起要开始爬山了,很难走,最好把你们的马拴在马车后面。查理·霍格需要你们帮忙。”
野牛上山的小道东斜西拐。马车在陡峭的斜坡上艰难行走;一会儿缓慢上行,一会儿又陡然跌落洼地,接着又继续上行。安德鲁斯把马拴在马车的后挡板上,然后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在马车旁边。高山上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让他精力倍增,前所未有。在马车旁边,他转身面向落在后面的两个人。“加油,”他中气十足地喊道,并且兴奋地笑了笑,“我们就要把你们甩在后面了。”
米勒摇摇头,施奈德冲他一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俩在崎岖的小道上一步一拖地很别扭地走着。他们动作缓慢,一副逆来顺受、慢条斯理的样子,看上去像两个老年人,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力不从心。
安德鲁斯耸耸肩膀,掉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他急切地望着小道的前方,似乎道路的每一个转弯都会给他带来惊喜。他走到马车前面,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遇到不大的洼地时,就向下一路小跑,遇到上坡时就迈开矫健的步伐,用力攀登。在一个高坡上,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会儿,没有看见马车;他站在两棵松树间凸起的一块大石头上,向山下望去。从小道这儿看,山体十分陡峭。他从前后两面一眼都可以望出去好几英里远。前面是他们刚刚蹚过的小河,后面是一直延伸到山麓的平坦大地,大地看上去安然平静,但先前穿越这片土地时,却无故地让人忐忑不安,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既然已经走过这片土地,这里就变成了结交很久的老朋友似的——让他感到安全和舒适,知道自己可以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只要需要,随时都可以拥有这种安全和舒适。他转过身,在他的上方和前方,大地被覆盖着,是神秘未知的,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要走向哪里。但刚才看到的那片土地,在他身后的那片平坦的大地,和他将要看到的东西是相互关联的,于是他平静下来。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微弱,是从下面马车正在往上爬的小道上传上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小道的一个陡坡上。他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快步往回朝马车走去。米勒和施奈德正站在马车的后车轮旁。查理·霍格坐在弹簧座位上,用力握住手刹,不让马车往后退。
“快来帮帮忙,”米勒说,“上坡太陡了,牛拉不动。”
“好的。”安德鲁斯说。他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耳朵嗡嗡直响。他用肩膀抵住后轮的下半部分,施奈德已经在小道的另一边用肩膀抵住后轮的上半部分。米勒和安德鲁斯面对面,安德鲁斯推着车轮的时候,他用力拉着圆车轮的一根大轮辐。查理·霍格鞭子甩到他们身后,又在他们身前牛队的上方,一边抽响鞭子,一边扯起嗓门,拖长声音喊道:“驾!驾!”牛队使劲儿拉着,一步步向上。查理·霍格松开手刹,一瞬间站在车轮旁的几个人感到马车沉重地后退,让他们不堪重负。接着牛队的拉力止住了马车的后退。几个人推拉着车轮,马车慢慢开始在小道上向前移动,一点点向上爬。
安德鲁斯大脑里血流急涌。他隐约看到米勒前臂上的肌肉像盘绕着的粗绳子,额头上青筋暴起。车轮转起来的时候,安德鲁斯找到另外一根轮辐,用肩膀抵住。他气喘吁吁,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喉咙和胸口剧烈疼痛。他眼前发黑,眼睛里冒着金星,不停旋转。他闭上眼睛。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感到小道上的尖石头钻进了后背。
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有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施奈德说:“他看上去有点糟糕,是不是?”
他睁开眼睛,金星在眼前飞舞,松树的深绿色树叶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松树叶上方露出一方蓝天。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双手耷拉在两侧,胸脯的起伏让他的后脑勺触碰着一块石头;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
“他会好的。”米勒说话的声音缓慢、沉着而轻松。
安德鲁斯转过头。施奈德和米勒在他左边蹲下来;马车在离他们较远的一个坡顶上,刚才就是这个上坡让它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安德鲁斯虚弱地轻声问道。
“你昏倒了。”米勒告诉他。施奈德轻声笑了笑。
“在这些大山里,你得悠着点,”米勒继续说,“这里空气比平常稀薄。”
施奈德仍然笑着摇摇头。“小伙子,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还以为你爬过山后才会倒下的。”
安德鲁斯勉强笑了笑,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他的呼吸本来已经有点平静了,刚才这么一动又让他呼吸急促粗重。“你为什么不让我慢下来?”
米勒耸耸肩。“这些事年轻人得自己发现。别人说了对他没有好处。”
安德鲁斯站起身,一时间头晕目眩,左右摇晃。他连忙抓住米勒的肩膀,然后挺直身体,松开手,自己站稳了。
“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走上山坡,朝马车走去。刚走没多远,安德鲁斯双手颤抖,又开始喘不过气来。
米勒说:“我可以让你上马骑一会儿,等恢复了体力再下马走,但这样并不好。一旦你呼吸困难,最好继续徒步行走。如果你现在骑马,要想适应,得重头再来。”
“我没事。”安德鲁斯说。
他们又继续往上爬。这次,安德鲁斯跟在米勒和施奈德后面,试着模仿他们蹒跚别扭的步态。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诀窍,就是要放松四肢,让身体前倾,只要用腿让身体离地就行了。尽管呼吸依然有点急促,尽管上了一个比较陡的山坡之后,眼前仍然冒着金星,但他发现这种蹒跚上爬的节奏可以让他不至于过分疲倦。每隔四十五分钟,米勒就叫大伙休息一会儿。安德鲁斯注意到他们休息的时候,无论米勒还是施奈德都没有坐下来。他们笔直地站着,胸脯起伏有致,喘息稍一平缓,又开始出发前进。在发现坐下来或躺下来休息,再站起来非常痛苦以后,安德鲁斯开始和他们一块儿站着。站着起步往上爬比坐着来得轻松多了,也不那么吃力。
整个下午这几个人都在马车旁行走。小道变窄的时候,他们就走到马车后面;遇到牛蹄在坚硬的小道上打滑时,就用肩膀抵住车轮。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连推带拉把马车弄到了半山腰。安德鲁斯手臂发麻,肩膀因为不断推车轮而感到热辣辣的。即便有时间休息了,凛冽的微风干燥寒冷,刺痛着他的喉咙,胸口也剧烈疼痛。他渴望休息,渴望坐下来或者躺在小道旁的柔软松树叶上,但知道站起身来的痛苦,所以大家休息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站着,抬头望着小道隐没在茂密的松树林里。
下午的时候,小道突然有一个急转弯。好几次,查理·霍格不得不让马车后退几步,每次都把马向右调整一下,让马车的右轮擦着松树,左轮刚好走在一个三四百英尺高的峭壁边沿,十分危险,但这样马车才能顺利通过弯口。过了弯道,大家停了下来,米勒指着前方;原来小道在两座崎岖山峰的中间通过。在下午灿烂明亮的天空衬托下,那两座山峰黑暗狰狞。
“到了,”米勒说,“过了那两座山峰就到了。”
查理·霍格在牛耳朵上方抽响了皮鞭,高声吆喝着。牛队一惊,踉跄着向上爬去。牛蹄陷在泥里,打着滑;几个人又用肩膀抵住车轮向前推。
“别催太紧了,”米勒对查理·霍格喊道,“到山顶,要拉很长一段路。”
他们一步步拖着拉着把马车赶上了最后一个陡坡。汗流在他们的脸上,立刻被高原的冷风吹干了。安德鲁斯听到风灌进肺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意识到他听到的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其他人的呼吸声,盖过了马车用力勉强上行的吱吱声,也盖过了牛队呼哧呼哧在小道向上前行的声音和牛蹄打滑的声音。他气喘吁吁,透不过气,好像快要淹死了一样。他的肩膀抵住轮辐推动马车时,耷拉的双臂想要挥动,似乎这样可以带来更多空气似的。他的腿越来越麻,突然麻木消失了,然后感到数百根针在戳着他的皮肉,这些针渐渐暖和起来,越来越热,最后从骨头到皮肤由里向外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臼——踝、膝和臀——这些部位被它们向前推动的重力给压散了。血液在脑子里砰砰地流着,在耳朵里突突直跳,盖过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的眼睛上出现了一层红膜。他看不清前面的东西,只是盲目地向前推,他用意志弥补力量的不足,让意志成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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