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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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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异五)当熙丰间,举朝与荆公之新法为难, 而从未有诋及荆公之人格者。其有之,则自世所传苏 洵之辨奸论始也。其言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曰:王衍卢杞合为一人。曰 :日诵孔老之书 ,身履 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兴造作言 语私立名字。曰: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曰:囚首丧 面而谈诗书。曰: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恶,坚刁易 牙开方是也。其言极丑诋,无所不至。近世李穆堂始证其伪,其书辨奸论后云:老泉嘉右集十五卷,原本 不可见,今行世有辨奸一篇,世人咸因此文称老泉能 先见荆公之误国。其文始见于邵氏闻见录中。闻见录 编于绍兴二年,至十七年,沈斐编老苏文集附录二卷, 有载张方平所为墓表,中及辨奸。又东坡谢张公作墓 表书一通,专序辨奸事。窃意此三文皆赝作,以当时 情事求之,参差不合。按墓表言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 党友倾一时,其命相制曰:生民以来数人而已。造作 言语,至以为几于圣人。欧阳修亦已善之,劝先生与 游,而安石亦愿交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 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而闻见录叙辨奸缘起,与 墓表正同,其引用之耶?当明言墓表云云,不当作自 叙语气。其暗合耶?不应词句皆同。考荆公嘉祐之初, 未为时所用,党友亦稀。嘉祐三年,始除度支判官, 上万言书,并未施行。明年命修起居注,辞章八九上, 始受知制诰,旋忤执政,遂以母忧去,终英宗之世召 不赴,乃云嘉兴初党友倾一时,误亦甚矣。以荆公为 圣人者,神宗也。命相之制辞,在熙宁二年,而老泉 卒于英宗治平三年,皆非其所及闻也。(中略)若夫 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以为颜渊 孟轲复出,则荆公本传与荆公全集具存。并无此事。 荆公执政之后,或有依附之徒,而老泉已没,匪能逆 知。若老泉所及见之荆公,则官卑迹远,非有能收召之力,吾不知所谓好名而不得志者果何人。夫人之作 奸,必有所利而为之。荆公生平,以皋夔稷契自命, 千驷弗视,三公不易,此天下所共信者,复何所为而 为奸?彼诚见夫宋之积弱,然不可以终日,而公卿大 臣:如处堂之燕雀,晏然自以为安,不得不出而任天 下之事,而又幸遭大有为之主,遂毅然相与立制度变 风俗,排众议而行之,凡以救国家之弊,图万世之安, 非有丝毫自私自利之意。其术即未善,而心则可原, 曾何奸之有哉!又云:余少时阅俗刻本老泉集,赏书 其辨奸论后,力辩其非老泉作,览者犹疑信参半,欲 得宋本参考之,而购求多年,未之得也。盖马贵与经 籍考列载苏明允嘉兴集十五卷,而世俗所刻,不称嘉 兴,书名既异,又多至二十余卷,意必有后人赝作, 阑入其中。近得明嘉靖壬申年太原守张镗翻刻巡按御 史澧南王公家藏本,其书名卷帙,并与经籍考同,而 诸论中独无所谓辨奸论者,乃益信为邵氏赝作,确然 无疑。而又叹其心劳日拙,盖伪固未有不破者也。余 按穆堂此文可谓温渚然犀,物无遁形。蔡氏上翔引申 之,凡数万言,其确证辨奸及墓表之伪,更足令人呼 快。今以文繁不具引。夫明允非圣人,就令其赏为此 文以诋荆公,亦何足为荆公病!然伪者自伪,不得以 为真也。邵氏之流,以诬荆公者并诬明允,其鬼蜮之 丑态,吾实无以测之,独恨后之编史者,悉奉此等谰 言以为实录,而沈沈冤狱,遂千古而莫伸也,吾亦安 能已于言哉?
(考异六)朱子名臣言行录外集邵康节传云:治 平间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 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 何也?先生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 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 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按此文亦见 邵氏闻录,而朱子采之,其诞妄俚陋,不值识者一笑。 康节即前知,而杜鹃岂前知哉?盖缘当时小人儒疾荆 公已甚,而又各有其所崇拜之人,因托于其所崇拜者 先见之言以自重。此濂溪之三谒不见,老泉之辨奸, 康节之闻杜鹃,所由来也。考宋史司马光传言神宗尝 问光:近相陈升之外议云何?光曰:闽人狡险,楚人 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 之士,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此言褊陋娼嫉,稍知 大体者,当不能出诸口。其果温公有此言,或谤者依 托温公,未之敢断。然即此可见当时之小人儒,其南 北门地之见甚重。荆公以南人骤入相,北人妒焉,此 又天津闻杜鹃之说所由来也。而此等谬种流传,直至 今日,变本加厉,以成省界,而妨及国家之统一,悲 夫!
第八章 荆公与神宗
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孟子皆称其学焉然 后臣之。盖在专制政体之下,其政治家苟非得君之专, 而能有所建树者,未之闻也。是故非秦孝公不能用商 君,非汉昭烈不能用诸葛武侯,非苻坚不能用王景略, 非英玛努埃不能用加富尔,非维廉不能用俾士麦。若 其君不足以有为,而以诡遇得之者,则下之将为王叔 文王□,上之亦不过为张居正,是故欲知荆公者,不 可以不知神宗。
宋史神宗纪赞曰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 必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尝与歧嘉二王读书东宫, 侍讲王陶讲论经史,辄相率拜之,由是中外翕然称贤。 其即位也,小心谦抑,敬畏辅相,求直言,察民隐, 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不治宫室,不事游幸 。” 夫宋史本成于嫉恶荆公者之手,其于神宗,往往有微 词焉。然即如其所称述,则其君德已为秦汉以下所不 一二者矣。愿神宗之所以为神者犹不止此,彼其痛心 于数世之国耻,夙夜淬厉,而思所以振之,乃以越勾 践卧薪尝胆之精神,行赵武云胡服骑射之英断,史称 艺祖尝欲积缣帛二百万易胡人首,又别储于景福殿。 帝即位,乃更景福殿库名,自制诗以揭之曰:
五季失固,犭严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徵艾。爰 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守之,敢忘厥志。
自是设为三十二库,基后积羡赢,又揭以诗曰: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 戎捷。
由此观之,帝之隐痛与其远志,不已昭然与天下 后世共见耶?善夫王船山之论曰 :“神宗有不能畅言 之隐,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帝初莅政, 谓文彦博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此非安石导 之也,其志定久矣。(中略)神宗若处□棘之台,尽 然不容已于伤心,奋起而思有以张之。然而弗能昌言 于众,以启劲敌之心,但曰养兵备边,侍廷臣之默喻, 宰执大臣,恶容不与其焦劳,而思所以善处之者乎!” 其于论神宗,可谓窥见至隐矣 。若神宗者 ,诚荆公 所谓有至诚恻恒忧天下之心,而非因循苟且趋过目前。 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凡公之 所以期于仁宗而不得者,至是而乃得之。而帝亦环顾 廷臣,无一可语,见公然后若获左右手,其鱼水相投, 为二千年来未有之佳话,岂偶然哉!
荆公既耻其君不为尧舜,而神宗亦毅然以学尧舜 自任,则荆公之事业,皆神宗之事业,今不沓述。惟 录公奏议一二,以著其辅相之勤焉。其进戒疏曰:
臣窃以为陛下既终亮阴,考之于经,则群臣进戒之时,而臣待罪近司,职当先事有言者也。窃闻孔子 论为邦,先放郑声而后曰远佞人。仲虺称汤之德,先 不迩声色,不殖货利,而后日用人惟已。盖以谓不淫 耳目于声色玩好之物,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 然后能明于见理;能明于见理,然后能知人;能知人, 然后佞入可得而远,忠臣良士与有道之君子类进于时, 有以自竭,则法度之行,风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 主虽有过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于耳目之欲,至于过 差,以乱其心之所思,则用志不精;用志不精;则见 理不明;见理不明,则邪说诐行,必窥间乘殆而作。 则其至于危乱也。岂难哉?伏惟陛下即位以来,未有 声色玩好之过闻于外,然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为七 十而后敢从心所欲也。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 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为不少矣。则臣之所豫虑, 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于此。天之生圣人之材甚吝, 而人之值圣人之时甚难。天既以圣人之材付陛下,则 人亦将望圣人之泽于此时。伏惟陛下自爱以成德,而 自强以赴功,使后世不失圣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 之泽,则岂非可愿之事哉!
其论馆职札子第一云:
(前略)自尧舜文武,皆好问以穷理,择人而官 之以自助。其意以为王者之职,在于论道,而不在于 任事;在于择人而官之,而不在于自用。愿陛下以尧舜文武为法,则圣人之功,必见于天下。至于有司业 脞之务,恐不足以弃日力劳圣虑也。( 中略)自备位 政府,每得进见,所论皆有司业脞之事,至于大体, 粗有所及,则迫于日咎,已复旅退。而方今之事,非 博论详说,令所改更施设本末先后小大详略之方,已 熟于圣心,然后以次奉行,则治道终无由兴起。然则 如臣者,非蒙陛下赐之从容,则所怀何能自竭?盖自 古大有为之君,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今陛 下仁圣之质,秦汉以来人主,未有企及者也。于天下 事又非不忧勤,然所操或非其要,所施或未得其方, 则恐未能终于逸乐,无为而治也。
读此二书,则公之所以启沃其君者,可以见矣。 其所谓不淫耳目,然后能精于用志;能精于用志,然 后能明于见理;能明于见理,然后能知人,岂惟君德, 凡治学治事者皆当服矣。其所谓改更施设本末先后小 大详略之方,宜博论详说,则又事业之本原,而神宗 后此所以能信之笃而不惑于铄金之口者,盖有由也。
其论馆职札子第二云:
陛下自即位以来,以在事之人或乏材能,故所拔 用者,多士之有小材而无行义者。此等人得志则风俗 坏,风俗坏则朝夕左右者,皆怀利以事陛下,而不足 以质朝廷之是非;使于四方者,皆怀利以事陛下,而 不可以知天下之利害。其弊已效见于前矣,恐不宜不察也。欲救此弊,亦在亲近忠良而已。
呜呼!吾读此而知熙丰间用人有失当者,其责固 不尽在荆公矣。神宗求治太急,而君子之能将顺其美 者太寡,故于用人若有不暇择焉。此则神宗之类累, 而亦荆公之类累也。
第九章 荆公之政术
(一)总论
世之议荆公者,徒以其变法。故论公之功罪,亦 于其所变之法而已。吾固崇拜公者,虽然,史家之职, 不容阿其所好。今请熟考当时之情实,参以古今中外 之学说,平心以论之。
元兴以降,指凡公所变之法,皆曰恶法。其为意 气偏激,固无待言。然则公所变之法,果皆良法乎? 此又吾所未能遽从同也。吾常谓天下有绝对的恶政治, 而无绝对的良政治。苟其施政之本意而在于谋国利民 福,殆可谓之良也已。虽然,谋焉而得焉,则其结果 为良;谋焉而不能得焉,则本意虽良,而结果反极不 良者有焉矣。故夫同一政策也,往往甲国行之而得极 良之结果,乙国行之而得极不良之结果;甲时代行之 而得极良之结果,乙时代行之而得极不良之结果。此 政策者果为良耶?不为良耶?曰:是无可言。其有可 言者,则适不适而已。
荆公所变之法,吾欲求其一焉为绝对的不良者而 不可得,以其本意固皆以谋国利民福也。然以荆公而 行之,则其适焉者与其不适焉者盖相半而已。荆公诵 法三代,谓其法皆三代所已行之而有效者也,三代则邈矣,而载籍又不可尽信,其果曾行之与否,吾未敢 言。虽然荆公则尝以小试诸一郡一邑,而固有效矣。 不宁惟是,以吾所见闻,今世欧洲诸国,其所设施, 往往与荆公不谋同符,而新与之德意志为尤夥,而其 成绩灿然。既若是矣,荆公同操此术,而又以至诚恻 怛忧天下之心出之,而效不大睹何也?殊不思三代以 前之政治家,其所经画者,千里之王几耳,否则数百 里之侯封耳。而今世欧洲诸国,其大者不过比吾一二 省,其小者乃比吾一二县也。故以三代以前行之而有 效者,今世欧洲各国行之而效者,荆公宰鄞时行之, 其收效当与彼相等,是敢断言。及夫宰天下时行之, 其收效能否与彼相等,是不敢断言也。
吾读国史,而得成功之政治家数人焉,曰管仲, 曰子产,曰商君,曰诸葛武侯。夷考其所处者,则皆 封建时代或割据时代也;其所统治者,则比今之一省 或数州县也。乃若大一统时代,综禹迹所淹而理之, 则欲求其运精思、宏远猷,使全国食其赐如彼数子者, 盖未之有。其有一焉,则荆公也。而所成就,固瞠乎 后矣。吾于是窃窃疑吾国之政治家,宜于治小国,而 不宜于治大国。及环而思夫吾国以外之以政治家闻于 后者,彼来喀瓦士何人耶?梭伦何人耶?吾国之一里 正耳。彼士达因何人耶?加富尔何人耶?俾斯麦何人 ?'…' 耶格兰斯顿何人耶 ?吾国之一巡抚或总督耳 。若夫 罗马帝国之盛,与夫今之俄罗斯,求其比迹彼数子者, 又何无人也。吾乃深思而得其故矣。所谓大政治家者, 不外整齐画一其国民,使之同向于一目的以进行,因 以充国力于内而扬国威于外云尔。欲整齐画一其国民, 则其为道也,必出于干涉。今之以放任不以干涉而能 为治者,惟英美等二三国而已。然其所谓放任,已非 犹夫吾之所谓放任,而况乎其前此,盖皆尝经莫大之 干涉而始有今日也。自余诸国,则莫不以干涉为治者 也。非惟今东西诸国有然,即吾国古代亦莫不有然。 管商诸葛,皆以干涉其民而成治者也。周官为周公之 书与否,吾不敢知;其尝实行之与否,吾不敢知。使 果为周公之书也,果尝实行也,则干涉其民最密者, 莫周公若也。准此以谈,则干涉为政治家唯一之手段, 抑章章矣。而此手段者,行诸小国则易,行之大国则 难。小国行之则利余于弊,大国行之则弊余于利。是 故畴昔之治大国者,惟有二法焉:一曰威劫,二曰放 任。威劫者字曰民贼,其不足语于政治家无论也。而 放任亦决不足以称政治家,未闻以政治家而卧而治其 国者也。且既曰放任矣,则夫人而能之,且并土木偶 而能之,而安用此种政治家为也?我国数千年之历史, 凡一姓之初兴,必以威劫为政策,如汉高祖、宋艺祖 之时代是也。及经数叶,则必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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