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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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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令诚苦着一张脸:“少尹,崔大尹原本也是少尹,吉少尹这一走,大尹不相当于左右臂膀皆失。报信派个驿兵去便可,少尹何必亲自劳动?”

菡玉低声道:“下官非亲自去一趟不能心安,请大官见谅。”

边令诚一跺足,发狠道:“好好好,你们都走罢,都跟着陛下去,等安禄山来了,大不了就是把城门一开,放他进来好了!”

菡玉道:“待见过陛下,我……自当回来,与长安共进退。”向边令诚一抱拳,饭也不吃,径自上马而去。王思礼连叫她数声都叫不住,只得也策马率部下跟上。

菡玉从城北芳林门出,一路打马疾驰,王思礼等人在后头连追带赶才勉强跟得上她。一直飞奔了五六十里,已到咸阳以西,接近黄河。王思礼望见远处有黑烟升起,疑前方有变,连忙快赶几鞭靠近菡玉,劝她停步查探清楚再走。

菡玉哪里肯停,不顾王思礼劝阻,执意往前。到了黄河岸边,只见河上西渭桥着了火,浓烟滚滚,河对岸有禁军正引水灭火,却无人敢穿过浓烟到桥上来,只灭了北岸那半边,南岸还在冒着烟火。

王思礼喜道:“看来陛下还没有走远,总算追上了。”眺望对岸,认出领禁军灭火的正是皇帝身边的高力士,连忙挥手大喊:“高将军!”

高力士人老眼花,看不清是何人,高声问:“对岸何人?”

王思礼道:“末将王思礼,与京兆少尹吉镇安从潼关来!”又问:“陛下圣躬安否?”

高力士道:“原来是王将军、吉少尹。陛下就在前方,距此不出五里,一切安好!”

王思礼大喜,拉着菡玉一起朝黄河北岸拜了三拜。又召来随行军士,就地取水,帮着高力士把南岸的火也扑灭了,过桥去见高力士。

王思礼问:“高将军,陛下是刚过西渭桥么?为何桥会起火?”

高力士叹道:“是右相放火焚桥以防追兵,陛下不忍绝百姓求生之路,因命咱家留下将火扑灭。不想火势甚大,幸好将军和少尹赶来,不然只怕咱家还要有负陛下之托。”

王思礼忿然道:“陛下仁厚恤民,右相却……”被高力士瞥了一眼,止住了没有说下去。

菡玉低头不语。高力士道:“火已灭了,咱们也起程罢,晚了怕陛下乘舆已远。”

三人一同上马西行。走了四五里地,遇上禁军队伍之末,全军正停下休息。殿后的将领对高力士道:“陛下久不见将军回还,怕将军走了岔路,命我等原地等候。”

高力士动容道:“陛下何必因臣而废行?”下马向西而拜。

五千多人的队伍,并车马仪仗,蜿蜒迤逦三里之远。高力士远远看见前方天子銮舆,翻身下马,疾步向皇帝奔去。王思礼等人也随他下马步行。

也许是马上颠簸厉害,乍一停下,菡玉竟觉得有些眩晕。远处明黄的天子仪仗,日光下金灿灿的一片晃得她眼花,连皇帝在哪里也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澄黄的背景,衬着中间那人一袭深暗紫袍,分外醒目。

隔着那么远,她竟看得清他的面容,微微笑着,那笑颜忽远忽近,忽明忽暗,恍惚只像是幻觉。她伸出手去,好像要触到了,指间却只是空无一片。前面高力士越走越快,她跟着小跑起来,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高力士在哪里,皇帝在哪里,她全看不见了,只看到那袭深紫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广,终完全占据了她的视野。

她终于触到了他,满满的充实在她胸怀间,扑面而来尽是熟悉的气息。他的心口紧贴着她面颊,急促的心跳震着她的耳鼓,那样真实。一眨眼,眼泪便决堤般涌了出去,又被他胸口的衣裳全数吸入,悄无声息。

“玉儿,你终究还是追来了。”他的声音像是叹息,沉痛中又带喜悦,“看来咱们的缘分还没有尽。”

她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更收紧双臂,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留住,留他在她的臂弯里,再不离开。

“相爷。”一旁高力士轻轻喊了一声,见他不为所动,仿若未闻,只得提高声音,“咳咳!吉少尹,陛下正等着咱们呢。”

菡玉自他怀中抬起脸来,这才发觉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几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俩,不由大窘,连忙推开他,胡乱把眼泪抹去。向前一看,不远处皇帝眼睛瞪得滚圆,贵妃丽颜都变了颜色,太子等人则别开眼非礼勿视,更别说旁边一干宫人禁卫,有些年幼的宫女索性伸手捂住双眼。她生平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高力士引她和王思礼到御前,将救火时隔岸遇见他俩、二人协助灭火救桥一事说了一遍。皇帝问:“二位卿家是从潼关来?潼关现况如何?哥舒安在?”

王思礼顿首道:“初九时潼关便陷入贼手,副帅撤至关西驿,重整武备,正欲克复潼关,不想部下火拔归仁反叛,将副帅绑缚敌营,至今也未闻消息。”

皇帝大惊:“什么?哥舒竟已落入贼手?”

王思礼道:“是吉少尹亲眼所见。”

皇帝看一眼菡玉,还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吉卿,是何时的事?”

菡玉忍住心中羞窘,低头回道:“初十那日下午臣转运粮草经过关西驿,遇哥舒副元帅整兵欲复潼关,蕃将火拔归仁聚众反叛,将副帅绑缚马上押往潼关崔乾祐处,并将臣与京兆府众同僚捆绑于驿中,困顿两日。幸而王将军路过,救了臣等性命。如今又过了三日,只怕副帅已至洛阳。”

皇帝怒道:“军中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不能克敌制胜不说,竟还反戈相向卖主求荣!”

王思礼跪伏于地,拜道:“都怪臣前锋失利,才有后面这一连串的败绩,臣罪该万死,专程赶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叹了一口气:“数十万大军交战,胜败岂可归咎于一人,王卿不必过于自责。朝廷此番又痛失一员大将,只盼那安禄山不要斤斤计较于往日隙怨,饶过哥舒翰一命。”

王思礼泣道:“陛下不计副帅失关之过,此时犹记挂他安危,臣等却一再辜负陛下,令江山遭难社稷蒙污!臣实在无颜面对陛下!”说罢拔出佩刀就往自己脸上割去。皇帝连声制止,高力士等手忙脚乱地将他拦下,还是在脸颊上割了一刀,血流满面。王思礼伏地痛哭:“臣非死难谢圣恩,求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连连叹气,一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却怒斥道:“王思礼,亏你还随西平郡王征战多年,久经沙场,郡王曾夸你勇武过人。以前打胜仗时志气满满,现在一吃败仗,就只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与妇人何异?你若真有心一死以谢圣恩,那也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才算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天下百姓!自己跑回来寻死觅活,连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今日要是自绝于陛下面前,我陈玄礼绝不给你收尸!”

王思礼被他说得半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霍然起身,转头便走。皇帝忙问:“王卿,你要做什么?”

王思礼道:“大将军一语惊醒梦中人,思礼这就回去,死也要死在潼关下!”

皇帝道:“卿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哥舒被擒,郭李远在河北,朝中急缺将才。卿若有意为国效力,就不该自轻性命。”停下思量片刻,“王思礼,朕现命你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接哥舒旧任,即刻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你可愿意?”

王思礼怔住,半晌方回过神来,抹一把脸上血迹,跪下叩首道:“臣领旨!除非是诛灭逆胡光复中原,否则臣这条命就系在沙场上!”

皇帝便命随行的翰林学士张渐拟制书,加王思礼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正在书写,忽闻旁边有轻微啜泣之声,皇帝回头一看,却是太子,因问:“皇儿为何伤心?”

太子泣道:“臣闻王大夫、陈大将军之言,自觉羞愧,无地自容。逆胡初起之时,臣曾自请率兵出征,陛下垂爱,臣一时心软,选留父亲身侧尽孝。如今情势急下,狂澜难挽,臣悔之晚矣。忠孝二字,忠在前,孝在后,臣只顾了为人子之孝,却忘了为人臣之忠,是轻重颠倒也。”

皇帝叹道:“皇儿一片孝心,朕都明白。朕春秋已高,人老重情,也是希望儿女能常伴近侧。”

杨昭因上前道:“陛下富有海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尽忠有天下人,尽孝却非太子等不可。陛下此去远冒险阻,太子岂忍朝夕离左右?”

太子拭泪道:“右相正说出我心声。”

皇帝道:“皇儿别伤心了,等到了蜀地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这时张渐也拟定了制书,呈给皇帝。皇帝又命高力士当众宣读一遍,交给王思礼。王思礼携圣旨、带旧部骑兵北去赴任,圣驾则继续往西。

杨昭上前进言之后就一直在菡玉身旁,这会儿也拉她一同上马。菡玉低声道:“相爷,我该回西京去了。”

他疑道:“这时候你还回京去做什么?”

菡玉道:“我答应了边令诚将军,将潼关事禀报陛下之后,就回去协助他守护西京。”

他凑近来一笑:“见了我,你还舍得走?”

菡玉脸上一红。他笑得开怀,执起她的手来牢牢攥在掌中:“而且,就算你舍得,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菡玉连忙抽手,心虚地看四周有无人注意到。“相爷,这里这么多人……”

“怕什么,”他毫不在意,握得更紧,“刚才那样都叫他们看过了。”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想起自己刚刚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那般失态地冲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她现在还是以男子面目示人,都不知道旁人该怎么想。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只觉得周围好像全是异样的眼光,偷偷觑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她嗫嚅道:“相爷,这样没法骑马……”

他笑道:“那我们去坐车。”

菡玉转头往女眷乘坐的马车看去,正看到其中一辆掀起了车帘,韩虢二位夫人坐在其中,掀帘的是裴柔,一张俏脸早已气得青绿。她讷讷道:“女眷才坐车。”

杨昭顺着她视线望去,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些旁枝末节乱七八糟的事。”倒是放了她的手,上马并辔而行。

三九·玉许

皇帝一行中午从咸阳望贤宫出发,过西渭桥,稍歇片刻后继续西行,准备在下一个驿站落脚过夜。官道三十里一驿,西渭桥西面这个驿站遭了祝融,烧得片瓦不剩,只得再往西去。一直走了六十里,天黑后方抵达金城县。金城县令县丞和衙役都已逃走,无人接应,内侍监袁思艺也趁着天黑偷偷亡匿,皇帝一直到戌时也没有用膳。后来还是禁军士兵自己生起火来,做了一顿晚饭献给皇帝。皇帝先赏赐随从官吏,而后自己才吃。公主皇孙等中午在咸阳就没有吃饱,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管饭食粗陋,争相以手掬饭食之,勉强果腹。

菡玉入献饭食,不一会儿便被分光了。她只早上在灞桥驿匆忙喝了一点薄粥,中午粒米未进,到现在反而不觉得饿了,又见皇孙们争饭之状,更是半点胃口也无。她捧着空瓦罐从馆舍中出来,正碰见杨昭在找她,迎上来道:“玉儿,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菡玉问:“相爷找我何事?”

他笑道:“我寻得一个好去处,想邀你同去。”夺了她手中瓦罐随手往地上一放,拉起她便往驿外走去。

菡玉被他拉着,边走边问:“相爷吃过饭了么?”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可吃不下。”

她闷闷道:“如今可不比当初了,有锦衣玉食高楼华厦。”

他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不是锦衣。”她不明所以,他突然凑过来,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还有‘玉’食。”

她气他不过:“相爷!你、你别闹!周围全是人……”

“哪里有人?就算有,天这么黑,谁看得到?”仍不罢手。

她连忙闪躲:“今晚有月亮……”

他抬头看了看天。十三的月亮已经接近满月,只边上缺了一小块,亮堂堂的似一块玉盘高悬天中。“好罢,那我们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她大窘,连忙推托:“我、我还有别的事,陛下刚刚好像说要召我过去问话……”

“好了,逗你两句就紧张成这样,你真当我会把你吃了呀?”他失笑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定然喜欢。”

她期期艾艾地问:“那地方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一里地。”见她明显一缩,更觉好笑,“你别怕,那儿虽然没有旁人,我也不会趁机吃了你。喏,咱们就约法三章,今晚上我决不做任何你不愿的事,你也不许说我不爱听的话,行不行?”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去:“君子一言。”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他朗声而笑,挥掌与她相击,顺势将她手握住,牵着走出驿外,绕到背后。

驿站后面杂草丛生,只中间一条幽微小径,白日大约也少有人走。月光下小径两侧都是漆黑的草丛,中间一道灰白通路,曲曲折折。她紧随他身后,渐渐地离驿馆远了,杂草变成了蓊郁的灌木,人声小了下去,前方的蛙鸣却响亮起来,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她问:“前面有水塘么?”

这么一出声,到底还是惊了鸣蛙,声音忽地小了下去,近处的都停止了聒噪。她屏息止步,静候了片刻,那些青蛙才又亮开嗓子鸣唱起来,你追我赶,仿佛有意一争高下。

他也随她止了步,低声笑道:“几只青蛙你也怕吓着它们?”

她小声道:“以前一直住在荷塘边,常年与莲荷鱼蛙为伴,有如邻居。冬日里花枯蛙伏,只剩我一个人,最是寂寞。立夏之后听到第一声蛙鸣,就好像远游的故友归来一般。”

前方一棵倒垂杨柳,枝叶繁密,垂于小径之上,如一道碧玉珠帘。他拂起柳枝,从中穿越而过,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密密层层的荷叶一片叠一片,一枝挨一枝,波浪一般延展开去,竟是看不到尽头。月光下辨不清红粉碧色,花和叶都是灰暗的剪影,亭亭地高出于水面之上。

两人走近,塘边的青蛙受惊,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他笑道:“不小心打扰了你的故友。”

她呆呆地望着那片荷塘。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荷叶了。相府里也有荷塘,人工挖就,几丈方圆,直接就能望到对岸。去年冬月里回衡山,荷叶都败了,满塘都冻成了一块冰,冰面上杵着几茎枯枝。细数起来,还是下山之前那个初夏最后一次见,荷花还没有开,水面上一溜嫩绿荷钱,随波荡漾,仿佛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过了这些年,那四年倚莲而居的混沌日子几乎已忘却,现下面对似曾相识的满塘莲荷,回忆起的也只是零碎片断。忽然间他收紧了五指,那些隐约的迷思便都悄然消散,只有身边这个人和他握着她的手,切实而清晰。

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如今就算到了冬天,荷花败了,鱼虫潜了,你也不用怕一个人寂寞。”

她低下头,悄悄扣住他掌心:“玉儿从来都不寂寞。”

“好,好……”他喜不自禁,捏一记她的手心,“你先在这里,我去准备一下。”转身往树下去。

菡玉回头去看,他弯腰在树底下不知摆弄些什么。她走近去问:“相爷,你在做什么?”

他往地上用力拍了两掌,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这下应该都弄平了。”

她只看到地上白乎乎的一块,约三尺宽、六尺长,也弯腰下去看,才认出那是他的披风。正站直身子转过来,冷不防被他一推,跌倒在那披风上,人就躺了下去。他也在她身侧坐下,一手搭在她肩上,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平,硌到你了?”

菡玉顿时满面飞红,结结巴巴道:“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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