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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情书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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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接见机,就是连隔塑料铁栏的人道都不准了,要接见人和被接见人都从闭路电视中出现!双方各对电视机讲话,而不再对塑料、铁栏外的“真人”讲话了!这两台闭路电视接见机,编为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号,于中秋佳节启用。李元簇部长特地跑来“巡视”,就是“巡视”这种剥夺人权凌虐人犯的科学道具的!你说可叹不可叹!(所中囚犯恨此机器入骨,奔走相告,千万排队时,别排到这两号!) 汉朝的人说:“刀笔吏不可做公卿”;宋朝的人说:“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庸人。”“刀笔吏”和“才吏”都以能干著称,但这种人不识大体,他们做了“公卿”,扰起人来,比庸人自扰祸害多得多,李元簇的“德政”例子,正说明了这一现象和道理。在历史中,这种人,正该进入“酷吏列传”——如果他进得了历史的话。
  司马迁写(史记),特别为酷吏写了一篇传。他提到的赵禹,赵禹为人清廉,可是周亚夫不肯重用他,人家问周亚夫为什么?周亚夫说:“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我知道禹是清廉的,能干的,但是他办事用法太深太刻,这种人,不可以在大衙门掌权的。)这就是说,有刀笔吏习性的公务员,他们老是不识大体的找人麻烦,这种人得志,别人就活得太吃力了。 赵禹的酷兄酷弟是张场,张汤小时候,他爸爸出门,叫他看家,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爸爸回来,摸他一顿。他吓得要死,把老鼠捉来,先审问,后处决。而他审问老鼠的判决书,“文辞如老狱吏”,非常内行!他后来当权,当然整天搞“捕鼠专案”,杀鼠无算。后来他被整肃,终于自杀而死。死后家产只有“五百金”,穷得草草掩埋了事,证明了他绝非贪官,他的毛病,只是喜欢把人当老鼠而已。 中国人以为清廉的官都是好人,大错特错,清廉的官可能是个不爱钱的坏蛋,他们酷爱权力,捕鼠机式的权力,不但不识大体,并且鼠目寸光,整天以残忍为事,还美其名曰仁政、曰法治、曰大有为,这不太好玩了吗?(其实这种人,是值得精神分析的残忍变态人。)
  有一种双子叶植物离瓣类的一科,叫“鼠李科”,在他们仁政、法治、大有为之下,我想这一植物学名词自然要发生词变而成动物学或法学名词了,“鼠李科”,“鼠李科”,老鼠李敖入笼,岂不是典型的“鼠李科”吗? 三个月来,这边枪毙了两只老鼠,凌晨五点多动手,都是两枪毙命,枪声凄厉可闻。本月四号枪毙的是林辉煌,林辉煌的故居,改分吕韬去住,吕韬忌讳,不肯住,被视为犯规,加钉脚镣,放在犯规房中,真是无妄之灾。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九日,明天开始,就是下山火车了
  三
  汝清女秘书:
  这边虽然有三千多囚犯,但是正牌医生只有课长一个人是,课是卫生课,课长叫金亚平,他不给囚犯看病,逍遥得很。他手下有一个王护土,是男的,冒充王医生,专治外科、内科,所有的疑难杂症,但病有千般,药却只是几种。他看病,使我想起一个笑话:
  军医:你头痛吗?耳鸣吗?我给你试听一下,你听听看,这声音是叮叮呢还是当当?
  病人:是叮叮。
  军医: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不是呀,说错了,是当当。
  军医:也一样,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那么怎样才不要老是阿司匹灵?
  军医:要听起来叮当才对!
  王医生以外,另外两个穿便服的“警察”,一个叫尤大时。一个叫阙壮士。尤主管负责接洽外医工作(即接洽技术员来所照X光、做心电囹、验血、验尿、以及送重病犯人去中兴医院求诊);闭主管负责新收犯人的体检工作(只量身高体重、检查有无tattoo,其他病情,均由犯人自报,由他填入表格,便算他检查过了。我在军监时,军医也一样,不过比较老实,在表格上写:“该李犯自称有胃病”云云。)
  事实上,以上职务也是形式上的,因为实际作业的,还是犯人——犯人中的医生。去年他们逮到一个妇产科医生黄仁温,以堕胎罪判一年。于是一年的外科、内科、所有疑难杂症,便都有替身代诊了。(我在军监时,逮到台独要犯陈中统,是兽医求他看病,军医整天坐在那里,不看病人看武侠。)由于所方一再上报说人手不足,大有为当局同意每月支付一万二千元,聘雇外面的蒙古大夫来兼差。所以这边也可看到医生做外会。不过近朱者赤,外面的一来,看病的方式便是草营人命式,“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式(西医用中医望、闻、问、切的方法看病,从来不用温度计或听筒之类)。这里面也有所谓的病房,叫“病舍”,内分单人房和多人房,类似医院中的头等二等之分。但病舍住的,却非病人而是有来头的或有钱的人,如林浩兴案财务经理张国霖,如法官贪污案高院庭长董国挂、地院推事宗成销,如启达案徐启学等等等等。真正有病的犯人如景美翁媳命案张国杰(年逾古稀,已押八年,发回更审十余次之多),只在病舍住三天多就给赶回押房。按说李敖是有住病舍的条件的,但病舍为外宾参观必经之地,李敖若在那里,是非必多,所以仍以住押房为宜。
  这里的药,当然全是最蹩脚的,偶尔有~点高级的,如“克风”,如“特勒麦辛”,却都锁在金课长的柜里,若无门路,休想吃到。所方有一大苛政,就是不准外面送药进来。但依“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六十九条规定:“被告声清自行购买或由亲友送入药物,经看守所医师检查合格后得许可之。’可见不准送药是于法不合的。此一苛政,起源在去年所务会议上,卫生课提议以无检查设备为由,拒收亲友送入药物,规定一律由卫生课代购。不料代购之下,药物比外面贵得多,“康得六00”市面上定价五十,四十可买到,但所方代购却要六十,经犯人{I]抗议,所方的理由是,请药商代送,当然要加车马费!但三千多人的经常购药量,平均每日或每周已是大生意,药商竞送还来不及,何能反加车马费?最后无以自明,索性悍然一律拒绝代购!于是犯人生病,全靠神仙保佑了。(其他的看守所,规模不如敝所大,却可以送入药物,可见无检查设备之传说,全属透词!)
  犯人看病的时候,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济米,(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一下,你看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因为笔不好用的缘故,这边买的笔,良莠不齐。纸上又有蜡质,不好着墨。)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兽医(又是兽医,天下兽医何其多!),用一根针管和 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 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诗咏之如下:
  大罕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
  只换屁股不换针,
  兽医妙手要回春,
  回春不成不要紧,
  不愁病人不问津。记得西门叮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干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
  昨天开出票来,黄石城当选彰化县长。前一阵子他办(深耕)杂志,创刊设“李敖评论”专栏,由林正杰等小朋友出面,得我同意,登出我的一篇旧稿——(蝙蝠与清流),每字送来一元,共四千元,被我骂回,我说至少三万,黄石城遂送了三万,形式上我收了,骨子里都给了小朋友用了,我一块钱都没拿。这就是李敖作风的一例,特别写给女秘书看。
  吕德又来信,提到“古永城要我向您问好”。吕德说:“出生在此,人权如狗命,只有忍耐,等将来老天有眼,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吧。”吕德在外面是卡车司机,这次被警察屈打成抢劫犯,并且是三十多次的抢劫犯——把过去所有破不了的悬案,都记在他头上,他气死了。他说他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开着卡车,见警察就撞,“把那些王八蛋一个个撞死”!这就是他的报应论要旨。所以以后你我走在路上,千万要与任何警察保持二十米距离,以免遭到吕德式车祸。
  写到这里,温锦丰送来他的“公设辩护人辩护书”。温锦丰二十六岁,苗栗县人,本来没有职业,看到这边招考监狱管理员,就来应征了。所以他等于是“警察”。今年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十分,他担任第一岗哨值勤,他的同事张树忠,在看守所外包好长寿二百五十包,请他自上吊进,张树忠再空手进来,取走香烟,带至收容中心,以每包一百元卖给犯人熊任挣(熊红锋编号正好在我面前,是五00一,我是五00二)熊任挣给他二万五千元,被查到,以贪污罪起诉,温锦丰被判五年半。“台湾台北地方法院板桥分院公设辩护人辩护书”(一九八一年度辩字第四十号)说:
  “公诉人以被告涉有罪嫌,无非以主任管理员王文发
  之供述为佐证,但王文发并非亲见被告吊入香烟,仅以被
  告曾向其承认该晚(十四)曾吊入生力面三箱,王并供证:
  ‘温(指被告)不知是香烟’……”但是身为监狱管理员,为何要用绳子吊生力面,实在也是一个值得“精神分析”的事。这个人因为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找到 我,我说唯一办法就是你说你饭量奇大,像我的可爱的女秘书 一样,你当庭表演吃面,连吃数十包,则法官自然相信你所吊 是面,并且纯粹自用属实了。(你猜我有没有这样跟他说过? 你猜猜看呀!)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四
  汝清——本来以为今天会见到你的:
  五分钟前得秉速件,要改第四册的书名,你如觉得好,就可由他全权做主。他要我速复,所以赶写此信。
  《八十年代》本月号有一段讲千秋评论丛书的事,你看到了吗?康宁祥他们说:“这些书预料将很赚钱,但是否被禁,令人担心,但也许愈禁愈畅销。”我前后写的书,被禁近二十册,我才不怕呢! 因选举被判三年半的刘峰松(他太大再接再厉今年竞选省议员落选)将移龟山执行,今日他向所方请求与我借别聚餐,中午与我席地吃饭大聊四小时。
  我的艺术家,最近你做陶艺吗?我想起老子的一段话:“挺植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蜒”是以水和土,植是黏土。这话就是说,做陶艺成了艺术品,用它空无地方装东西,才能发挥它的意义。可见人生的许多真理与愉悦,由陶瓷可象征得之。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下午 五
  汝清——十一月十九号给我看到的: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守中立?中立是一种道德上软弱的表征,你应该只给她一000元,作为守中立的惩罚,并且这一000元,应由中立者的左右方各出一半,这样她拿了才更有均衡感。当然,以上说的是玩笑,我赞成你还是每月付五000,这样你就过得更好一点,如果多付了不会更好一点,那么还是付四000或三OOO或二000或一000或五00或0,总之,要付到恰到好处为最聪明,也许,付二000就是恰到好处,那么结论是:好吧!就付二000到五000吧!
  湖南有句谚语是:“一碗饭,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意思是说:一个人在穷困时或危难时,你给他一碗饭,他会终身感激你是他的恩人;但你若处理得不好,使他对你多寄希望,或养成他依赖你的坏习惯,那你给他一斗米(n碗饭),他仍然意犹未足,仍然说你对不起他。这是人性问题。我母亲有八个儿女,我一个人出的钱,每月都比其他七位加在一起还多得多,可是她却有离奇的公平标准,结果呢,既不穷又出得最少的反倒最得她的欢心。(以后我会详细证明给你看,那时候,你一定会气得宁为孤儿!)
  前一阵子胡适的儿子胡祖望回来,把他母亲留下的许多日记文稿通通烧掉。这位胡老太就是离奇的,胡适一辈子对她那么好,她却不断的乱说乱写乱骂。胡适死的那天,她甚至 表演捶尸,大哭“死鬼胡适之呀”!有些老太婆有严重的偏执狂,认为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某星妈有一天对我哭诉说:“李敖你看我多可怜啊!我自从肚子里怀了她(某明星)以后,她爸爸就永远不与我同房了,我就一直守活寡了!你看我有多可怜啊!”我说:“你有没有想想你有没有错呢?你买来硝镪水要毁你丈夫的容,你丈夫离家出走,你的可怜,又怪谁呢?”
  我最厌恶的人,就是有偏执狂的老太婆。对这种偏执狂的老太婆,我有一个比喻来描写你的哭笑不得,跟这种人有干系,就好像你在公车上,不小心碰到一个老太婆,老太婆立刻大哭大闹,要抓你去警察局,理由竟是——你要调戏她!
  这么多年来,我被国民党的许多老混蛋纠缠住,我都有种被扭送警察局之感。
  在以你为M的小说中,我把你那位守中立的写得很动人,你看了以后,你一定会付五OOO。她会拿出五OOO中的一半,去修她汽车门上那块老是掉下来的玻璃。
  寄一块十八岁的世界小姐和她五十二岁的男人的剪贴给你。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夜
  
  给H的十三封信
  一 亲爱的H:
  你好残忍,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整天等电话铃响,耳朵都过敏起来了。
  从上个星期二开始,就没见过你的面;从星期四开始,就没听到你的声音,接着是周末和星期天,我知道你并不在家,我不愿意想你去了哪儿,总之,我好嫉妒、好气。
  昨天晚上气呼呼的回来,做工到两点半,决定早睡一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吃了一颗Doriden,用你睡觉的姿式——趴着睡,才算睡着。
  可是睡得不好,像一只睡不好觉的山羊,一清早就醒了。 你记得印度象吧?它也像你那样睡,或者说,像我昨天晚上学你那样睡,可是当它病了的时候,它就不趴着睡了,它要站着睡。
  快给我来个电话吧,H,不然的话,我要站着睡了。
  敖
  一九六四年八月三日
  二 亲爱的H:
  什么时候来看我?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男人。
  别以为你碰到或踢开的那些男人是男人,他们全不是,他们只不过是“雄性的动物”而已。
  你没有见到过真的男人,你只见到许许多多的“雄性的动物”,而你以为那些“雄性的动物”就是男人。
  好可怜的漂亮女人!
  我要修正你二十多年来对“男人”的定义,我看到你跟那些假男人在一起时,我好难受。
  为什么十足的女人不碰到百分之百的男人?我要彻底追究这个答案。我要从你身上得到这个答案。
  不要笑我很自负,很神气,你碰到我,你会失败的。
  敖
  一九六四年八月四日
  三 亲爱的H:
  送上图片两张,一张是你在八月六号上午看中的,一张是八月二十八号下午看中的(只看中了上半身,所以只送你上半身)。都是我“心许”并“答应”给你的,我现在送给你。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了解我的人,至多只能了解我的一两个层面,然后就根据这一两个层面来论断我或折磨我,这就是人生。
  我真希望我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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