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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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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桩心事很简单:他想让九岁的杨作新上学。他听人说了,前庄办起了一所新学,学费不算太高,教书先生也识文达礼,村上几户有见识的人家,已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上学了,因此,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拦羊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了,应该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不想让孩子一生都像他那样,跟着羊屁股或牛屁股后边转悠,拿着拦羊铲或吆牛的鞭子。其实,他的宏大抱负也十分简单和可怜,他只想让孩子识几个字,长大后或者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在镇上谋一碗公饭,或者至少,会帮助他记记收入和支出,而家里过年时的对联,也不必用一只小碗蘸上墨汁,在红纸上扣坨坨了。
但是,上学需要花销,而对一个农家来说,供一个学生,就意味着需要拿出全部的积蓄,需要在以后的日子中节衣缩食,勒紧裤带。穷虽然穷,杨干大还是有一点家底的,然而,这点积蓄是为了别的用场,积攒它,绝对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杨作新上学。
杨干大想攒足足够的钱后,为祖上传下的这三面土窑接上石口。为窑洞接上石口,这是人老几辈的愿望。在乡间,衡量一户人家的光景怎样,其中紧要的一条,就是看他能不能住上接口石窑。杨家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也许代代都有这个打算,但是都落了空。攒下一点积蓄,刚想乍舞,不是遇上天灾,就是遇上儿婚女嫁的大事。天灾还有个深浅,婚姻这事,真是个填不满的坑,通常贴上所有的积蓄,还要背上些债务,然后媳妇过门,慢慢地还。债刚还完,儿女一个跟一个地长大,儿子要聘礼,女子要嫁妆,圈窑的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又黄汤了。
杨干大的本名叫杨贵儿。媳妇过门那阵,媒人哄新媳妇,说杨家有三口接口石窑,新媳妇一听,欢天喜地地过了门。轿子落地,新媳妇挑起红盖头偷偷一看,哪里有什么接口石窑,分明是三孔烟熏火燎的黑窟窿,媳妇当时就哭了,泪水打湿了红盖头。事后,杨干大解释说,确实有过接口的打算,只是,结婚时四十块大洋做聘礼,他的力量已经耗干,再没有力气圈窑了,不过,他有一身的力气,只要夫妻齐心合力,男耕女织,再加上锅里一口碗里一口地省,要不了几年,就可以住上了。新媳妇听了,才止住了哽咽,转而,恨起要聘礼的娘家来,她发誓说自己三年不登娘家的门。她还要求自己掌管家事,她说,男人是个钯钯,女人是个箱箱,不怕钯钯没齿,就怕箱箱没底,她保证管好这个家,为有朝一日的三孔接口石窑着想。杨干大应允了她。
新媳妇跟杨干大解释说,住什么她倒不在乎,瞎好有个狗刨的窝就行,娘家的日子比这儿还苦,她只是为了争个脸面,村上的同年等岁的姑娘们,听说她嫁了户好人家,光光堂堂的三面接口石窑,都羡慕死了,如今,她美也美过了,能也能过了,谁知,说过的话,现在跌在了地上。往后,见了那些姊妹们,叫她的脸往哪里搁呢?杨干大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勒了勒裤带,对新媳妇说:我说话算数,接口石窑,我要在自个手里,把它圈起来!
今如,积蓄差不多快够了,如果明年风调雨顺,秋庄稼下来,也许就能乍舞了,可是,杨干大有了另外的心思。凭一个庄稼人的直觉和理智,他明白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然而,他记起他给婆姨说过的话,他想起他和婆姨这些年来的苦苦奋斗,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向婆姨开口。于是他没有心思再擦唢呐了,他将擦得明晃晃的唢呐提在手里,进了正窑,将它仍旧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婆姨正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他瞅了婆姨一眼,走到炕边,屁股担在炕沿上,一横身子。上了炕,他走到窑掌墙壁正中的那个窑窝跟前,揭起缦着窑窝的一块粗布,然后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向窑窝里,搬出一个瓦罐。
“不要看了!不够圈窑的。我昨晚上刚数过,五个袁大头,五个孙大头,二百零三个大铜元,七十个小铜元,剩下的,是一堆麻麻钱!”婆姨见杨干大搬出了瓦罐,看了他一眼,说。她继续干着她手里的活。她是在给杨作新纳鞋底。拦羊娃整天上坡溜坬,一个月得一双鞋。
杨干大没有理会婆姨的话,他还是将瓦罐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边盛的东西“呛啷呛啷”倒在沙毡上,然后一样一摊,细细地数起来,甚至连麻麻钱那些“乾隆通宝”、“道光通宝”、“光绪通宝”这些字样不同的,也分摊另放。最后,他伸了伸疲劳过度的腰,是的,这些钱准确的数目,正如婆姨方才向他通报的那样,而且,这些钱,为三孔窑洞接口,确实也差一点。为土窑接一个石口,并不比另圈一面全新的石窑便宜,因为石窑的窑腿细,省工省料,而土窑的窑腿粗,一孔窑与一孔窑之间的间隔又大,因此,要想将窑面齐刷刷地贴上一层细石料,用料和工程量也是不小的。杨干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村上老五家的小子上了新学,你知道吗?”杨干大试探着问婆姨。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听说了!”婆姨答道。
“听说,有多几家都在乍舞,也想让孩子去上!”杨干大又说。
“各家有各家的光景,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婆姨仍然淡淡地回答。
“你是在给新儿纳鞋底吧。这孩子,越大越匪,一双鞋,不等一个月,前边就开了蛤蟆口,露出了脚指头!”杨干大这时转变了话题。
听说提到他们的儿子,婆姨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言传。
杨干大继续说:“新儿他妈,你说,咱们的光景也不薄,说起话来,也是个人前的人,那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咱们新儿,是不是也背上它一回书包?”
“你看着办吧!你是掌柜的,杨家的主意得你拿。”
“这么说,你同意了?”杨干大一听婆姨这话,高兴得差点要喊出来。
“新儿也是我的孩子么,他成龙变虎,我比你还要高兴!”
“我的好婆姨!”杨干大一阵高兴,他想不到这个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拉住婆姨的手,真想咬她一口。
“小心针扎了你的手!”羞红着脸的婆姨说,“你就是心偏,光记着新儿,根本心里就没有蛾子。”
婆姨要杨干大赶快把瓦罐收拾起来,她说他是穷命,腰里有了两个,就烧得不得了了,显富,还不赶快藏起来,当心过路人听见了响声,晚上来撬门。
杨干大应承着,他捡起这些摞成一堆一堆的银钱,往瓦罐里放。可是,在放的途中,又记起了圈窑的事,婆姨这样痛快地答应了,这使他感到意外,同时,也令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婆姨,对不起自己当年结婚时许下的口愿,于是他对婆姨说:
“上学自然是好事,可是,新儿一上学,圈窑的事就得往后搁一搁了。孩子上学要花销。新儿他娘,不知你想到这一层没有?”
“想到了!”
“要不,让孩子学吹手吧。‘种麦不如种黑豆,念书不如学吹手’,孩子学成了吹手,也是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一辈子,且省下了上学的开销,这样,圈窑的事也误不了。咋样,你说哩?”
“不!当那低三下四的吹手干啥,坏了门风,还是让孩子上学吧!窑不圈了,新儿学成了本事,成了人前的人,比留给他三孔接口石窑,要体面得多。再说,他有本事,他手里把这窑圈起来,不就得了!”
“好婆姨,你真有见识!”
杨干大这回彻底是高兴了。他把瓦罐重新放到窑窝里,又用布缦遮好,然后溜下了炕。“我出去说个话。”他对婆姨说。接着他出了门,下了坡坎。他的五岁的小女儿杨蛾子,正和一群女孩子在畔下面的官道上跳方。他喊叫了两句,让她把裤子提起来,把裤带衿好,不要让裤裆吊在半胯里,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不像个女儿家的样。他在喊叫的同时,扬起头来,朝山头上看了看,看那在山上拦羊的杨作新,随后,他就到孩子已经上学的那家,打问情况去了。
通往山顶的那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千百年来被人的脚步千百次地踏过,被牛的蹄子驴的蹄子羊的蹄子千百次地踩过,小路十分光滑和坚硬,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穿过弓一样的山脊。路旁生长着牛蒡草和一丛丛的马莲草。小路尽头,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已经十分古老,斑驳的树皮,粗壮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上,有一个半大孩子,倚在靠近树梢的枝桠上,正在摘杜梨果吃。这是杨作新。
树上的杜梨果很密,一圪塔一圪塔的,不过这些还都是青的,或者褚红色的,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熟透。熟透的杜梨果,是酱紫色的,或者粗粗一看,像是纯粹的黑色。这酱紫色的杜梨果很甜,果子像豌豆粒那么大,里边有一个核儿,核儿和皮的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蜜一样的果肉。
有几只乌鸦也在树上落着,和这孩子抢食吃。乌鸦的身子轻,眼睛尖,鼻子灵,因此,那些最先成熟的杜梨果,往往被它们先吃了。它们能够在绕着树飞的同时,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熟得快要落下来的果子,哪怕果子在树梢上。它们落在树梢上,晃晃悠悠地,用嘴鹐着。
好在经了一场霜后,杜梨果在大批地成熟,所以孩子在每天拦羊的时候,攀上这棵巨人一样的树;树上总有孩子吃的。而且他灵活的身姿,也确实不亚于乌鸦,他也能够爬到晃晃悠悠的树梢上去。
孩子最爱吃的,是那些乌鸦用嘴鹐过,但没有吃净的杜梨果,这种果子最甜,甜得舌根发麻,一填进嘴里,果子就化了,只剩下一个核儿。
山峁的背面更为陡峭的山坡上,是一群零零星星吃草的羊只。山坡太陡,不能用做耕地,因此它荒芜着,长着蒿草和狼牙刺,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而靠崖畔的地方,开着几束秋菊,黄蜡蜡地十分耀眼。“春放一条鞭,秋放满天星”,按照父亲的教诲,秋天,羊只赶到山上以后,你只须站在高处,眺着它们,让它们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吃草,不乱跑,不跌进天窖,不让野物作践,就行了。秋天各种草都已经结籽,羊吃了上膘。这个季节是拦羊娃的好日子,满山的野果都可以吃了;也是羊的好日子,它们每天都能吃个肚子圆。
这个半大孩子,一边在树上摘着野果吃,一边叼空照看羊只,他不知道,此刻,在吴儿堡的家里,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进行着关于他的前途的谈话。
巨掌一样的杜梨树,将这孩子高高地托起。因此这孩子的眼界十分开阔。山头一个一个,像牛头一样,挤挤拥拥,从他的脚下开始,一直排列到遥远的天边。天十分高,十分蓝,十分洁净,那遥远的天边,停驻着一层层一列列云彩。云彩迎着阳光的一面,洁白得好像绵羊毛,背着阳光的一面,则是褐色,或者瓦灰色,好像山羊的颜色。在这空旷的高原上,在这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在饱餐了一顿甜甜的杜梨果以后,这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滋润极了。他想唱歌,可是他年纪还小,还不会唱歌,不论是那些曲调悠扬的信天游,或者那些趣味无穷的酸曲,都与他无缘,于是,他按捺不住,扬起脖子,大呐二喊起来。
随着孩子的呐喊,四面八方的“崖娃娃”,也随之应合。“我想吃肉———”,孩子大声地喊,喊声刚落,喊声碰到四面的山崖上,折射回来,于是,“我想吃肉———”,“我想吃肉———”,一声接一声,重重叠叠,前呼后应,此起彼伏,惊着野雀子盲无目标地乱飞,震得崖壁上的土块簇簇地往下掉。
孩子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伟大极了。于是他又撕开嗓子,喊道“我想尿尿———”,忠于职守的“崖娃娃”,立即回应:“我想尿尿———”,“我想尿尿———”。
“崖娃娃,我×你妈———”,孩子不等前一声平息,接着又喊了一句。他估摸这回崖娃娃不会跟上应和了,因为这是骂它们的话,它们不会那么傻。谁知,孩子的话音刚落,崖娃娃便毫不脸红地跟着呼应起来。而且,由于这一次的字数多一些,四面回声重叠起来,好像轰隆轰隆的雷声。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响起来。最初,孩子以为这仍然是崖娃娃在造怪,直到后来,回声慢慢地停息以后,而那唢呐声却更为嘹亮地吹奏起来,于是孩子明白了,是谁家迎亲,或者谁家送女,或者谁家在抬埋死人哩。
孩子仍然攀在高高的树顶上。他腾出一只手,搭在额颅上,顺着响器响起的方向望了望。孩子看见有一顶轿子,几个吹鼓手,还有一些骑高脚牲口的,骑小毛驴的,从远处的川道上,自北向南,向吴儿堡方向而来。“这是谁家结婚?”孩子想。
按说,吴儿堡无论谁家结婚,那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半月二十天以前,村上就该吵红了的。迎亲这天,族里乡亲,都会赶去帮忙或者庆贺,而对于孩子来说,这一刻,无疑是他们红火热闹的一个节日。大家会早早地挤到主家门口,眼馋地往窑里张望,或者聚在人家门口玩耍;遇到主人心情好,说不定会抓一把刚刚炒熟的南瓜籽,塞到你的手里。待到那鞭炮响起,胆大的孩子,会在爆竹声声、纸屑飞扬、烟火四溅时,抱着头,去抢那些没有来得及响或者攒眼了的炮仗。先用脚将炮仗在地上蹭一蹭,保险了,再用手去捡;当然,有时候,炮仗会在小孩的手中爆响,炸得他满手硝烟。
孩子瞅着,看这一行人在谁家落脚。
谁知,迎亲的队伍仅仅是穿过村子而已。“这肯定是一户大户人家成亲,好排场呀!”孩子想。遇一个村子,这一行人便要吹一阵唢呐,炫耀一阵,过了村子,便又偃旗息鼓,匆匆赶路了。唢呐声停息了,大路上难得的这几个行人,现在也不见了踪影,四周变得空荡荡的。高原重新恢复它死一般的静寂。静寂得叫人难受。
孩子瞅得那一行人转过山峁,消失了,才回过神来。他感到在这荒山野坬有些孤单,就没有心思再吃杜梨果了,也没有心思像个憨憨一样大呐二喊了。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用两手抱住树身,哧溜一声,溜下树来。
吴儿堡开始升起了炊烟。
孩子挥动牧羊铲,铲起土块,站在高坡上,向四下里甩着,开始将羊只归拢在一起。后来,他便赶着羊,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孩子眼中看见的那一行人,确实是一支迎亲的队伍。轿子里坐着的,自然是新媳妇。前边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瓜皮帽,胸前斜挎一绺红绸的,是新郎倌。新郎倌骑马在前边引路,后边是花轿,簇拥着花轿的是吹鼓手们,再后边,一群骑着小毛驴和大走骡的婆姨们,有的是新郎家派来的迎新的,有的是新娘家派出的送女客。
这一行人从一个叫袁家村的地方出发,顺着这条赶牲灵的道路,晓行夜宿,赶往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也就是说,袁家村的女子嫁给了黑家堡一户人家,或者说,黑家堡的小子,娶了袁家村的女子。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两个陕北著名的高门大户,千里结亲,从而生发出许多的故事。
新媳妇姓白,在娘家时,她的大名叫白玉娥。正像前边我们以礼赞式的口吻讲述那些黄土地上的风流女子的情形一样,她做女的时候,便是方圆几十里地面的一个人物稍子。小巧的身材,半大的小脚,浑身的皮肤像小蒜骨朵儿一样白皙,夏天,她穿一身白洋布衫子,一双红鞋,往村口一站,惹得远远近近的小伙子,眼睛都直了。“女要俏,一身孝”。小伙子们扯着脖子,站在远处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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