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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3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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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 国 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 ,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第八章 幽燕雷霆
一、六百年老诸侯振翼而起
整个冬天,燕国朝野都处在极其亢奋之中。
秦国的无偿加盟使燕国君臣又惊又喜,忐忑不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去,陡然之间举朝振作。燕昭王与乐毅剧辛等几位股肱大臣一会商,立即下诏各郡县,将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间,国人一片沸腾,“复我血仇!讨伐暴齐!”的明誓便席卷了燕山辽东。
说起来,也是燕人压抑得太久了。几十年来内乱频仍,眼看强邻张扬崛起,燕国却沦落得几乎连韩国也不愿与之比肩了。南边的赵国朝夕巨变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东边的齐国杀气腾腾骄横霸道,燕人更是心惊肉跳。然则,国弱民穷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来?苏秦发轫合纵时燕国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无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顺眼,但凡大国都得卑微以待。齐国带头合纵攻秦,穷弱得连一支铁骑也没有的燕国,还得派出步军追随。纵然如此,狂暴的齐湣王还杀了燕国带兵将军张魁,对燕国极尽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虽然战力很弱但对燕国却极其宝贵的步兵,竟被齐军在逃离战场之时派为后军掩护,硬生生全数惨死在六国乱军败退的铁蹄之下。分明是齐国背弃盟约,单独吞灭宋国而致使联军惨败。战后,齐国反而再度指责燕国“敷衍合纵”,将燕国做了战败替罪羊,强迫燕国割让济水北岸仅存的一百余里富鱼水面。燕人心头滴血,燕昭王还得向齐国告罪,忍气吞声地向齐国献地。齐国渔民猎户经常越境到燕国山水渔猎,燕国渔民猎户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睁睁看着人家呼喝而来扬长而去,竟是连官府也不报了……如此数十年,燕人的窝囊委屈已经沉淀得快要憋闷死了,对齐国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乡。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齐国,便只“呸!”的一口,竟连二话都不屑说得。
便在燕人将及麻木之时,却是骤然一声惊雷——合纵六国成功,燕国要复仇了!燕国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奋振作?于是,对秦国的感念,对亚卿乐毅的赞颂,便在燕人中不期然弥漫开来。燕人原本慷慨豪迈,春秋三百年与老姜齐共同构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时候,从来都是浓浓的天下情怀,动辄便是“当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沦落,那慷慨豪迈之气便也只做了无穷地叹息。如今云开雾散志气陡长,燕国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国。且不说秦国从来没有欺凌过燕国,便是在燕国穷弱的时候,秦国也曾与燕国两次联姻。当年的合纵抗秦是燕国发动的,老秦国非但没有记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与燕国修好结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国公主,还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铲除了子之乱党。在燕国百废待兴的时候,秦惠王竟将王子王妃派到燕国做了人质,以示对弱燕的修好愿望与强固支撑。幸亏燕国没有落井下石,在秦国最是艰难的时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后又隆重送回了秦国王妃,才使得穷弱的燕国对秦国有了一份难得的恩义。老秦国真是当得!燕国有求,竟是财货土地两不沾,还派出精锐铁骑十万并借给燕国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国有如此气度了?说人家虎狼暴秦,呸!还有没有个天地良心了?老秦人与老燕人一个样,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盟邦就得这个样!燕国偏与秦国交好!山东六国那班黑心贼,几时却将燕国当自家盟友看了?象齐国那条海蛇,呸!掐死它!
燕国人更是感念乐毅。
好端端一个名将之后,不在肥硕魏国吃香喝辣,却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国,人图个甚来?做官吧,只是个中大夫爵的亚卿。居家生计呢,只有十里封地百来户子民,连个无所事事的闲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饭布衣牛车燕国谁个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个人物,先辅助燕王吊死问孤理乱治穷稳定民心,再大刀阔斧地在燕国变法,废除隶农、削减贵族封地、许民买卖土地、开通私市吸引六国商旅入燕、设立军功奖励平民从军参战、设立农商爵鼓励农夫勤耕商旅勤税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梦中所想。若非这乐毅新政,燕国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样,这个乐毅将新政纳入正轨,便交给上大夫剧辛料理,自己便一头扎进辽东练兵去了。十载寒暑,乐毅只回过蓟城两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练出了二十万精锐新军。说到底,这才是燕国真正的底气。若非这二十万大军,老燕人要复仇,歇着吧你!然则,燕人最为感念者,还是乐毅的人品志节。燕人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亚卿子之仅仅凭着五万辽东劲旅,便将燕国折腾得数十年鸡犬不宁奄奄一息。从那以后,燕国朝野便对掌兵大臣心怀忌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而视。乐毅练兵之初,也是议论蜂起举国惴惴。乐毅却是非同寻常:不领上将军职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请太子与三位王室元老,到辽东坐营“激励”;粮草辎重每次只领一月,每三个月请燕王观兵一次,每半年请燕王遴选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乡老到辽东“劳军”。
如此五六年下来,朝野已经是一片赞颂有口皆碑了。臣民纷纷上书燕王,请授乐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乐毅坚执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国耻未雪,万户之封于心何安?”便是这硬邦邦一句,燕人却是怦然心动!自那以后,便没有人再为乐毅请命了,各种微妙的非议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乐毅大德,天赐燕国之福也!”
可如今,燕国复仇在即,乐毅竟还是一个亚卿,这却如何使得?伐齐大战,若非乐毅领兵,谁个放心得下?若再出一个子之带兵杀回,还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众口纷纷,蓟城国人便先动了起来——万民上书、族老请见、工商云集王宫之外,说的喊的竟都是同一句话:“请拜乐毅为上将军,讨伐暴齐!”
“亚卿啊,你说本王如何处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楼,指着王宫车马场的万千人众笑了。
“当此之时,臣愿领上将军之职!”乐毅便是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这便是乐毅了,不当其时,虽予不取,若当其时,不予亦请!”笑容又忽然敛去,“此战实是举国一搏,卿当上将军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举国调遣。”
“无须如此。”乐毅摇摇头,“臣唯领军职可也。举国调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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