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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I-IV四卷全)-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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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 ?'…'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

“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四〕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

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

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

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

“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

“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

“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

“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

“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

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

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一〕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

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

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

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

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

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

谁?为什么呼唤我?

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

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

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

“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

“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

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

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

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

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

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

“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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