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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出走(中国故事-出书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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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叹她们看起来也不过20出头吧。导游扫了一眼她们,嗤笑说:“哪有,十五六岁而已。”
    我听完陡然生出幼稚的爱国心,接话说:“中国女孩子不会这样,我们成熟得比较晚。”
    回国之后,有媒体打电话给我,说最近出了个新闻,询问我的看法。新闻说的是上海20多个女孩子组团援助交际,其中年纪最轻的只有14岁。记者问我:“在你们90后中,这种现象是不是很普遍?”
    我诚惶诚恐表示对这个新闻难以置信,开始回忆起自己荷尔蒙萌发,或者说“性成熟”的过程,企图洗白“我们90后”的性观念并不是如此开放。可转念一想,我和新闻中的女孩子年龄差了七八岁,按现在社会的算法,已经算是另一个世代,她们看我这辈的故事,目光恐怕也像打量琥珀里的昆虫标本一样吧。
    许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自己荷尔蒙勃发的那个下午。
    我还上初中,不记得是13岁还是14岁,炎热的暑假我在电脑前写作,蝉在下午两点的热浪中竭力叫嚷,汗把我黏在椅子的竹坐垫上。
    我写作的电脑不能上网,唯一在写作间歇的消遣和奖赏是能看个盗版DVD影碟。那天我看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MV,屏幕上,是已经变得雪白的迈克尔·杰克逊在一个古巴的街区舞蹈,数万棕黑皮肤的人跟在他身后,鸣鼓狂欢。我瞥见迈克尔·杰克逊腾起的纤细身体,和歌唱时兴奋扭曲近乎狰狞的脸。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有电流击穿大脑皮层,刺激十分,震荡非常,久久不能复位。到现在,我跟人说起自己第一个有非分之想的对象是迈克尔·杰克逊,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没办法,神经中枢的事情我也不能解释,就是爱他那时已经备受摧残的脸。我那时看了眼时钟,默念下时间,心想人生从此刻变得不同。
    人生从此大概也就不同了。
    在此之前,我是没有性别的人。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对门住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非常调皮,他的父母惩罚他的办法是剥光了他,让他在门口罚站。
    有一次,我闹着要离家出走,父母说:“你走可以,但是衣服鞋子都是我们家的,你不能带走。”于是我火速把自己剥光,冲出家门。走到家属院门口,听到依稀有行人和摩托车的声音就害怕了,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门口,碍于面子也不敢敲门,怕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就这样畏畏葸葸地全裸站在门口。
    站了不久,邻居的小男孩也被全裸着扔出来。
    我们两个裸体小人相对站着,距离不过两三米。到了下班的点儿,大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上楼时,看着我俩门神一样相对站着,黝黑嶙峋的两具身体,赤身裸体还要维持尊严地绷着脸,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一边上楼一边回头看,继续笑。
    后来,我看美剧和外国电影,看到萝莉和正太相爱,在夕阳下献出初吻,夕阳照耀他们的金发,总是非常羡慕,羡慕他们小小年纪就意识到自己性别的魅力,多健康多美好。而我对童年异性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面面相觑、不辨男女的两具裸体,像女娲刚造出来的小人。
    12岁的时候,我写了本书,书引起了一些诧异,主要还是因为涉及了一些所谓的“成人话题”,早恋、性启蒙之类的。对我来说,反而诧异于大人的诧异。因为那时的我,视全世界的人都是没有性别的人,并没有真正性意识的觉醒,荷尔蒙也远远没被唤醒。
    住在拥挤不堪的小房间里,父母做爱,我们假装熟睡——这对我来说不是色情刺激,而是生活本身。
    十五六岁的时候,隔壁班有个骨骼清奇的男生,瘦高个,戴眼镜,头发软,爱穿白青两色,秋天爱穿毛衣。他大提琴拉得好,是学校乐队的首席,每次演出总在最靠前的位置。班里也有女生偶尔会提到他,我总是假装记不全他的名字。
    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总是在上课上楼的时候碰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楼梯两侧各自低头走。我心跳很快,脑浆要沸腾成一锅浆糊。
    人脑中有3种物质,一种是让人兴奋的多巴胺,一种是去甲肾上腺素,另一种是苯和胺的化合物。当人脑浸入这些化学物质的时候,就会坠入情网。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大脑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煮在这复杂的混合物中,一度以为所有的脑细胞都会烧干烧尽。
    荷尔蒙是粉红色的,每天在楼梯间里如梦似幻一分半钟,渲染清教徒一样黯淡的高中生活。
    我那时候写了本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照着隔壁大提琴男的样子写。小说里爱情活动主要是散步,并肩行走就已经是获得感情享受的标准动作,写作时会幻想偶尔意外的肢体相碰,自己用左手去抚摸右手手背模拟,就已经害羞得快要中风。
    言情小说写完之后,我和隔壁的大提琴男还是连互相问好都不曾有过。我非常天真地以为已经有了互有好感的默契,把沉默视为男女双方渴望接触而形成的张力。那时候的我,雌性激素根本不需要对方的回应来发生什么化学反应,它自己就旺盛澎湃得能在空中自燃。
    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是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两人仍是前后脚在楼梯上。我在前他在后,他忽然快几步追上我,要我给他签个名,说以后可能会升值。我非常谨慎害羞地表示:恐怕要等我死后100年,签名才有升值的可能性。
    那段少女时期是后无来者的吧。因为我上大学之后就陷入了激素干涸的危机当中,常常干笑,几乎不再有心跳加速的经历,且视男性美貌如粪土,偶尔托腮表演对美男子的憧憬,内心也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声音说:“呸。”
    我一度以为是因为来到北京,天气太干,空气太差,冬天太长太凌烈,冻结了我的荷尔蒙。后来想想,觉得北京是无辜的,是自己失去了憧憬的能力。
    我慢慢长大,自己还没有经历什么,已经听说过足够多他人的生活。有人怀孕,有人离婚,有人玩心不改,有人红杏出墙,有人趟过男人河终觅得良人前世勾销,有人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也要一鼓作气隐忍强撑下半生。
    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命运斗勇气可嘉,与现实低声下气地商量,则是难堪又无奈的。大多数人却都是这样的,姿势优美决绝的人最后多半会后悔。
    了解得越多,越会得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样的大俗结论,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也会苦笑说:“其实你不懂。”而且他们竟然不是在撒谎。
    知道人人皆有憾,似乎也不该瞬间幸灾乐祸。正确的反应似乎该是别过脸去,对他人的生活礼貌地丧失好奇,没有谁的生活值得羡慕,自己的生活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不知道能不能埋怨现实是抽干了荷尔蒙的东西,只是觉得对20多岁的我来说,荷尔蒙已经近于鸡肋,把理智满打满算地使用好,才是持家之道。
    村上春树有个短篇小说,叫做《我们那个时代的民间爱情传说》,小说的副标题,是“高度资本主义前史”。故事非常平淡,讲的是上世纪60、70年代,当日本将近一半的女人仍然看重“处女”身份的时候,两个优秀美丽的年轻人相爱,最终却因为女孩子坚持不能婚前性行为而终止了感情。很多年之后,他们都成了中年,再相遇,女的已经结婚,主动提出要遵守当年的承诺,终于可以和男主角上床。男主角却几乎落荒而逃。男主角说:“我做不出这样的事。”然后去街上找了妓女——可能他愿意和女主角仍然活在六七十年代。
    想起一个童话故事莫名而滑稽的结尾:“当一切事情结束的时候,国王和他的侍从捧腹大笑。”捧腹大笑也好,荒诞滑稽也好,还是源于一种尴尬。人抱着旧年月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却无法融入新时代的羞惭感。高度资本主义的社会和从贫匮社会走来的人、严肃和轻佻、糜丽与纯情,以古怪的姿势对立存在着。我面对着比我小的孩子,知道他们比我更开放、成熟以及随意,也经常产生落荒而逃的冲动,更是羞于详述我所经历的青春,因为耳边也隐约会传来他们的捧腹大笑。
    
    
    ☆幼儿园:童心与人性
    比例失调的世界
    我假期回到老家,总是经过我待过三年的幼儿园。隔着栅栏,我看到园子里散落着的大玩具,搭了一半的积木,跷跷板,生了锈的小轿车,只有一半鼻子的木头马。上课时间,没有人,只有这些死气沉沉又五颜六色的活物。
    它们是这么小。十几年前,当时我还只有五岁,在老师的灼灼逼视下被迫与它们做游戏,也忍不住注意到——它们是如此之小。
    那时候幼儿园里有个最高级的游戏室,屋子不大,但却是个完整的社会,有银行医院商场警察局,真实的世界被潦草地模仿了,小心翼翼地把内核去除,剩下鲜亮温馨的外壳。这个高级的地方,我们一周只能进去一小时,每次进去都要脱鞋脱衣服,几乎要把全身都扒光,只穿内衣和秋裤。
    不许说话。每个人进去之后,都安静而激烈地抢假人道具。所有假人都长得一样,光头红嘴唇,惊惧的大眼睛,肘关节泄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们只能依靠它们的衣着打扮来分辨它们的身份。
    我很难抢到任何假人,而总看着其他人和他们的假人忙碌地生活在一起。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全是成双成对的,人牵着他们的模拟人,和它快乐大声地对话,给它边扎针边安慰:“疼不疼啊?”给它拷上手铐百般行刑;跟它重复进行甜美有礼的对话:“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
    我抢不到人,只抢到了一堆道具。我无聊地坐在地上,给自己打针,给自己上手铐,玩弄着满地碎纸,甜美地问自己:“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请问你要存多少钱呢?”
    这个房间老师是不许进的,因为这一个小时是被划在“自由活动”里的。但这是个透明的房间,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里看。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很奇怪的景象吧,一群人,却不像人——圆短只穿贴身的内衣裤,像一个个尚在分裂阶段的大细胞,和逼真的大假人无声却夸张地过生活。
    我们也知道自己被看着,因此即使是不屑,也要表演兴趣盎然的样子。还好,这是所有孩子最熟练的戏码,一直演了两年,到幼儿园最后阶段,我们都已经长得巨大,还蜷藏着自己的四肢,微缩在这个比例失调的世界里。
    这幅景象几乎是所有幼儿园生活的缩影。我们按规定游戏,按剧本表演,按配给活泼,按剂量快乐。因为在不远的地方,总有大人在观赏,也观察着。
    
    童心与人性
    把所有幼儿集中起来做游戏,似乎是幼儿教育法的巨大进步。这种做法,其实来源于近代对白痴和弱智的研究。
    在此之前,对幼儿的教育都是家庭作坊式的,没有章法,“学前教育”也是一个劲地学。直到18世纪时,德国一个叫做福禄培尔的人出现。
    他很笨,笨到哀伤。他的爸爸教他阅读、书写、算术,却发现他什么也学不会。福禄培尔晚年在自传中申辩道:“我的父亲因为事务太忙而没有时间来教我。”可实际上,是他的学习进度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心智,他的继母甚至很认真很认真地担心他的笨会影响到同父异母的弟弟。
    福禄培尔的父亲本来对教育领域还有很大的野心和抱负,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决定把福禄培尔送到学校去,然而是送到乡下的女子学校。
    那里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安静又秩序,不涉及任何和知识有关的东西,即使稍微涉及智力,也是如此小心,如此彬彬有礼——“这一周让我们全神贯注地照顾一棵草”;“请你烹饪出一块小圆饼,注意,要非常圆哦。”
    福禄培尔在那里,一下子从智力上的矮子,跃居淑女界的巨人。
    他晚年很害羞地承认,“这所学校非常适合像我这样的儿童”。他把他在女校接受的女德教育结合近代对白痴的治疗研究,再加上对自己因为笨而受鄙视的自怜,开办了近代第一个幼儿园,一个现代幼儿园的模板。
    在那里,他把真实社会全部抽离,而摆放着他称之为“恩物”的东西,包括一些立方体,一些小球,还有另外一些立方体。这就是幼儿教育的所有教材,这些无聊的东西隐藏着只有福禄培尔本人才能解释的深刻内涵——什么宇宙运动统一的神意,艺术和科学的分解的本质等。幼儿小童要了解艺术的创造力,不需要接受任何理论和讲述,不需要看任何艺术实品,只需要长久地凝望着一堆木头。
    福禄培尔的幼儿园办得很成功,贵族们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孩子跟在一颗球后面狂跑,心里宽慰地想:“哦,他领悟到所有真谛。”
    我则不信任任何模型式的教育,任何无危险性无菌的东西同时也是无效的。无论幼儿园怎样去掉任何一点点和现实雷同的元素,真实的、原始的、成熟的、残酷的人性还是会浮现,在大人们移开他们视线的时候。
    另一个著名的幼儿教育的实验,来自于自由主义大佬罗素。他兴办幼儿园来自于对传统教育的不满,他反对强制,认为压制会导致仇恨,而是倡导一种“无泪的道德”(morality without tears),允许孩子们畅所欲言,允许他们放肆,允许他们管束大人,允许他们把老师叫做傻瓜。
    1927年,罗素把理念付诸实践,和妻子兴办起一座“比肯山小学”。关于这所小学有个著名的段子:说某天,当地的教区负责人来到这所学校大门前,一个一丝不挂的小女孩在那里欢迎他,这位先生大惊失色地喊道:“我的上帝!”那个女孩儿把门一关,回他一句:“这儿没有上帝。”
    在这所小学,走路时可能听见孩子用很坦率的话说一棵树的形状活像个阳具。十岁或十二岁的男孩女孩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婚姻和自由恋爱的问题。
    自由却渐渐变成了失控,无泪导致无德。比肯山小学的一个特色就是每个学期演一次戏,由每个演员自编自演。罗素发现孩子们“坚持要让每个剧中人物在剧终时死去,但是现在他们常常满足于谋杀案”。
    孩子们有些扭曲的、带着恶意的笑脸慢慢浮现,比肯山学校很快就成了一批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顽童的收容所。
    两个孩子在金雀花丛里点火,一个男孩马上被开除,另外一个女孩,因为她的母亲正在从埃及回英国的途中而无法开除,罗素就把她放在床上,把她的衣服全锁起来。这个女孩提出抗议,罗素说:“要是我让你下床,你还会去放火,是不是?”她承认:“对,我会这样干的。”于是这个女孩便一直待在床上,直到她妈妈回来。
    几年之后,这所学校倒闭。历史上关于教育自由主义原教旨的实验也失败了。
    福禄培尔和罗素——甚至可以推广到所有的教育者——都有着同样的明知故犯,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童心和人性区别开,甚至放在对立的善恶两面。长大成人如此不堪不幸,所以幼儿必定至善至美。儿童被假设拥有一双天使般的赤子之眼,唯一变坏的途径是后天的污染。
    人们常常由于讨厌自己生活的时代,而不加分辨地热爱仰慕往昔的岁月。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好,在短暂的人生中也好,人总有这种“倒转时钟”的冲动。回到时间的起点,不妨问问:儿童果然是善的么?人性中的恶都是后天习来的么?
    史铁生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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