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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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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成了个难题,渡人容易渡马难。向来由宁波来的官马都交华山驿站,过江到杭州,如果仍要驰驿,可以到当地驿站领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骑并非驿马——驿马都在马股上烫有标记,是冒充不了的。

“怎么办?”毛猴子说,“带马渡江,渡船上容纳不了,而况马有三匹!如果在萧山卖掉——”

“不,不,这不行!”汪直抢着说,“三匹马一时未见得卖得掉,不能为此耽误功夫。”

“那就只好丢掉了!”

“丢掉又舍不得。”汪直踌躇着说,“一到杭州,我们仍旧要马,盘费不宽裕,就宽裕亦未必一定能买到合适的马。”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徐海说道,“人马起齐下,泅水过江。”

“你有这个本事?”毛猴子带些讥刺地问。

“你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那就没法子了!”徐海问汪直说道:“船主,你跟毛猴子的两匹马,只好丢掉!我带一匹马过去,到了杭州归你骑。”

“只有这样办!不过,”汪直很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勉强。”

“不要紧!我有把握。船主,你看哪匹马好?”

“我骑的这匹枣骝马还不错。”

“好的。我就带你这一匹!你们也赶快搭渡船过江吧!”

说完,徐海将身上衣服、重新扎束妥当,然后牵着汪直的那匹马,由沙滩上涉江入江,载沉载浮地直向北岸游了过去。

人马并渡,在骑兵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江南不兴兵革已久,而太祖高皇帝苦心策划,自诩“吾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文钱”的衙所制度,早已废驰,平时武备不修,操练不常,自然少见多怪。看徐海扶马入江,冉冉浮游,以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渡头待船的旅客,喝采的喝采,惊诧的惊诧,连汪直亦是两眼不眨地只盯着江心看。

“真想不到!”他不自觉地赞叹着,“徐海真有两下子!”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风头,已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再听汪直这话,更如数九寒天,一桶冷水浇在背上那样,凉到心底,“他妈的!”他暗暗咬牙,在心里骂:“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灭掉,就不是爹娘养的。”

“毛猴子!”

毛猴子一惊,定睛看时,才发觉自己想出神了,连渡船已开了一艘,都不知道。于是定定神说道:“船主,我们也该走了。”

“是啊!”汪直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这两匹马安顿在那里吧!不知道便宜了谁?”

“好!我去安排。”

说着,认鞍上马,骑一匹、牵一匹,直奔树林,找个隐蔽之处,将两匹马在树上一拴。赶回原处,恰好有两条渡船回头,汪直费一两银子,单雇一艘。等船家一篙撑开,离岸已远,他才长长地透了口气,意思是不要紧了!

毛猴子习惯是上船先辨方向。扑面生寒是对头风,船既走得慢,又不便谈话,因为船家在船梢,正处下风,有些话让他听了不妥。

欲待不说,喉咙又痒得难过。迫不得已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船主,”他问,“上了岸,怎么样?”

“马上就走。”

“马只有一匹。”

“不要紧!”汪直答说:“再雇两匹,或者骡子也可以。”

“杭州不留人?”

“嗯,嗯!”汪直被提醒了,应该有个人在杭州当“坐探”,缓急之时好通风报信,“那么,你看,是不是你留下来?”

“留我不如留徐海。”毛猴子说,“认得我的人多,以前方便,现在反不方便,徐海是陌生面孔,没有人防备他。再说,他也比我能干。”

任凭他有意做作得平静自然,最后一句话,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听得出来,急忙抚慰:“要说能干,他总及不上你。不过,你说要张‘陌生面孔’,免得惹眼,这话倒不是错的。就这样办吧!”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边有家小茶馆,门外杨柳树上拴着一匹马,不用说,徐海是在茶馆里坐。走到那里一看,徐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翘起了脚在那里喝酒。

于是汪直与毛猴子亦坐了下来,匆匆果腹,向徐海使个眼色,相偕离座,在拴马的杨柳树下等候。

不一会,徐海酒醉饭饱,满面红光地飘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个眼色,让他警戒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然后浮起欣慰嘉许的笑容,悄悄说道:“小徐,这趟多亏得你!”

“好说。”徐海问道:“船主,这该你拿主意了。”

“我还是照原来的打算,马上回徽州。不过小徐,”他用情商的语气问:“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点?”

“船主,你说。”

“我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笔钱,带些人出来,还要大干一番。这里不能没有耳目,你能不能留下来?”

“当然可以。不过,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钱给我。”徐海又说,“要打听消息就要交朋友,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怀,在腰际解下一个佩件,是汉朝用来辟邪的“刚卯”,碧玉雕成,通体透绿,名贵非凡,“喏,这个你留着!要紧的时候,拿它卖掉。”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于第二眼都不看,“这个东西没用处!不但主顾难找,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说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头。”

汪直当然也懂这个道理,而依然这样做,原有试探徐海的意思在内。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顾,心里着实佩服,便点点头说:“你的心细。我放心了!请你也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有接济。”

“好!”徐海又问:“船主,预备派什么人来跟我接头?”

“现在还不晓得,也许是毛猴子,也许是别人。”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别人,要有一样凭证。”说着,徐海从靴页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杨柳树身上削下五寸长的一块树皮,斜切两半,拿一半交给汪直,“以此为凭。跟我手里的一块合得上笼,我就当你船主亲自到了。”

“就这么说。”汪直问道:“到那里跟你接头?”

这一下似乎难倒了徐海,只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什么“玉莲、王秀梅、李娇儿、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

“这样吧,来人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见得到我了。”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记一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毛猴子点点头,复诵了一遍,只字不误。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徐海问说。

“今天就走。”

“船主!”毛猴子有异议,“今天怕来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明天一早赶上来。”

“也好!明天一早走。”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离是非之地。”

汪直对徐海已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当下应允,即刻动身。连城都不进,打马向西,一条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吴岭关,直奔徽州老家。

“毛猴子,”徐海问道,“你怎么样?”

“我么?”毛猴子有意试探,“想请你先进城好好吃一顿,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早动身。”

“谢了!”徐海摇摇头,“认识你的人多,我们还是分开来的好。”

“这话也对。”毛猴子又问,“你歇脚在那里?瓦子巷王九妈家?”

“嗯!”徐海重重地点头:“你先请吧!‘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寻思,什么都做得对,只有一样做错,不该将王九妈家这个联络地点,泄露给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钱送信来,应该由自己指定时间、地点相等,到时候寻了去,岂非万无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卖朋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警觉,吓出一身冷汗。王九妈家去不得!他停住脚细想,毛猴子说不定会去告密,半夜里捕快到门,前后包围,拿自己精赤条条从王翠翘床上拖了起来,那时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话好看了。

“哼!”他轻声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这种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扑个空,还教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念头转定,脚步移动,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为目标,大踏步奔了去。

第四章

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开宝年间的古刹,寺塔同名,亦叫六和。到了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吴越归地,改六和寺为开化寺,塔名如旧——这座用来镇潮的宝塔,塔身宽大,能容十余桌酒筵,高达七层,层层品题:初地坚固、二谛俱融、三明净域、四天宝网、五云扶盖、六鳌负戴、七宝庄严,是杭州有名的一景。

徐海到了寺前,不进山门,由围墙旁边的夹道,迳到塔下,向“初地坚固”张望了一下,喜得正无游客,便踏进去轻轻唤一声:“五叔!”

在蒲团上打坐的和尚,张开眼来,发现徐海,先把他从头到底看了一遍,点点头说:“阿海,阿海,旧性不改!一定又是闯了祸,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倒不是没有地方容身,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想得流口水。”徐海笑道,“五叔是几时学会打坐的?”

“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会吃酒吃肉偷婆娘,四大不空?”四空一跃而起,“你来得正好。我有两句话问你。”

徐海点点头,看一看天色问道:“是时候了吧?”

“可以了。”

于是徐海走到一边,牵动一根拇指般粗麻绳,只听七级浮屠,铜铃齐响,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余韵清幽,令人意远。

原来这六和塔定时启闭,就归四空管理。到向晚闭塔之前,只怕有游客流连忘返,误关在塔内,未免麻烦,所以特地振铃为号。果然,上层游客纷纷下塔,在塔外嬉戏的两个小沙弥,亦赶了来帮着打扫收拾。见有生客逗留不去,少不得多看上两眼,徐海十分机警,避过四空,招招手将两个小沙弥唤到一边,一人手里塞一把制钱,然后问道:“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师父的客人。”年长的一个说。

“不是!我是你师父的徒弟。”

“呃!那,我们是师弟兄了!”

“一点不错。不过,我从前犯过清规,师父拿我撵出山门了。今番没奈何来投奔师父,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拜烦两位师弟替我求个情。求准了,我再谢你们,诺,每人一个!”说着,将出炉未几,晶光闪亮,净重一两的两个小银镍子托在手里给他们看。

“要什么谢礼?师兄弟嘛!我们就去求个情看。”

两人就当真有其事般去求情。四空一听,知道是徐海捣鬼,也知道他必有缘故,且将就着敷衍完了再说。

“也罢,就看你们的情分,饶了这个孽畜。”

“谢谢师父!”小沙弥笑嘻嘻地倒退两步,然后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报喜信,讨谢礼。

“多谢两位师弟。”徐海言而有信,一人送一个小银镍,“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我身上犯上案子,借师父这里躲一躲,两位师弟可千万要嘴紧,只当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懂吗?”

“懂!”两个小沙弥异口同声地回答,但看得出来言不由衷。

“懂最好,不懂就麻烦了!我能躲在这里,是你们替我跟师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们俩脱不了干系。俗语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们,你们也够受的了!“

这一下将两个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两个小光头,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是游客的最高楼了。第六层盘梯口铁链横栏,壁上贴着一张斑馥褪色的梅红笺,大书十二字:“年久不堪负载,敬请游客止步。”

徐海却是视若无睹,一抬腿就从铁链上跨了过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盘梯尽头,却需让四空在前,因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门,只有他能开启。门上装着暗锁,四空探右手在顶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个天地了。

这层塔中,满壁琳琅,尽是画幅,花草竹石,萧疏有致;徐海惊奇地问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画?”

“你倒仔细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别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笔迹。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问:“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单名渭,拆开来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长。我不知道他会画,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会有这么多画送你?徐文长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画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卖给我的。他用我的钱,我又不要他还,他偏要画些画抵给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来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抛开徐渭,谈他自己:“五叔,你说你有话问我?”

“问你句话,你不可骗我。”四空逼视着问:“有人说,你在做强盗?”

“是的。”

“为啥?”

“还不是手气不好!”

“喔,赌输了不得过门,只好落草为寇?”四空突然厉声喝道:“孽畜,你杀过人没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瞒五叔,没有!”

“现在没有,将来难保会有。过来!”

徐海不知他要干什么。跟着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晖中见他凝神相视,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岁那年有杀身之祸,趁早皈依佛门的好。”

徐海越发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样嘛,也动动脑筋,另编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原来四空俗家姓诸,算起来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实,又是独子,成了纨绔。十八岁上有人替他算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遁入空门,方可免此厄运。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终将信将疑,那知到了二十岁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医,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床。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却以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终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样笑他。

“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说,“你只记住,修心可以补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许可以避得过三十五岁那一关。”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个木桶,取一块毛巾,下塔出便门,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层时,四空已在烧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壶,放进十来块一寸见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酱,皮纸封口,搁在铁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来的蜡烛头。这样炖到天亮,便是其烂如泥的东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馋!”

“几时见我炖的肉能够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无奈,盐菜干粥,将就果腹。吃饱了铺开草席,正想躺下,四空开口了。

“阿海,你倒实说,你在捣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总觉得扯一套假话骗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点点头说:“好!我老实告诉五叔,不错,我在做强盗——”

他谈得很详细,四空也听得很仔细。一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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