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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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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典型的幸福,“其实相当不错哪!”有时,我们也会这样发着牢骚。
◎
寒风中,我一边与饰磨对酌,一边看着眼前京都的夜景,我们的思绪在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当中驰骋着。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部错了,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们不会有错。我们就像是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我们越是反复念着这几句话,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渗入我们的心底。
当我们终于烤完肉,饰磨把杏鲍菇烤焦的部分都夹到一起,开始讲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京阪电车到东福寺站的时候,会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边就是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这个医院看起来像是肃杀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场。如果没看到那个红十字的标记,怎样也猜不到这是一家“医院”吧。这种大型医院,多少都带有一些让人觉得可怕的肃杀之气。但是,要找出哪栋建筑物能在这方面与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比拟,我想是没有的。
饰磨曾经去过这个医院,探视一位在里头住院的女性。
不过,那也只是一场梦。
那时,饰磨住在百万遍附近的某个独栋房子里。虽然现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努力,但在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睡男。大学生可是在睡眠方面仅次于小宝宝的人种。睡眠时间如果超过八小时,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拿来做各式各样的梦,充分的睡眠不会带来什么,只有梦而已。
他操作着手机,透过邮件与某个人对谈。对方是女性,有一种因为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温暖感觉。我不晓得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用电子邮件与对方交谈,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邮件与那位女性交谈就已经很满足的样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后,他到了医院里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张白色病床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窗户外头什么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胧。他似乎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他认为她就是因为在医院所以病情才会逐渐恶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睁开双眼。他坐在床边,直愣愣等着,等待持续沉眠的她睁开双眼。
然后,他才终于发现,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已经睡了一百多年。他现在才想起这点。而当他想起这点,他才注意到,其实她已经死了。
饰磨就像是要把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从脑子里赶开一样,猛然站起身,对着京都塔的方向大声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输了!”
他突然闭上嘴。
“差不多是要变得幸福一点的时候了。”他叨念着。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刚刚的事,你就当作没听到。”他说。
山上慢慢变冷。连灵魂的后门(注:双关语,意指肛门。)都冻得不得了。我们把炭火收拾一下,开始准备下山。
“你圣诞夜真的没有什么预定的活动吗?”饰磨问。
“怎么现在说这个?”
“如果你有活动的话,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干。”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说。
走下银阁寺道,我们在排水渠边分开,他一样是骑上他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往今出川通去。
◎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才知道饰磨进了医院。他晚上骑着自行车经过东鞍马口通的时候摔车,整个人飞出去,下巴着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缝了五针。他就这样下巴不断滴着血,一路到了医院。是因为他又在热心观察路过的女性了吗?或者是他又连续猛喝姜黄根导致他的体内平衡大乱?
“我听到奇怪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呻吟。
“什么声音?”
“‘噢——噢——噢——’,一阵很粗的声音从我后面追过来,我只顾着注意那个,然后就摔车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吗?”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壮汉。”
为何壮汉会穿着紧身衣出现在那边?令人困惑。
“又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无论如何,你先冷静下来,不然会发烧的。”
“那些家伙一共有四个人,扛着好大一条绯鲤。”
留下这么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话后,他就把通话切断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啊,我这么想着。
好比说——
我到了百万遍的交叉点附近,然后听见“噢——噢——噢——”的声音从东方传过来,定神一看,原来是几个大汉横越马路,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紧身衣里,双手轻轻地抬起过头,似乎举着什么。“噢——噢——”他们粗声呐喊着,脚下像是踏着某种舞蹈一般。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什么在挣扎,那是饰磨。他吧嗒吧嗒地挥着手,呜哇啊咿地惨叫着。我站在那里,眼角瞥见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轿一样,嘿唷嘿唷抬着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叠半的正中央,如此这般胡思乱想。
我祈祷他不要又因为发烧而睡一整天。最起码,今年不要。
◎
后来我才知道,追着他跑的不是什么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大汉。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厅拿了晚餐,什么都没想就选了姜烧猪肉、蔬菜蒸蛋、味噌汤还有白饭。他端着托盘,找了张椅子坐下,马上他的对面也有一位女性跟着坐下。这位女性,就是饰磨那张“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单”第一名。对于饰磨炽热的视线,她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现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这位女性都还会极度惊恐。
饰磨吃了一惊,她也同样相当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马上坐不住了。一边痛骂着没用的自己,一边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点给吞掉,接着他立刻站起身。到底为什么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对他感到同情。
一边消化着那些自己没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饰磨进了图书馆。
他找到位子,开始埋头于民法的判例当中。不过,他很快就烦了,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披头士的电影《黄色潜水艇》当中的怪异次元生物杰瑞米,很快他就画得入迷,连杰瑞米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画了。
在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专心作业后,他呼出一口气,虽然做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总算是能够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满足感当中,张望着四周,视线正好与坐在远处的一个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视线,穿过高高低低站着的学生,紧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张张转开了视线,等他重新转过头去看那个女生,她已经把笔记什么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个人闷了,也没有心思继续涂鸦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会对他造成困扰,所以饰磨谨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从图书馆离开。就是在外头乱晃才会出事,老实点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气消沉地想着。说起来,像是他在京都丝毫没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话,不如去录影带店借录影带吧!他妹妹刚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这个机会取悦一下Johnny,拔除自己体内野兽的毒气。最起码多少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比较好的人类,他也能够睡得比较安稳。这样的态度,完全可说其情可悯,但是,最后结果却是大凶。
他骑到东鞍马口通。
水流过排水渠道,他越过水渠朝北走,夜间照明稀疏。不久,他来到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车停在面向马路的停车场里,正在锁车。那位女性抬起头来,电线杆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看起来,她正好要走进公寓的样子。
“我不是在跟踪她。”他说。
她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骑着车,通过她的眼前,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生在什么样的灾星下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在跟踪你”,他想这样对她说,但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他愈是辩解,就愈是有理说不清,摆明就是一整个悲剧。像这种状况,除了说他实在悲惨,的确是没办法再说什么。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实在是太过苦涩,就在那一瞬间,饰磨闭上了眼睛。自行车的轮子碾过路面高低不平处,他整个人华丽闪亮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
走出带有浓厚阴影的祗园一带,穿过八坂神社那扇有如被红雨濡湿,颜色鲜艳亮丽的门。夕阳余晖之下,我有些心浮气躁地走在祗园,心情反而愈发恶劣。毕竟是要去拿回我心爱的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掉头走人。八坂神社的石阶上聚集了一群旅人与学生,他们看起来沉醉在从四条通的另一头投射而来、鲜明强烈的夕阳中。
我很快走过神社前,过了马路以后,打开了祗园派出所的玻璃门。狭小阴暗的派出所里,有几个警官或站或坐,闷在里面的空气,轻轻扑上我的脸颊。当我的视线与警官的视线相对,我马上想到饰磨的“‘不好吗?’骚动”计划,完全忘了会有来自京都府公安委员会的威胁。我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我是到这里来应讯的?努力压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种卑躬屈膝的冲动,我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接到了电话。”
通报过姓名以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相当亲切的警官有礼地对我说:“啊啊,请进,麻烦您跑这一趟。”在我坐下填写表格的时候,警官转回后门,把她给牵了出来。
“锁被弄坏了。”警官说。
就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车,“真奈美号”。
两个星期前,我被远藤“当心我报警”如此这般痛骂了一顿,致使我丢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却承蒙警察的照顾可以把她找回来。听说,她是被某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骑着到处去兜风的时候,被警察拦下而得到庇护的。那个粗野无礼的男人也因为占领失物罪遭到惩处。他有这种报应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感到相当愤怒,但“真奈美号”总算是回到我的怀抱了。
“非常感谢您。”
我向亲切的警官低头道谢,然后与“真奈美号”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园,我温柔地抚摸着“真奈美号”的坐垫。我注意到她在行进时会发出少许杂音,不过,无论坏得多厉害,我都会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发誓,再怎么悲惨倒霉,我都不会再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片刻以后,我环视了溢满金黄光芒的祗园。
难得来到祗园,就去好久不见的“祗园会馆’’露露脸好了。
“祗园会馆”就在八坂神社附近,面对东大路通而建。
这五年当中,我时常到“祗园会馆”来。这里会放映晚于一般流行的二轮电影。虽然假日的时候客人会陆陆续续进来,但平常会来的就只有小猫两三只。上映作品也不会是A级作品。说是B级电影,听起来有点可怜,只能算是半调子的电影而已,但是,半调子也有半调子的可爱之处。
那一天,“祗园会馆”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从空旷大厅右手边的楼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着这片冷清。我交钱给她,然后上了二楼。电影虽然已经开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干那种慌慌张张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着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号放映机”,一边掏钱投入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好咖啡后,在黑色长椅上落座,自在地抽着烟。走道有些阴暗,自动贩卖机兀自发出嗡嗡杂声,眼前并排着许多电影的传单。隔音门的另一头则传来了爆炸声、音乐声,还有含混模糊的台词。听起来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的大骚动。
接着,我就像地震鲸鱼一样,悄悄地在电影所谓可看可不看的紧要关头,里里外外来回走动,甚至蹲踞在外头。像这样的高尚游戏——品味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可不是谁都能够玩得好的。
我会来“祗园会馆”,只是为了要这样埋头蹲在放映厅外而已。事实上,就算只这样就回家,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足,就像是为了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吧。但是,我不会为了要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所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喝过荞麦汤。
就在我埋头享受这部电影的同时,“栗山四号放映机”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跟我一样,看了看放映机,然后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才在想是谁打扰我……接着,我对他投去一眼。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我说。
“嗯。”
远藤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你又跟踪我了?”
“不是。我没有要惹你讨厌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同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这边的气氛而已。”
“这样说起来,你也在拍电影嘛。”
“嗯。”
“你拍的电影,有趣吗?”
“应该说,”远藤说,“愿意相信我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没那种事吧。”
我哼了一声,又点了一根烟。
远藤拿出手机,缩着肩膀,按着上头的按钮。
“马上就好。”他说,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干吗啊?”
“准备一下,打个电话过去。”
“打给她?”
“嗯。”
“你又在那里拖拖拉拉的?”我生气地说。
远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纤细的。”他说。
“你这浑蛋。”
“大脑到手指尖的距离,为什么会这么远啊?我想要它动,信号却怎么样也传不过去。”
“你是国中生啊你!”
我被远藤愚蠢的话气得全身发抖,伸手夺过了他的手机,然后,拨了电话给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吗?”
“是。”
我把电话塞进了远藤手里。
在那瞬间,他迷惘了一下,接着,他开始低声与她讲起电话来。
我坐在旁边猛抽烟,诅咒着自己的噩运,为什么我非得要在这里忍受这种国中生的恋爱故事啊!我随后想到,对啊,我根本没必要忍耐,所以我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着要直接走人的时候,远藤一边向电话那头说“嗯。明天,嗯,好,四条”,一边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
他的脸上泛着笑意。在这之前,这个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无聊的百转千折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一瞬间,马上变脸变得让人看不下去。他已经得到最后的胜利了,悠闲地站在彼岸,若无其事抱着双手,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仍站在这一头的我说:“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毙了!他笑得实在是蠢毙了!
我走出东大路通,薄暮渐垂,天空看起来像是带上些许深蓝。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伸出双手乱挥,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尔王,在雷声大作中疯狂地大喊着:“啊啊,我受够了,这到底在搞什么啊!”像是要呼应这深入灵魂的呼喊,夕阳的那一端,那个击碎了我的梦想的男人,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明天下午五点,四条河原町交叉口。
我将排除万难赴会。
◎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一想到远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脸——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觉得苦涩的滋味在我的体内不断膨胀。我与放在房间角落的招财猫相瞪眼,它跟我一样不愉快,但它却又超然到令人觉得可恨的地步。
我问招财猫:
“恋爱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恋爱中的人,为什么可以摆出那么趾高气扬的神态?”
虽然现在的风潮是要礼赞恋爱,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恋爱这种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情感所带来的危险性。人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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