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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鲤好逑-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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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背靠着树干,两条腿痛得发抖,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声音:“师父,对不起。”
  沈伐石的喉咙里滚过粗重的叹息,愤怒的魂魄勉强镇定了下来。
  季三昧正背靠着树木,双眼死盯着自己,艰难地把双臂抬起来:“师父……”
  看到他这副模样,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时光迷雾,抽丝剥茧地看到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捏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烛阴富丽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缟素,头发披散,小一点的孩子眼圈红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却握着小孩的手,走得笔直端庄,双眸炯炯,像是流着贵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宫门,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压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零落成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点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而季三昧却流不出眼泪,强撑着双膝站起来,捏住掌心里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尘,不怕。还有我,兄长在这里。”
  话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将他压倒在了尘埃里。
  他挣扎着再复爬起:“不要怕,六尘……”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刚才在王城内的镇定被名为丧父的利刃绞了个粉碎,可他仍然吝啬得很,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勇气全部塞给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迈步赶了过去,身体却被钉在原地。
  而那个时候的他,个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过此地,他穿着一身罗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尘埃里的兄弟两人。
  季三昧用发抖的双膝将自己勉强支在了原地,用朦胧的双眼,他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者是人。
  不管是谁都好,不管是谁来都好……
  他匀出了一只手捂住了身旁小家伙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狠狠撕虏着沈伐石的衣角,声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对沈伐石的。他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带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对季六尘的。沈伐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起话来会是这么温柔,温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尘,哥哥想睡一会儿,陪哥哥一起睡……”
  说完这句话,季三昧就晕了过去,而季六尘被他蒙住双眼,呆呆地“嗯”了一声。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着两个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累赘,任劳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见面,从那之后,这兄弟俩就没有再让他那么省心过。
  而现在,看到展开双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头泼了一盆冰,灭得青烟缕缕。
  心软得不行的沈伐石冷着一张法师脸凑了过去:“摔疼了没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直到季三昧顺着树干无力地缓缓滑坐下去的时候,他才察觉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紧了季三昧,往他后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伙趴在他腿上,痛得连蜷都不敢蜷起来,嘴上却还浪得起飞:“师父,真疼,得亲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气又心疼,转头喊:“长安——”
  不消沈伐石动口,长安就把季三昧接了过去,这老实的三岁小孩儿一摸到插进季三昧肉里的树枝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刚才几人闹腾出来的动静不小,虽然许宅附近最近因为闹妖,有不少人敬而远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纷纷探了头出来,想看个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门里钻出了个俏丽的中年女子。岁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脸蛋,却也公平地还给了她万种风情,权做添头。她伸着颈子、打着小扇,只打算看看热闹,谁晓得等看清在许宅门口可劲折腾的一群人后,她变了颜色,旋身折进了屋里,用纤细的腕子气势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来——
  长安一心记挂着季三昧的伤势,王传灯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状态,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拎水桶的程咬金,劈头盖脸地将一桶水泼在了怀拥着季三昧的长安身上:“季三昧!你这个败类!妖怪!你好狗胆,竟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坚强的自己不需要抱抱。
  法师温柔地亲了一口。
  三妹:去他妈的坚强老子要抱抱。


第17章 螽斯(六)
  长安被泼了个措不及防,连带着负伤在身的季三昧也里外里湿了个彻底。
  季三昧思路运转如飞,连跳数个时空,转眼间已绕前生一周。
  梳理完毕后,他腾出一瞬间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选一的选择题,目光在沈伐石、长安和王传灯间逡巡了一轮,敏捷地丢给了王传灯一个眼神,随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牵扯到了没入身体两寸有余的树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泪来:“疼……”
  女人来得气势汹汹,把理智一路抛甩到身后,听到季三昧哭疼,理智们才零零星星地溜达了过来,附体入身。她提着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两撇法令细纹却紧张地绷了起来。
  王传灯只需一愣之息就领会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请先别走。”
  本来还打算质问到底的女人瞬间被这一句话打成了“撒泼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滚,看起来好不疼人:“呜啊……”
  且不说那女人的良心会不会痛,长安先给心疼坏了,不顾自己一身的湿,用袖子不住地为季三昧擦眼泪:“不哭,不哭啊。”
  王传灯的上下脸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各自的领域,眼里有冰,嘴角含笑,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这里玩耍,你一盆水没头没脑地泼上来,这让我们很难办。”
  季三昧适时地扭过头来,用一双无辜得无比真实的泪眼坐实了来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只瞧到了那张名为“季三昧”的脸,至于殃及的池鱼……
  于是,她在人工烘托起来的负罪感下,如季三昧所愿地对来龙去脉做了个简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来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会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还犯失心症!”
  季三昧飞快把时间轴往前拨动了八年,然后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从他脑中一把拔除,寸草不留。
  这时,被无辜拖下水的长安眨一眨眼睛,颇有良家妇男的风范:“我才三岁。”
  这句话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火势嗡地一下滔了天,她手上再没有水,只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长安脑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长安依旧好好地抱着尽职尽责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女人手里的铁桶被一记禅杖怼成了一团废纸,皱皱巴巴地贴在树上,颇有死不瞑目之态,佛铃还在铮铮作响,调和进了一声巨响的余韵之中。
  沈伐石手持禅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间划定了一条楚河汉界,边缘就是粉身碎骨的铁桶。
  女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请冷静。”
  言下之意很隐晦,施主,再冷静不了,你会很难做。
  没办法,女人只能将口头诅咒一股脑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长安把怀里的季三昧护在了自己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为什么硬说我是。”
  “你还想抵赖!”女人眼角里烧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谁想你,你——好!好!我给你个证据——当初我还是个姑娘,给你擦洗过身体,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颗红痣,是也不是!”
  长安毫不含糊,一把拉开了宽松僧袍的襟带,掐住领口往下一拉——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女人脱口而出的铁证化作一记铁砂掌,带着风势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脸上。
  季三昧趁势又抽泣两声:“好冷……”
  结合万里无云的天气来看,这句话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但无地自容的女人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就连那张确凿无疑、属于“季三昧”的脸也在她眼前变了形。
  真的是他吗?自己认错了人吗?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羞耻,本能地倒退两步,想要逃回家里去——
  王传灯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一抹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绽开:“夫人,不是说了,请先别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说一说,是不是不大合适?”
  几番拉锯后,这只唇角噙笑的禽兽尾随着满面窘色的女人进了她的家门,敲诈勒索,兼打探情况去也。
  长安扭头望着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为什么要给我浇水?”
  沈伐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蹲下身来,将掌心贴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间,季三昧和长安衣服头发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并不等季三昧觉得冷就裂了开来,哗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进了季三昧的背部。
  带着薄茧的掌心掠过幼嫩的皮肤,叫季三昧兴奋得直吸冷气,一抽一抽的调子让人分不清他是痛还是爽。
  就连树枝拔出来的时候,他都没什么知觉,直到长安也把手钻进他的衣服,抚上他的伤口,从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树液滋润起季三昧的伤口来,他才顾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辈子的最后两年是一张被强行泼上了漆的白纸,他怀疑过,自己也许死在了十八岁那年,魂魄飘荡两年才得以转世,但女人的证词,证明并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个村落,形容狼狈,被这对姐妹所救,且无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颗鲜艳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脑中常年储存着一张以县级为单位的各地地图,据它显示,沂州距离临亭极近,临亭又是烛阴大陆和云羊大陆的连接点,从临亭到沂州境内,马程最快只需一个时辰。
  自己八年前为何来此?是来调查什么的?
  他想着,一抹眼睛跳下了长安的身体,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泪花,眨巴了两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盘桓的红意,光速恢复了自己的光鲜形象。
  身价五千两白银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来了一个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总体来说,他还算比较庆幸的。
  多亏上辈子自己在沈伐石面前从未提过那颗痣,痣生的位置又隐秘,不然沈伐石听到自己在外头调戏良家妇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说教。
  许家的门在此时赫然洞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管家姗姗来迟,他一边弓腰致歉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老奴正在后院盘账,来得晚了,几位高僧里面请。”
  季三昧点一点头,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极强的恰到好处,风范意态十足,光这副不动声色的意气风发,就值当掏五千两纹银来换。
  沈伐石却注视着他肩后被树枝划破的衣服,转头吩咐长安道:“你不必进去,再看看这棵树有什么古怪。……等传灯回来,去给他买件孩子穿的干净衣裤。”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绕过影壁,穿过三进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纸黄,等循着小儿的啼闹声抵达目的地时,季三昧眼前已经多了一片荧黄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不意扯动了肩膀,皮肉还记忆着刚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来。
  还没等他的肌肉放松,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来,捂住了他的伤处,缓缓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顿时精神百倍,满口的浪言已经箭在弦上,许泰就在这时不插眼地推门而出,怀里抱着个靛蓝色的襁褓,急得汗出如浆:“小,小师父,三昧师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声干云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音,哭得情到浓时还挥舞了一把拳头。
  季三昧瞧着那只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软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来:“许员外,孩子让我抱吧。”
  沈伐石眉头一挑,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许泰对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来将脆弱的肉团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过孩子,不多说话,轻轻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柔软的唇贴在婴儿的额头,持久而温柔,孩子的哭声小下去了一半,但还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个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伙的手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熟稔起来:“好了,乖了,爹爹马上就回家了,我带你去见阿娘。嘘——想睡了吗,哭累了吗?哭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调子里像掺了蜂蜜,轻又柔滑,一个个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从他口中跳出,在人们的天灵盖上弹跳成一首动人的乐曲。
  小孩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捏着小爪子好奇地看着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绺头发。
  季三昧垂下头来,把头发给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隐藏在端庄正派的皮肤之下,把附着在骨子里的算计刮得精光,整个人柔软得像是一缕无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软嫩温香,手和脚里的骨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孩子看样子不到满月,许泰却已是四十有余的年纪,据许泰自己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他的重视程度而言,他并没有撒谎。
  鬼车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季三昧思考的时候,沈伐石也在盯着他破损的衣服思考——
  上辈子同他相好时,他分明记得,季三昧的左侧肋骨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朱砂痣。
  作者有话要说:  三妹: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我心里。
  法师: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在我心里。


第18章 螽斯(七)
  季三昧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悄悄解下了发圈,用长发挡住了后背的血迹和破损处,浑然不觉有人在心里的小账本上又狠狠地记了自己一笔,
  他把孩子哄得妥帖了,才有些不舍地送回了奶妈手里。
  ……这孩子长得与小时候的季六尘有四分相像,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季三昧的那点稀薄的乡愁之情。
  手里的重量一去,后肩绷紧的肌肉收缩回弹,但看季三昧的平淡反应,那道两寸深的刺口似乎还不值得他为之变色。
  孩子不再哭闹,许泰也得以卸下一身冷汗,连口称谢,带着季三昧和沈伐石绕了许宅一周,好查看情况。
  此处前绵沂水,后亘沂山,据阳制阴,倚雄控雌,算得上风水上佳,各屋摆设也无甚差错,既无横梁压顶,又无床头嵌镜,数条风水准则,竟无一侵犯,做得滴水不漏。
  沈伐石:“许员外懂得风水?”
  许泰体胖,容易出汗,一会子工夫,手里的一条帕子已经染得发腻,闻言,他从沟壑纵横的热汗里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哪里懂得这些,初建宅的时候请龙法师来验看了一番,这些都是龙法师指点的结果。”
  季三昧:“龙法师就是那位本地的捉妖师?”
  许泰:“说是捉妖,也只通些风水看相的秘术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是要烦请沈伐石和三昧法师出山。”
  季三昧付之一笑,臭不要脸且甘之如饴地收受下这份赞美,同许泰一起转入院中。
  凝目远望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远方:“那个院落是何人居住?”
  季三昧所指,乃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林生在与许宅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刚才的中年女人所居的宅院中种下的。
  然而这片竹子却怪异得紧,其长青碧色、清秀隽雅,与普通的竹子相比倒是不遑多让,只是那竹尖顶部却缚着一张张白手帕,沉默地、低眉顺眼地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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