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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之道-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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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勉强的笑,“你来了……”奋力的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么?”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炖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的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么?”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的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的对你好。你安心的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他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子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的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的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的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子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皇太后知道陛下病势么?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皇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皇太后。皇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作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的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么?
☆、归尘
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弥生守着他,寸步也不离。果然第一眼看到时的印象最直观准确,珩御极后的种种,只是他宣泄心中苦闷的手段。如今他病着,没有张牙舞爪故作凶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静。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的声音很低,已经到了收梢,嘶哑而苍白。她抓着医正一遍遍的问,“怎么会这样呢?”没人能够回答她。她恨透了这帮唯唯诺诺的人,横竖都是废物,留着也无用。一时气冲了头,拂袖说声杀。禁军来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带走了,等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这是她头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自己有些害怕起来,兆遇在旁边开解,“帝王家,这种事太平常了,不值什么。”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圣人不临朝了,又没有知会九王压场子,文武百官人心涣散,个个如临大敌。百年年纪小,朝政撑不起来,弥生只能秘传太傅来商议。所幸庶出的几位王早就削了兵权,如今翻不起大浪来,所以问题还不至于那么棘手。暂且稳住了朝局,后面怎么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细的一芒,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逼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凄凉,不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
他这模样,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脸上却大大的欢喜着,“养病不能急的,慢慢调理,一点一点的来,再过两日定然痊愈了。”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想得很多,每一处都想到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抓紧安排。他移过视线去,对兆遇道,“把重臣都传进宫来,朕要托孤。”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的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阖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灼灼望着她,弥生掖着泪点头,“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会看顾好他。”
他松懈下来,合眼费力的喘口气,“多谢你……你们两个是我最牵挂的,我放不开手,却也没法子了。”顿了顿,复又道,“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这样的身子,生生带累了你。你才十五岁,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来生还做夫妻这类的话,这辈子拖累得你够够的了,下辈子你找个健全的人,离我越远越好。”
他微哽,泪眼迷蒙。弥生听他的话只觉心惊,触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这么远做什么?谁没有小病小灾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绝了!你安心将养着,会好起来的。”
他别过脸去,抑制不住汹涌的泪。她这么好,可惜不属于他。有些话,真是死都要带进棺材里去的。不能说啊,说出来就连最后一点情义都没有了。百年还要靠她,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了。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自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的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厌倦听他们模版式的回答。他的视线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慕容琤应个是,膝行几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圣训。”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谴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弥生克制不住的抽泣。四合床前的黄幔子被风吹动了,悠悠的来回飘荡。更漏滴答,众人都屏息静待。宣德殿笼罩着恐怖低迷,离死亡那么近,近得令人窒息。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头激灵灵一战。倒不是别的,唯恐珩死在她怀里吓着她。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过去了,放他平躺下来,缓过来就好了。”
医官取参片来让他含着,人中上掐了几下,渐渐有苏醒的迹象了。他早前指定的几位托孤重臣,眼见着不妙都跪上前来。弥生看着父亲,惶然瞪着两只大眼睛,又不能说话,单是直直盯着他。谢太尉微微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她咬住唇,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是啊,现在更是乱不得。到了紧要的时候,珩的每一句话都关乎性命。
她俯身拿水给他润唇,握着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议也是一样。”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挣扎了下,拼尽了力指着呆滞的百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慕容琤说,“百年无罪,你要夺位便夺,只是瞧着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杀是惯例,九郎,好歹勿学前人!”语毕,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头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上去再探,颓然退下来,趴在地上哀号,“圣人……龙御归天了!”
满殿嚎啕起来,弥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仿佛熬干了,难过到了极致却流不出眼泪来。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的大婚,他穿着爵弁的样子印在她眼里;昂扬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瘫在那里,形容枯槁。
嗓子似乎有什么堵着,吐都吐不出来。她捶着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的,真的死了吗?她转过脸看医官,“你看准了吗?再看,到底还有没有救?”
她憋得脸色都变了,谢太尉不能坐视着,忙命宫婢把她搀到幔子外头,切切道,“请殿下保重凤体,眼下这么耗着不是办法,还是先安床要紧。诸如后头的发丧成服、谧册,都由臣等打典,殿下不必费心。先回正阳宫去,这里……”他回身看一眼,低声道,“大凶之地,回避的好。”
弥生哆嗦得像风里的枯叶,抓住谢太尉哽咽着,“阿耶,陛下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谢太尉疾令她噤声,看了眼失神的九王道,“先服大行皇帝的丧,停了灵再着太史令排吉日迎新帝登基。”
弥生才想起珩临终时的那番话,想来对夫子触动很大吧!当着朝中要员的面直戳到他的痛处,他就是有夺位的心,也要再斟酌了。
他回望过来,嘴角隐隐带了点嘲讪的笑意。确实是没想到,珩居然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并不昏庸,庙堂上的风向他深知道。没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这招先声夺人打乱他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禅位也不能急在一时了,得往后推迟一阵子才行。
这里打眉毛官司,殿内的宦者出来通禀,“大行皇帝手里握了样东西,拳不可开,奴婢们不敢冒犯,还请殿下入内主持。”
弥生听了踅身进去,宫人已经替他归置了四肢,他静静仰在那里,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曾相爱过,但是感情已然很深厚了。弥生泪不能已,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尽妻子应尽的一点本分,着人绞了帕子来给他净脸,轻声道,“我前两日给你做了件衣裳,这一向不得闲,没来得及拿来给你看。回头吩咐他们伺候你换上,你穿着去,是我的一点意思。”慢慢拭他的手,他抓得很紧,等闲分不开,她只得劝慰着,“你的丧仪我会亲自过问的,百年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你放心去,不要留恋阳世间。撒开吧,撒开了,走得也轻松。”
才咽气的人阴灵不远,尸首也是有灵性的,安抚一番过后竟能打开他的手掌了。可是他抓着的东西令她震惊,简直像五雷轰顶似的,直劈得她魂飞魄散。
☆、太后
见她怔住了,慕容琤忙上前看,一看之下竟也回不过神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说。他是爱弥生的,那么宽容的爱,比他高尚许多。他突然感到汗颜,珩一辈子谨小慎微,也许做为当权者他不合格,但是感情上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深沉。他爱弥生,爱到可以放下尊严。甘于被算计,这样的胸襟,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弥生坐在床沿看他的脸,消瘦的,没有血色,既熟悉又陌生。他一直是平凡的,到后来她忽视甚至厌恶他。可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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