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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录-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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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旁边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贴在那古槐树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苍皲的书皮,一寸寸纹路,似一道道年轮。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对。”他道。
袁恕己心头一沉:那小子难道也把有关他命运的大事告诉了这瞎子么?有点可恨,竟是……就这么相信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过是关心大人故而情急罢了。”
袁恕己听了这句,想起阿弦昨日离开之时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话,心里略觉一暖。
他吁了口气:“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大人可知道这句?”
袁恕己哼笑出声:“谁人不知?当初王勃王子安,十四岁以此成名,惊才绝艳,世人啧叹。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读,正是一步登天的时候,却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时也命也,无法可说。”
英俊道:“大人这一番话,所言极是。”似是真心实意地赞许。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岁能文,才华横溢,世人以‘神童’呼之,万人皆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后来果然以才名惊艳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读,本当遂青云之志,可又有谁能料想,中途竟‘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对他的生平经历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谁人不知,吉安酒馆内也常有些书生文人聚会,《滕王阁序》更是高谈之资。”
袁恕己啧了两声。忽然觉着此刻所说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正要再不屈不挠继续追问,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为何在此时提起王勃?”
袁恕己几乎怀疑他虽然眼瞎,却有读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声:“我猜先生只是为了转开话题,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虽说的是王勃,实则意指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因记忆全无,对命数玄学之类所知亦少,然而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侥幸是个旁观者,说几句话,大人若觉着能入耳则姑且听之,若觉着不能入耳则罢。”
袁恕己道:“请讲。”
英俊道:“我在酒馆之中,听说过许多异闻笑谈,其中有一则,是关于当今圣后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坊间对于皇后娘娘有许多奇异传说,其中一则,却跟太宗皇帝有关。”
袁恕己听跟李世民有关,心生忌惮,本欲阻止他再说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转头看一眼周围,却见并无闲人在周遭:“是什么传说?”
英俊道:“太宗当时,术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关于圣后娘娘之论,这一卦,让太宗皇帝动了杀机,想要除掉娘娘。”
“什么?”袁恕己毛骨悚然,这个他却是闻所未闻。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视着英俊,低声问道:“太宗因何要杀?天师又算到了什么?”
英俊道:“天师算到,——‘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头巨震,几乎倒退出去,脱口呵斥:“住口!”
英俊缓缓抬头,金色的阳光从长枝翠叶间斑驳而落,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宛若梦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谣言,你如何敢说?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本官当将他们……”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问一问,太宗听了袁天罡的话后,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贞观朝时候最著盛名的术士,他尤其擅长望气看相,算人的命数运道等,可谓百发百中,分毫不差。
当时的朝廷显贵等,皆以拜访袁天罡为一等大事,袁大师算他们的官职擢黜等,甚至细致到官至几品,几时遇难,一样无错,以及拜访者的姻缘、寿数等,也屡屡应验,犹如神仙之能。
故而连太宗皇帝也对他笃信不宜,倘若袁天罡说了那句话,那边意味着“唐三代后,女主武王”,此事一定会发生。
在袁恕己看来,太宗听了这话后,便会立即杀死当时还是后宫妃嫔的武媚娘。
那到底是为什么李世民并未下杀招?
英俊道:“太宗起初的确是想立刻杀死圣后,然而袁大师说,纵然立刻杀死圣后,也未必能够免除那预言之祸,因天道自有其时,去了一个圣后,或许还会另有一人取而代之,仍将继续天道。”
袁恕己道:“所以太宗并未斩杀……就此罢手?以迎天道?”
英俊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许多因缘聚汇而成,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举止,都将是天道的一部分,就算其中有一个人的行为有差,天道也会因之产生变动。”
袁恕己道:“我不懂。”
英俊道:“另外还有一件跟袁天罡有关的事,这个袁大人大概听说过。”
袁恕己道:“哪一件?”
英俊道:“便是武德年间,袁天罡算窦轨之事。”
窦轨乃是武德年间的大将,跟随高祖李渊起兵的功臣,一次高祖传他进见,窦轨自知在征讨王世充等的战役中犯了滥杀之罪,心中惶恐,生怕获罪,便请袁天罡算他的吉凶。
袁天罡算得他将获得圣恩,窦轨闻言深信不疑,大喜过望,一番畏缩常态,在进见高祖的时候十分放肆,由此,高祖一怒之下,将他下狱……
后来群臣进言求情,高祖赦了他的罪,才复擢升。
这也算是一件儿因“事先得知”而几乎“弄巧成拙”的异闻了。
袁恕己想起此事,心曲微乱。
英俊道:“大人可知道我的意思了么?人的命数,不过是个终局,但到底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而行走之中将发生何事,是否会另外生出变数,则是个未知了。”
袁恕己道:“你是说,小弦子说我将来会死于蒲俊之手,未必会成真?”
英俊道:“王子安之沉浮起落,太宗皇帝赦杀之举,窦轨的前车之鉴,大人都可细想。”
英俊说罢,后退一步,向着袁恕己拱手一揖。
袁恕己猝不及防,本能地起手还礼。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英俊已经回转身,慢慢地走向月门处了。
此刻,袁恕己说罢,阿弦摸了摸头:“怪不得昨夜阿叔让我不必多想,还说要给大人一点时间,今日大人就会明白了。”
前方的树荫底下,十几道身影手牵手,小小地身影活泼地跳跃转动,仍然欢快念道:“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
“好词,”袁恕己不由叹道:“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我向来只听人盛赞此文章,却只觉着辞藻华丽,浮于表面,没想到今日才觉是个知音。”
阿弦道:“要不然阿叔怎么特意教他们背这个呢?”
袁恕己低笑了两声。半晌,他回头看向阿弦:“小弦子,你的所知所感不再准确无误,你觉着这是好事还是……”
阿弦因放下心头重担,正满怀欣慰地笑看安善等孩童嬉戏雀跃。
闻言,阿弦重对上袁恕己的双眸,笃定回答:“当然是好事,一定是好事。”
两人离开善堂后,日头正中。
阿弦本要陪着袁大人回府衙,走到半路,袁恕己忽然又道:“听说昨儿苏老将军去了你阿叔的摊子上吃饭?”
阿弦道:“大人也听说了?确有其事。”
袁恕己道:“老朱的手艺的确不错,今儿我看英俊先生脸色极好,可见他的饭食养人,对了,上次送去的鸡蛋等都吃了么?”
阿弦道:“已经吃光了。”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笑道:“干什么?你还想要么?要就求我。”
阿弦便撇嘴。袁恕己见状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头:“嫌弃我?”
阿弦觉着疼,忙揉住眉心,才动了两下,忽然一怔。
袁恕己问道:“怎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忽然主动拉起了袁恕己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之前虽也曾握过,但并未特意留心,这会儿感觉却有点异样了。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干什么?”
阿弦又放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没有了,真的没有。”
袁恕己疑惑:“没有什么?”
——之前因对蒲俊心生恶感,每次跟袁恕己说起他之后,被他碰触,都有种阴冷的恶寒,令阿弦浑身难受。
但是此刻,那种遍体森冷的感觉消失了。
阿弦虽不能断定袁恕己将来的命运会改变,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阿弦仰头,眉眼弯弯道:“没什么,对了大人,既然说起来了,还有没有鸡蛋给我们?我近来很想吃伯伯做的雪团子了。就缺那个东西呢。”
“雪团子?”袁恕己咂嘴皱眉,“那种油腻软烂之物,我看也是白瞎了鸡蛋。按理说老朱头做饭这样出色,不至于给你吃那种东西。”
阿弦本是转移话题,才刻意又跟袁恕己要鸡蛋,听他鄙夷,便笑道:“那种东西怎么了,我吃着很好,伯伯做的双全汤都很好,阿叔也喜欢吃……”
袁恕己道:“什么双全汤?”
阿弦保密:“必定不合您的口味,还是不要问了。”
夏日多雨。这数日,阴雨连绵不断。
这天,阿弦在府衙里又看了会儿档册,午后犯困,眼睛也酸了,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揉揉双眼,觉着有些发闷,于是探身将窗户打开。
“呼啦啦”一阵狂风裹着雨点吹了进来,有几滴打在阿弦脸上,她吓了一跳,不知雨竟吓得如此凶猛了,又怕雨水湿了桌上的档册,忙将窗户掩起。
那库管已找了个安妥地方偷懒去了,阴天,窗户又关着,室内光线阴暗昏沉。
阿弦先前聚精会神看那档册,竟未留意,如今回神,便有些身上微凉,当下便不敢耽搁,忙将册子放起来,拔腿跑出府库。
天际轰隆隆,一阵雷声传来。
阿弦抬头看了眼,见那乌云腾空,宛若奇形怪状的妖兽,正静默而妖异地俯视着身下的人间。
这一场雨从中午开始,一直绵延到黄昏未停。
青石路上已经流水四溢,阿弦撑着伞狂奔过大街,地上的雨水被她急急踩过,水花四溅,脚上的靴子早已经湿透了,袍子也湿了大半,裤脚到膝盖的地方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腿上,煞是难受。
大雨更兼黄昏,世界阴暗昏沉,又仿佛被雨水浸泡过,更加可怖了。
阿弦只想早点赶回家,一路疾奔,然而雨势越来越猛烈,雨水如倾盆似的泼洒,打的都擎不住雨伞。
阿弦见势不妙,只好暂时停步,她转身跑到旁边客栈的门口屋檐下,收起雨伞,贴着墙壁站住。
正站了半刻钟,那雨势丝毫不减,阿弦暗中着急,旁边客栈门口也走出个人来,黑布麻衣,头戴斗笠,半遮着脸。
阿弦转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仍旧盯着急雨。
忽然就听身边有人道:“这雨一直不停,实在可恨,若是耽误了主人的命令,如何是好。”
阿弦诧异地看过去,却见身边儿只有那才出客栈的黑衣人,然而他正肃然木立,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
阿弦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便自顾自地又摆弄伞。
正在无聊地看屋檐上雨水跌落,在脚边溅起水花,旁边那人又道:“我要快些赶往垣县,一定要在月前将信交到钱掌柜的手上。”
阿弦皱眉,又扭头看向黑衣人,却见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在看着那瓢泼大雨,嘴唇也紧紧抿着,显然是不曾发声。
阿弦惊疑之中,黑衣人察觉了她在看自己,就也转过头来。
斗笠下的脸,稀松平常,是非常不起眼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一点让人格外印象深刻的地方,若是放在人群里,只怕立刻就找不到了。
黑衣人默默地看了阿弦一会儿,又转开头去。
阿弦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也自回过头来。
又站了会儿,只听黑衣人道:“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天黑前出城,‘不系舟’的名声一定不能坏在我手上。”
阿弦正要再看,身边冷风过后,黑衣人撑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低头走进了雨中。
阿弦目瞪口呆,目送黑衣人离开,对方才的奇异之事很是不解。
正在此刻,客栈里一名伙计出来,看见黑衣人去了,不由啧道:“真是个急性子,说了今晚上雨会更大,偏偏要冒雨赶路,是舍不得那几百钱么?”
忽然看见阿弦站在这里,忙陪笑道:“十八子?怎么在这里站着,进来坐着喝口茶岂不好?”
阿弦道:“不必,我立刻就要家去。”停了停,又问道:“方才那位客人,是哪里的?”
伙计道:“那个人啊,是沧城的,今儿才来,本是要住一夜,不知怎地改了主意,冒雨就走了。”
阿弦毫无头绪,就答应了声,见雨比先前略小了些,阿弦忍无可忍,便又撑开伞冲入雨中。
她压低了油纸伞,顶着风往前又跑了片刻,正好过吉安酒馆的巷口,阿弦心道:“今儿雨大,阿叔只怕不会在这里耽搁吧?”
不料想什么便来什么,无意中扭头看了眼,却正好儿看见在酒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每日负责去接英俊的那辆。
阿弦陡然止步,脚尖上激起的水花似浪头上卷,又落在她湿透的靴子上。
只犹豫了一瞬,阿弦便扭身转头,往酒馆门口跑去。
虽然是下雨天,但是吉安酒馆却仍是热闹如昔,还未进门,隔着重重雨帘,就听见喧哗笑闹的声响。
阿弦正要入内,忽然没来由地仰头往上看,却见头顶二楼上的窗扇半掩,透着一线亮光,似有人影闪烁。
忽然有人道:“十八子!”原来是伙计,本以为客人上门,陡然见阿弦浑身湿淋淋地,便忙道:“快请进来。”
阿弦跳到门边儿上,将雨伞倾斜:“我阿叔可还在?”
伙计道:“是,先生还在。”
阿弦发现这伙计的神色略显古怪,便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去?他在哪里,我去看看。”
伙计忙道:“十八子,别急,我去跟我们老板娘说一声。”
阿弦皱眉:“我自见我阿叔,你跟她说什么。”她看伙计张手似是个要拦住的姿态,心中越发疑窦丛生,便推开他,往前而去。
阿弦原本是要往雅间去的,谁知错眼之间,就看见那伙计仿佛松了口气,阿弦蓦地想到方才在门外所见二楼……当即抽身回来,踩着楼梯往上。
伙计见状,吓得叫道:“十八子,楼上不能去!”
阿弦哪里管这些,噔噔噔急急上楼,左右打量了一眼,便向着一间房奔去。
她正要将门推开,门却自己打开了,英俊站在跟前儿,神色淡然:“是阿弦来了?”
阿弦眨了眨眼:“阿叔,你在这里做什么?”
英俊道:“我先前看账本累了,在此小憩。”
阿弦的心跳了两下:“胡说,我先前在下面看见了,明明是还有个人在,是谁?”
英俊眉峰一动,并不回答,却在这时侯,英俊身后“噗嗤”一声,有个声音笑道:“阿弦,你这样气吼吼的做什么,又不是妇人捉奸,也不是丈夫被戴绿帽忍不得……”
阿弦听了这声,往英俊身后一看,却见的确是陈三娘子,正慢条斯理地在提她的衣襟,阿弦一看之间,正好儿见那光裸雪白的大好肩头,可见先前是如何旖旎。
阿弦气窒:“你、你这无耻的,你竟然……”
英俊轻声制止:“阿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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