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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天使-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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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裕杰的双目更红,面孔扭曲,只是说不出话来。

外婆对他说:“现在邱晴没有亲人了。”

原来是为她说项,邱晴冷冷答:“我还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这个人怜悯。”

外婆看着她,“这人是你的姐夫,他会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么。”

麦裕杰张开嘴想说话。

邱晴指着他,“不准你说一个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没有发言权。”

地板擦过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剥脱,露出木料原色,本来藏着污垢,看不出来,邱晴拣有血迹的地方特别用力洗得发白。

事后才发觉洗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邱雨是永远躺在那里。

深夜邱晴醒来,有时仿佛可以听到几个人的呼吸声,她反而觉得十分有安全感,拥着被褥听一会儿,再度入睡。

曾易生来探访她,一开口便说:“今天我休假。”

此地无银三百两。

邱晴呆呆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她只是轻轻问:“有何贵干?”

“我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过城寨。”邱晴出奇地温和。

他们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气略见清爽。

曾易生说:“这个夏季又长又苦。”

他讲得再正确没有。

曾易生忽然说:“城寨内无罂粟种植,无烟土生产,都自外边运进来,地方本是干净的地方,不应对它有任何偏见。”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点儿感谢他为她的出生地说话。

“这个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语。

“我知道你已念完预科,可愿意接受我介绍工作?”

邱晴的心一动。

“抑或你还有其他计划?”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还有亲人,只得不露声色,要彻底了解这个女孩子,谈何容易。

邱晴轻轻说:“姐姐离开之后,我才明白要把握时间。”

“你若需要帮忙,应该知道到何处找我。”

“谢谢你。”

“不客气。”

隔数日,邱晴照着地址找上门去。

那天她穿着小小白色外套,长发编成一条辫子,藏青色裙子,外表与一般女学生无异。

大夏司阍并没有注意她,邱晴顺利找到十六楼甲座,便伸手按铃。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佣启门,和气地问找谁。

“贡心伟。”邱晴说。

“他到图书馆去了。”

邱晴刚想告辞,那女佣又说:“请进来等一会儿,他说过回来吃中饭。”

邱晴点点头。

女佣把门打开,邱晴眼前马上一亮。

竟有这样好风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赞叹,宽敞的客厅接着一个大露台,栏杆外边便是维多利亚港与九龙半岛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样。

邱晴缓缓坐下。

没想到哥哥在这般美好的环境里长大。

女佣给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叠杂志放她面前,让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从来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个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这个道理。

环顾室内家私简洁素净,一尘不染,玻璃茶几晶光雪亮,静寂一片,气氛祥和舒适。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与她也在这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她渴望见到贡心伟,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团。

本来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窝在沙发里,却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里好像没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几上有一份未经打开的报纸,头条新闻用红字印着:“亿万探长引渡途中潜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刚欲细读,背后传来一声咳嗽。

邱晴转过头去,看到一位中年妇女微微笑看着她。

邱晴连忙站起来,“贡伯母,你好。”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错,“你也好,可是心伟迟到?”她走过来坐下。

“没有,”邱晴答,“是我路过,上来问他借书。”

“哪一本,我替你拿。”贡伯母像是颇喜欢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辞。

“你是他同学吧,心伟他也该回来了。”

贡伯母穿件舒适的洋服,五官端庄,态度舒泰。

邱晴很喜欢她,心伟有这样的母亲真幸运。

她满意了,站起来说:“伯母,我下次再来。”

“邱小姐,吃过早点心再走。”

“不客气,我还有点事。”

贡太太把邱晴送出门口。

到了楼下,才松一口气,迎面走来一位神清气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裤校服,衬衫口袋上绣着名校的标志。

他看到有人注视他,亦抬起头来,呵,是一名标致的少女,这些日子来他已习惯异性的注目礼,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着,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意味,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贡心伟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动一下,她知道她终于见到贡心伟,心里十分激动,匆匆掉头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较好的环境栽培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不比女孩,随便哪个角落,蜷缩着吃些残羹冷饭,也能成长,不过最好还是要长得美。

到了车站,邱晴还在兴奋,半晌才记起,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换过一言片语。

晚上她对朱外婆说:“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学追求他。”

朱外婆点点头,“崇拜完你姐姐,该轮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来,姐姐最令她伤心。

“麦裕杰给你带来邱雨的遗物。”

“我不要见他。”

“他已经走了。”

外婆把一只饼干盒子推向她。

“只有这些?”

“衣服没有用,他已经作主丢掉。”

邱晴把盒子打开来。

里面装着一些金银首饰,式样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钻戒约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样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条细细项链,“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纪念,我见邱雨戴过。”

邱晴点点头,把项链系在颈上,小小一个坠子,上面有花好月圆字样,邱晴凄凉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头的破铜烂铁作为玩具,已经乐孜孜地度过一生。

“你看这个。”朱外婆指一指。

垫底是一张照片,哎呀,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合照,母亲丰满的膀臂一边搂着一个女儿,邱雨穿红色抢尽镜头,邱晴穿白衬衫同现在一样沉着。

“她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都忘了,这也许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两个已经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几时会追随她们的道路,夜阑人静,总好似听见有人低低声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贴在脸旁温存。

“还有这个。”朱外婆说。

是卷着的一叠钞票,用橡皮筋扎着。

“收下它吧,不要与它作对。”

“我已经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饭都得靠它。”

真的,发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来找过你。”

“我知道,是那位马先生。”

“他们全不适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无对我们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嫁过人。”

过两日,邱晴自图书馆出来,惯性到对面马路流动小贩处买冰淇淋吃。

刚付钞票,那小贩忽然说:“邱小姐,标叔说,他十分感激你,什么都没有讲。”

邱晴一听,马上说:“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烦你换一换。”

小贩一边换一边说:“他这一两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当心,就这么两句话。”

“替我问候他。”

邱晴拿着冰淇淋走开,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来,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个月内邱晴转过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货员,女老板非常年轻貌美能干,动辄杏眼圆睁,指着伙计问:“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觉得没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过的一本言情小说,女主角在欢场出身,她这样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女郎们吃得好穿得好,同时亦有欢乐的时候。流泪?当然也流泪,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与眼泪分不开。”

真的,做花店售货员一样要落泪,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愿。

邱雨常眯着眼,同妹妹说道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干什么,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麦裕杰叫她走,她终于走了,却走得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终于拨电话给麦裕杰。

经过好几个人的通报,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她简单地说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我升学需要费用。”

她很怕他会多话,但是没有,他更简洁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来。”他先挂断电话。

邱晴并没有恍然若失。

她有许多事要办,先要到理工学院去巩固她的学位,接着去购书部选文房用品,买两套新衣服,一双新球鞋,经过百货公司化妆品摊位,她还挑了一盒胭脂。

社会的风气转变了。

适才填写资料时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学坐在她身边,看到她在地址项下写九龙城寨西城路,就随意说:“多么有趣的地区,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点儿不介意她这么说,终于人们不再把这个地区当作一个疮疤,忌讳着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着说:“我住美孚新屯,一个沉闷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说:“我喜欢你的笑容,与众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学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着书抬起头,看见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学。”他走过来说。

邱晴调侃说,“多么巧,在校园都能见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毕业,小师妹,祝你学业顺利。”

“呵,”邱晴说,“以后请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知道你与蓝应标接触过。”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我早已告诉你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听说,贵署经常收到市民的骚扰投诉。”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我本欲闲谈几句。”

邱晴责问说:“这算是闲谈的题目吗?”

他站在一边不出声,双手插在口袋里。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若不是办事过火,便是想约会我。”

曾易生神情尴尬。

邱晴继续揶揄他,看着他说:“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们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离去。

晚上麦裕杰派人选来一张本票,一言半语也没有噜苏她,邱晴自嘲有办法。

要是让别人晓得,一定会有人这样说:真正了不起,黑白两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们不约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进一步联络贡心伟。

这次她先用电话联络。

“心伟,”她的语气亲切但不过分,“记得我吗?我叫邱晴。”

“对,”那边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与我说过,几个月前你曾经到过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没留下电话地址。”

“心伟,我有话同你说。”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没有姓邱的同学。”

“我能再到府上来吗?我喜欢你家,坐着真舒服。”

贡心伟笑了,一定是哪个同学恶作剧,“明天下午你可有课?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点正上来。”

朱外婆听说这个计划,问道:“这一次,你该同他说清楚了吧?”

邱晴点点头,“这次我会把握机会。”

“你要有准备,也许他会意外,他会抗拒。”

“他不会这样幼稚。”

“你还是当心的好。”

这次到贡家,贡心伟在门口等她。

“欢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会把闷葫芦打开。”

邱晴喜欢他那不带一丝阴影的笑容,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他。

“请坐。”

邱晴说:“我见过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贡心伟笑。

邱晴忽然说:“家母也很爱我。”

“那当然,”贡心伟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诉我,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邱晴笑一笑,刚要开口,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贡心伟诧异地抬起头,他并没有约其他人。

大门打开,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推开佣人,看见贡心伟便质问:“为什么没空打网球?”

那平板稚嫩的声线好熟悉,邱晴抬起头来,看到曹灵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邱晴大奇,她亦是贡家的朋友?

曹灵秀也看见角落里坐着客人,但是她没有把邱晴认出来,她忙着与贡心伟讲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几次,心伟,我要求一个合理解释。”

邱晴在一边讶异得张大眼睛,不相信有这样幼稚的头脑。

合理的解释?一定有,邱晴肯定聪明的贡心伟有三百套分门别类的好解释,但是,所有的解释不过是虚伪的借口,听来何益?

失约,不外是不重视这个约会,何用解释。

果然,贡心伟咳嗽一声,很为难地说:“我约了同学讲功课。”

“我们有约在先。”

贡心伟说:“这个约会并非由我发起。”

“我是为了你才去的。”

邱晴马上明白了。

曹灵秀追求贡心伟。

可怜的曾易生,他为女友搁置移民留下来,女友却属意别人。

邱晴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她低下头。

曹灵秀的声音尖起来,“心伟,我为你放弃茱莉业的课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吓一跳,连忙走到露台去,躲避这一场争吵。

她对整件事有了轮廓,曾易生为曹灵秀牺牲,曹灵秀又为贡心伟牺牲,结果最后胜利者贡心伟一点儿也个觉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欢曹灵秀。

露台外的风景美丽一如图画,邱晴靠着栏杆,面孔迎着清风,轻轻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今天又来得不是时候,她打算告辞,改天再来。

她回转客厅,听到曹灵秀正在哭泣,她仍穿着白裙子,但似乎已经染上一点儿灰色,许是邱晴的偏见,她轻轻过去开启大门。

“邱晴,”贡心伟不谎不忙地上来拦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这些女子会累坏你。”

“不是我的错。”

“你笑得太多。”

“邱晴,为什么我对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诉你。”邱晴吁出一口气。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来找你。”

“还不快回去解释一切?”

贡心伟笑着回家去。

邱晴下得楼来,看到大理石铺的大堂中有一个人来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热锅上的蚂蚁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们都来了。”

曾易生听她那口气,好像完全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开车送了曹灵秀同贡心伟开谈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庆幸城寨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烂账,他们的作风恩怨分明。

邱晴叹口气,“好好地等吧。”她扬长而去。

她听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后叫她。

忽然之间,那条白裙子不再骚扰邱晴,她战胜了它,从此可以抬头面对它。

贡心伟来找她的时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赖呀。”

邱晴异常尴尬,说她自问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一个机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时间来接她放学,她站在白色开篷车边解释、摇头、摆手的情形统统被贡心伟看在眼内,才转头,麦裕杰那边又派人来找她,邱晴犹疑,她找他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现,这是江湖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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