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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阙-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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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道:“为何?”

觪说:“丰渠乃文王时所开。据传当年有一人,叫散父,族中十几世皆为农师,他钻研得此道,事于文王。”

我问:“如今散父何在?”

觪苦笑:“灭商时不知去向。”

我惊道:“如此说来,天下竟只丰一处有渠?”

觪说:“非也,还有一处。姮可记得朝歌?”

我颔首。

觪说:“当年我与你路过时,曾见一处田野中也有渠。那时我见了大喜,想叫你看,你却在车上睡熟了。”

我想了想,说:“或许是卫伯仿的。”

觪摇头:“非也。为兄曾特地去看过,那渠与丰渠一样,路数甚为清晰,因势利导,且农人也说,那片田土从无旱灾水患,看得出是出自散父之手。”

我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散父或许在卫国?”

觪说:“为兄也这么想。”

“阿兄,”我说:“商亡至今已四十余载,散父若在世,该多大年纪?”

觪轻轻地叹了口气:“为兄也想过,只是杞国境地如此,为兄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我讶然:“阿兄要往卫国?”

觪笑道:“然。”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道:“阿兄今日来此到底何事?”

“致谢。”觪笑得狡黠:“姮,出嫁前可欲与为兄再游卫国?”

我睁大眼睛。

“姮,”觪微笑,话语字字魅惑:“嫁人后可就再难出去了……”

“我去。”我果断地说。

觪满意地颔首,

说走就真的走,两日后,觪将庶务暂托给国中三位的上卿,车驾整装待发。

行李一律从简,我只带了两三套素色衣服,斩衰是不能脱的,准备了罩衣披在外面。环佩首饰也不必佩戴,不过,丘把凤形佩玉韘等物用小布袋装起来,要我随身带着,说旅途艰险,辟恶之物带多少也不为过。

临行时,我去向父亲道别。

自从母亲故去后,父亲就搬回了正宫,操劳了一辈子,他的身体原本不怎么好。现在,他把国事全都交给觪,自己每日在宫中看书,或者出宫走动,偶尔巡视乡邑,身体倒还是硬朗了些。

不过,他有时头脑会变得懵懂。

我走到堂上,父亲正在翻案上的简牍。旁边的寺人提醒他:“国君,君主姮来了。”

“君主姮?”父亲抬头,满脸疑惑:“不是只有君主晏,何时来的君主姮?”

我定住。

寺人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国君又犯病,一时糊涂,君主莫怪。”

我略一颔首,走上前去。

父亲仍站在案前,看着我,忽而露出一个微笑,眉目间神采熠熠:“沫!”

我愣了愣,望着他:“君父,我是姮。”

“姮?”父亲盯着我,良久,似是了悟,目光渐渐收起,声音也缓下来:“哦,是姮啊……”

“君父,姮今日随兄长往卫国。”我轻声说。

父亲点了点头,眼睛却没有看我,只四下地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

“沫呢……”只听他嘴里喃喃道,怅然若失。

车轮轧在大路上,辘辘地响。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漂过,时阴时晴。身后的城墙上,双阙之间,齐央和她怀中襁褓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离开时,觪逗了庚许久才登车启程。车子渐行渐远,他几番回头朝城墙望去,唇边含笑。

道旁,大树舒展着枝条,绿油油的,我看着,想起了邑姜宫前那棵自己从未见过的老桑。

“姮在想什么?”觪问道。

我淡笑:“想君主和公子。”

“君主和公子?”觪讶然。

我没说下去,看着他,道:“阿兄可曾对什么事后悔过?”

觪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说:“自然有,只是我会想,即便再回到当初,我也将照旧行事。如此考虑,便不觉得悔。”说完,他转向我:“姮有后悔之事?”

我笑而摇头:“无。”

觪微笑:“那便好。”

虢子

入夏以来雨水不断,道路泥泞,虽然早有准备,但往卫国的旅途仍然比预想中要艰难。出行的第一天,车轮就在泥里陷了几回走不出来。晚上在逆旅中歇宿的时候,连觪都累得早早休息了。

“姮,如今看来,渡河经封父及胙往卫是不可行了。”第二天,觪皱眉对我说。

我想了想,问:“阿兄欲绕行周道?”

觪点头,道:“昨日为兄向逆旅中人询问前方路况,得知河水泛滥,野道难行更甚,不如往祭,虽远上一些,却省事不少。”

我微笑道:“既如此,阿兄但往便是。”

于是,一行人改道往西,先上周道,打算往祭渡过黄河。

离开了野道,路上顺畅许多。好不容易有晴朗的日子,赶路的人不少,即便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也不亦乐乎。在周道上车行两日,过了管之后,再走一两天就是祭了。

天色将暗下,我们在一处旅馆中歇宿。

馆中的厅堂不大,却热闹非凡。旅人三几成群,据席而坐,馆人来来往往地递送浆食,觪带着我进去时,嘈杂声似乎一下低了下去,不少人将视线投来,打量片刻,又收回去,继续说笑。

天气闷热,觪选了一处离门较近的地方坐下,召来馆人,让他送几样清淡的粥食。

馆人应诺退下,觪将目光扫了扫四周,又看向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旁边的席上,几名士人聊得起劲,话题大多离不开天下时事,哪国洪水正猛啦,何处又淹了多少地啦,东夷大涝尤甚,不少人涌入中原避灾,哪些地方又有夷人抢掠作乱啦,等等等等。也许是赶路累了,我和觪谁也不开口,静等馆人呈上饮食。

“吾子可是杞太子?”坐没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席前响起。

我望去,只见一个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正向觪揖礼。觪满面讶色,向那人还礼,说他正是杞太子。

那人神色恭敬,拿出一块符节,说他是虢国大夫,虢子听闻姻亲路过,特遣他来,邀请我们往虢国一叙。

“庶夫人正待产,思念母家,国君体恤,日前闻知太子往卫,思及雨后道路难行,太子或许将取道祭,便命小臣在周道上等候,如今,太子果然到来,小臣幸甚。”那大夫解释道。

虢国?我诧异地看向觪,他的表情也疑惑不已。思考片刻,觪揖礼,道:“多谢大夫,既是虢子来邀,某前往便是。”

大夫应诺,与觪议下明日动身,便退了出去。

众人依旧喧闹,堂外,天色擦黑,馆人呈来粥食,又在四周燃起烛燎,晚风拂来,火光半明半灭。

“姝?”我问。

觪淡淡地笑:“还会是谁。”

我默然。姝的母亲兄长都在杞国,她会知道我们出来,并不奇怪。虢子来邀,恐怕少不了她的意思,只是,不知此番目的何在,难道真是思念娘家人?想到她看我的表情,心中总觉得没底。

“姮,”觪看着我,说:“虢子乃一方诸侯,又是姻亲,他遣人来邀,于情于理,我等推却不得。而我等往虢国,虢子须以国礼相待,姝即便与我等有隙,也要顾及体面,倒不必担心甚不利之事,去会上一会也不打紧。”

我微笑,说:“姮知道。”

东虢国并不太大,城池的四面,山梁起伏,多有险峻,是王畿东面的一道重要屏障。

城门在车辆面前洞开,车轮声撞在两旁的厚壁上,骤然大声,闷闷地响。昨天前来接应的那名大夫在前面引着我们,一路走向宫城。我朝车外望去,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并不如杞国那样历史久远,也不如镐京那样气势磅礴,却修得相当坚固,光是那的城墙,无论夯土的高度或厚度,都堪比王城。

车马辚辚向前,宫门处,一名上卿候在那里,领我们在虢子的正宫外停了下来。我下了车,与觪一起随上卿朝宫内走去。

行至中庭,只见一人站在堂外,身着素缯朝服,看到我们,满面笑容地迎下阶来。他身后,侍婢扶着一名少妇,衣饰精致,裳下的腹部高高隆起,步履缓缓,正是姝。

“太、太子前来,有失远、远迎!”那人走到觪面前,端正一揖。我打量着他,三十上下的年纪,个子觪差不多,面容算不上英俊,却长得相当和善。听他的话音,这个人当是虢子无疑。

“国君多礼,杞觪诚恐。” 觪温文还礼。

虢子揖让抬头,看到觪身后的我,微微一讶。

“吾妹杞姮,随我一道往卫。” 觪解释道。

我与他见礼,虢子似乎很高兴,笑着回头,对姝温声道:“吾、吾子,如今汝妹也来、来了,当好好一叙。”

姝微笑,声音柔和:“国君此言甚是。”说着,她走上前来,与觪和我分别见礼,唤觪“兄长”,唤我“妹妹”,举止优美,笑容得体。

虢子笑意盈盈,吩咐从人领我们到宫内坐下。

“吾、吾子甚是恋旧,每每念起杞国,总、总落泪不已。”堂上,虢子坐在上首,对觪说。

“国君怎与人说起这些?”姝在一旁轻声道,似嗔似怪,面上隐现娇羞之色。

虢子笑道:“太、太子非外人,说说无妨。”

姝含笑不语。

觪看着他们,浅笑:“国君如此爱护,杞人感激。”

接着,虢子向觪问起路上的状况,又讨论起各国涝情。我在下首静静地听,姝坐在虢子身边,一言不发,姿态温良贤淑。偶尔,两人目光相遇,姝的唇边微笑不变,淡淡地望了过去。

一场谈话宾主尽欢,虢子兴致很高,热情地招待我们用膳,吩咐寺人务必细致地照料起居。

“姮定是好奇今日为何至此。”姝不紧不慢地说。膳后,虢子说我难得来,姊妹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便让寺人送我和姝到她的宫里坐。

侍从尽数遣走,剩下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榻上,再无掩饰。

“自然是姊姊之意。”我说。

“不是。”姝看着我,缓缓浮起一丝笑:“姮或许不信,今日之事乃国君所为,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哦?”我微微一讶。

姝倚在几上,抚着已经浑圆的肚子,缓缓地说:“几日前我兄长遣使来探望,说起太子往卫之事,其时国君在侧,便给他得知了。”说着,她忽而一笑:“我媵来时,国君曾问随行的大夫,杞国待我如何。姮猜那大夫如何回答?”

我看着她。

姝说:“那大夫答道,君主姝虽为庶出,却深得国君夫人喜爱,地位与嫡女别无二致。”她笑了起来:“‘别无二致’,姮,多有趣!”

我勾勾唇角:“的确有趣。”

姝缓缓叹下一口气,道:“国君信了,在他看来,既‘深得国君夫人喜爱,地位与嫡女别无二致’,我定是与尔等相处甚佳,知晓你与太子往卫,便使人去邀了来……呵呵,”她轻轻地笑:“我那夫君竟单纯至此!”

我知道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姊姊有夫如此,当是大幸。”

“大幸?”姝看着我,仍是笑:“确是大幸。国君第一次见到我时,旁人提醒了三声他才移开眼睛。此后日日不离,便是我有了身孕后搬入这宫室,他也仍与我同房。只是,姮谓之为幸,可知我当初的艰难?”她的笑意渐渐凝住:“我来不过一月,众妇便开始处处诋毁,可她们越是如此,我就越是牢牢抓着国君不放。”姝盯着我,笑容消去:“我不会像母亲,风光了十几年,却还要受那被发跣足之辱!”

她语气急促,目光不掩凌厉,与在杞国时相比,丝毫未改。

我深深地吸气:“姊姊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姝笑了笑,将手重新抚在小腹上,神色放缓:“姮,如今的一切,皆是我应得的,上天亏了我十数年,总该给些补偿。而过去的事,”她声音甜美:“我也必不忘却。”

话音落去,一室静谧。说到这个程度,姝已经把对我的所有厌恶都挑明了,没有任何余地。

这个地方也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姊姊,”我注视着她,声音平静:“该解释的,我以前都解释过,如今姊姊仍有恨,姮也无能为力。只是,姊姊,人对于出身永远无法决择,姮对姊姊从无恶意,如今听到这番话也是坦然;而姊姊却要常常记褂心间,长此以往,不知谁人更屈些?”

姝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也不再说话,径自走出宫室。

留宿一夜之后,我和觪踏上往祭的道路,虢子热情依旧,亲自将我们送出国境。

“昨日姝与姮说了什么?” 路上,觪问。

我笑笑,道:“说了该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姝对我的恨由来已久,是无法用道理挽救的了,希望那番歪理能让她想通。

过河很顺利,车行几日,经过庸、凡、共,卫国广阔的原野出现在眼前。

路上经过一片农田时,觪特地要我下车,和我一起走过去看散父的水渠。如觪所言,那些渠看似简单,却颇具章法,坡度和迂回掌握得很妙,每个隘口都开得合乎规矩,而田里的庄稼也长得比别处好。

“阿兄,若我是卫伯,手中有散父这等人物,这田野中必是渠道纵横。”我说。

觪微笑:“散父不一定在卫国,但总要打听仔细才好。”

车辆沿着大道,驶过无数乡邑。傍晚时分,朝歌宏伟的城墙出现在一片苍翠的视野之中。

早有大夫奉命前来,查看符节之后,他领我们入城。火把照耀下,朝歌的街道依旧宽阔,只是入夜时分,城市喧嚣不再。

卫宫门前,一名卿大夫站在通明的火光下,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是子鹄。“太子远道而来,国君命我在此恭候。”他对下车相见的觪行礼道,声音洪亮浑厚。

重遇

“有劳吾子。”觪微笑,作揖还礼。子鹄命守卫让开道路,御人扬鞭,车驾缓缓驶入宫城。

卫伯王孙牟在正宫中与我们相见,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没什么改变,精神奕奕,面色平和。

看到觪身旁的我,王孙牟颇为意外:“甥女也来了。”

我上前见礼:“杞姮拜见舅舅。”

“甥女勿须多礼。”王孙牟虚扶一把,含笑地看着我。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我穿的斩衰上,凝住,唇边的髯须动了动。稍顷,他看向觪,深深地叹下口气,道:“我同母之手足,唯汝母而已,现下独我一人。”说着,他眼圈微微泛红,神色间染满伤戚。

“舅舅节哀。”觪低声揖礼道。

王孙牟略略侧头,举袖拭拭眼角,再转回来,对我们笑笑,道:“尔等远道而来,舅舅却这般失态,罢了罢了!”他命寺人上膳,邀觪和我坐下。

席间只有三个人,王孙牟解释说卫伯夫人身体不大好,到乡邑中休养去了;太子衍和公子顼正在宗周的辟雍中受教,还未归来。

“太子丧中来卫,不知所为何事?”洗漱时,王孙牟问道。

觪在座上欠身:“实不相瞒,觪此来乃为寻人。“

“哦?”王孙牟讶然:“何人?”

“不知舅舅可听说过农师散父?”

“散父?”王孙牟一怔。

“正是。”觪颔首,诚恳地说:“两年来旱涝相加,杞国微小,再不堪经受,觪无奈之下,想起散父。两年前,觪无意中在卫见到一渠,与丰渠甚为相似,故妄猜散父在卫,特来探访。”

“如此。”王孙牟眉头微微皱起,道:“只怕太子白来一趟。”

觪吃了一惊,与我对视一眼,问:“舅舅何出此言?”

王孙牟道:“卫国之渠,确为散父所修,不过。是在灭商之前。”

我和觪望着他,仔细地听下去。王孙牟说,当年,文王用散父在丰开渠,庄稼收成甚为可观,轰动一时。消息传到商王帝辛处,引起了他的兴趣,便将散父召到了当时还叫“牧”的朝歌。据说那时散父很得帝辛的欣赏,特地在牧野和济水边的滨邑各赐给他一片田土,任他试验钻研。后来,周人伐商,周师攻入牧,帝辛自尽,散父却也从此失踪了。

“滨邑也有渠?” 觪问道。

“然也。”王孙牟说:“散父其人,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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