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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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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太子都二十多岁了,比起年岁较长,精力有些不济的父亲,正当盛年的他却是能力出众,不论文事武功都已有相当的阅历,足以在朝政上辅佐父亲。因此,百日热孝过后,身上还穿戴着素服的太子,已经是早出晚归地参与到了国事中去。长期呆在东宫的,也就只有这妻妾四人了。
说起来,这四人身上都有些不好,现在守孝更是都在养病,太子妃连晨昏定省都给暂时免了,为的就是太子嫔和徐才人的病情——徐才人也罢了,小产而已,多躺几天已经是复了元气,她现在主要的问题还是心不在焉,成天浑浑噩噩的,像是得了‘离魂症’。可太子嫔的病情却非同小可,她才出了月子,就强撑着把文皇帝的丧事给跟了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折腾,使得太子嫔是有些亏损了元气,好容易又熬过了册封太子嫔的典礼,转头就又躺下了,将养了一个多月,好容易才把病情给控制住,就是现在,在东宫里走动都还乏力呢,从住处莲华殿到慈庆宫正殿,她都是让人把她给抬过来的。
以太子嫔的为人,不是实在不想走路,也不会这么行事,所以太子妃也没因为她这多少有点摆谱嫌疑的表现而感到不悦,反而是关心地问孙玉女,“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再养两天就成了么,怎么看脸色还是这么苍白,可要再请医生来给扶扶脉?”
都在孝里,按说连皮草甚至是棉衣都穿不得的,但天寒地冻的,还有什么东西比皮草更能御寒?大家也只能做到绫罗绸缎不要上身而已,这几个太子妃嫔,穿的都是白粗布棉袄,在这摆设简朴的屋子里聚着,不像是天家妃嫔了,倒像是农妇聚会。孙玉女头上缠着的裹头布更是和农妇一色一样,都是黑色的粗布,倒越发显得她肤色淡白缺少血色,听到太子妃这么慰问,她勉强一笑,细声道,“其实请来开的也就是那些食补的方子,倒不如不费这个事儿了。就是今日起来有些头晕,多歇一会应该也就没有大碍了。”
太子妃听说,也就不继续追问了,转而谈起了正事,“今日去见娘娘,娘娘已经和我透出风了,咱们这个孝,是要用心守。”
为天子守孝,其实对于整个宫廷都算是新鲜事。因为宫闱间的事很难留有正式文字记载,南京宫殿又被建庶人烧得差不多了,所以二十多年前高皇帝去世的时候宫人是怎么守孝的已经缺乏文字记载了。这个孝,是用心守还是着实守,那差得还是很多的。就和一般廷杖一样,‘用心’、‘着实’之间,差出来的可往往是一条人命——守孝若守得不好,也是容易闹出人命的,太子妃的这个玩笑,开得很俏皮了。
——可回应她的却是一片茫然无知的眼神……
何仙仙是真的没意识到太子妃在说笑话。而孙玉女虽然明白太子妃是想要说笑话,但却可能也不知道这个用心、着实的典故——虽然在内帷长大,但外廷的事,也不是她能随便接触、了解的。
至于徐循嘛,压根就是完全走神了,眼神茫茫然的,一看就明白,心思也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太子妃游目四顾,不免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皇后想选秀,其中的苦心她焉能不明白?身为宫廷大妇,妃嫔们也是她们的脸面。都是些老弱病残,连侍寝的绿头牌都凑不满一盘,这完全是属于大妇工作没做好的结果。坐到她们这个位置,一般的妒忌根本已经不能影响皇后和太子妃的心情了,对于皇家正妻来说,做好本职工作才是最要紧的事。
太子宫里的这三个美人,往年也还是能撑场面的,但现在看,就显得分外单薄孱弱了,个个都不康健,如何能上得了台盘?于情于理,太子妃都要考虑为太子纳新了。
当然,长达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也足以让她从容准备了,明年大祥以后宫中为皇帝选秀时,也可和皇后打声招呼,为太子预留一些美人,太子妃现在并不担心人选的问题。她担心的是太子宫里这股颓唐的精神风貌。——三个美人,个个似乎都有心事,没有谁面上是有欢容的,即使在守孝的时候,这面孔看起来也是有点太沮丧了。
至于个中缘由,太子妃心里模模糊糊也有猜测,只是不好明说而已,今日把众人都聚在宫里,为的也就是让这个消息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绪。
“既然要用心守,咱们的吃穿用度且先不说了,就是大哥,都要谨守礼制,”太子妃和缓地说,“宫中没有秘密,有些事一旦发生过,说不定就是大哥将来被人对付构陷的把柄……从前,咱们也是看到东宫中人是如何行事的了。身为妃嫔,自当谨言慎行,不能给大哥添一点麻烦。”
话说得有点弯弯绕绕,但也是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很明显了。太子妃考虑到大家的精神状态,都没有用上暗示——反正,说出口的话也留不下多少凭据。
做太子,那从来都是比较战战兢兢,比较受气的。距离天子的位置也就是一步了,地位和权柄都并非旁人能比,但也正因为如此,受到的猜忌也要比旁人更大。尤其太子深受文皇帝喜爱,身边是重臣环侍,内阁大臣几乎都指点过他的学业,现在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和一直不大受宠的太子比,他的锋芒,一直都是很盛的。
树大招风,越是得意的时候,就越要小心。虽然现在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并没有丝毫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东宫诸妃可以就此懈怠,甚至是恃宠而骄。既然皇后说了,这孝要用心守,以她在皇帝身边的地位,此事就相当于已经定下来了。东宫必须把用心守三字一以贯之,在整个孝期里,任何人和太子行敦伦之礼,都等于是为将来的东宫添上无穷的祸患。孝期行房,那就是不孝的大罪,认真追究起来是可以要人命的。这样的责任哪个妃嫔当得起?
太子妃的这句话,也是成功地令众妃嫔都露出了深思、戒惧之色,就连徐循也都回过神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续道,“非但我们自己要谨守礼仪,连对宫人的约束也要严格。大哥年轻气盛,难免有憋不住的时候,譬如一根干柴,若是处处都遇到冷水,那倒也罢了。可要是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人故意眉目传情地挑逗太子……”
各妃都纷纷道,“娘娘放心,我们知道该如何做的。”
像徐才人身边的花儿那样,受过宠爱又没有名分的宫女,在太子宫也有那么几个。几个妃嫔身边都有这种类似于通房大丫头的存在,虽然没得名分,已经证明太子对她们的确是没什么兴趣,再临幸的可能性很小。这些宫女的出路也比较凄凉,多数时候都是在宫中幽居下去——受过恩典的宫人,一般是不会再放出去了。但有一就有二,很多宫人心里,也许还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
对于这种事,妃嫔们秉持的态度不一,不过大多数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她们都不是爱争风吃醋的妒忌之辈,若是多一个受宠的妃嫔,是从自己宫里出身的,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不过如今,不但自己不能和太子有什么太暧昧的接触,就连自己身边的宫人也要严格约束了,那些性情不大老实,又有几分姿色的人物,可不能再出现在太子身边。太子妃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在鱼吕之乱中,大家也学到了一个道理。皇帝身边,肯定是有耳目的,宫里发生的事,要瞒过皇帝恐怕很难。想要私下和太子偷情来维系自己的宠爱,那简直就是在玩火。一旦事发,就算有太子护着,也会在转眼间惹来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怒火。
太子妃对自己的这三个姐妹还是很有信心的——都不是一心争风吃醋、邀宠斗心机的是非之辈。之所以说得这么明白,不过是为了让她们慎重以对,免得疏忽出事而已。现在见三人都点头称是,也就放下心来,遣散了众人,“都早点回去养着吧,没有大好,就别到我跟前来请安了,只管好生养着。——二十多个月呢,足够你们慢慢调理的了。”
现在,三个妃嫔似乎也都可以放心了,二十多个月,什么病养不好?大家反正都不能偷跑,心里也没什么好担心后人一步的……甚至于什么新秀女,那也是更远以后的事了。别人不说,孙玉女面上的表情是明朗了一些——她心思重,自己身子不好,千辛万苦才养了个女儿,转眼又得病了,正需要休养……
太子妃把三位嫔妾的表情也是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将众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经走到人群前头的徐循,“小循你留一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徐循怎么说也执掌过宫务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帮忙询问丝毫都不奇怪,连她自己也以为是细务上的事,走到屋内便问道,“姐姐可是想问这宫中宫女轮值的事——”
太子妃摆了摆手,把徐循的说话给打断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了下来,开门见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人在宫里,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是那一次流产,把你的心思都给流出去了?”
见徐循口唇微动,似乎想为自己辩驳,太子妃又截入道,“别怪我说话难听——这年头,谁没有过几次掉孩儿的事情?就连我,在黄儿之后也是掉过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没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里难受,我们都能理解,可难受到现在还要继续如此失魂落魄,只怕……众人会觉得你太娇气了。”
见徐循面上多了一丝警醒,太子妃心里也是不无安慰:还好,懂得警醒,就还算是有救的。
她还是不给徐循说话的机会,沉吟了片刻,竟开门见山。“其实我也多少猜得出来,你这么浑浑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场面,给吓着了吧?”
这话一出口,徐循的双肩,顿时显著地震动了一下。
☆、87 清醒
徐循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人心自私;对那些被殉葬的无辜妃嫔;徐循会有同情,有惋惜,但这份怜悯;不至于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没有两个月就已经流产的无缘孩儿,也不能让她失魂落魄;镇日间魂不守舍。——在目睹了当日殉葬的惨况后;大部分位份不够尊贵;又没有儿女的妃嫔;心里在想的多数都是和她一样的问题。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一样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就是再欢喜太子,徐循也没想过和他同生共死……甚至于;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还不适用于她和太子的关系,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几滴眼泪和一些封赏以外,别的什么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摆着的就是一条死路,即使太子宫的气氛再熙和,人心再温润,徐循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贴合《礼记》里对斩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了。
可要找一条活路,又哪有这么简单?徐循心里再乱糟糟,也是给自己定下了一条线:斩衰三年,头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么房事的,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迷惑,去苦恼。等到一年以后,她就是再没有方向,也该振作起来了。
若只是生活,在宫中即使无宠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脸色。但若想要活下去,凭借的就是男人的宠爱了。从前太子说“一滴精十滴血”的时候,徐循没少在心里笑话他的一本正经。可现在,她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暗藏的宠爱:在宫里,还有什么比一个儿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所以才要让宝贵的精血,尽量灌溉在可以发芽出苗的田地里。
若是能诞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现在还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纪还很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虽然说不上蜜里调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时候也罢了,若是康健时,侍寝的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嫡长子身份贵重,一出生就天然胜过诸子,太子显然也很看重这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生个嫡长子出来。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个儿子的。
可不论如何,若是能有个皇子,怎么说,都是有个希望在手上……这也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至于别的路,根本从一开始都没有存在过,也谈不上走不通了。难道她还能私逃出宫,还能借腹生子,还能翻云覆雨地把皇位抢到手里来做?
徐循自认自己只有一个优点: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两。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来的。
可即使明确了该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没有因此明媚几分。她从前也常读诗书,屈原《离骚》、《天问》,徐循都曾是拜读过的,当时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思起来,才知道千古名篇,实在是别有过人之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已是道尽了她彷徨无尽的心情。
求学的道路,从来都是如此无穷无尽,即使以先贤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经不是技穷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从前以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虽然占了个皇的名分,但也还和一般妾侍一样,无非就是悦乐夫主生儿育女,辅助主母佐理家务。若说有什么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样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担起劝谏夫主不要迷于声色的职责。得宠时,尽量生儿育女,失宠后,便辅助主母佐理内宫,如此安宁平顺地,不也就是一辈子了?和一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贵,连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后,徐循一向惜福,对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满意的。
可……一般人家的妾侍,并不需要杀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确定她能去责怪谁,是已经远去的皇爷么,还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论如何,在寿昌宫里发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头上。可饶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来探望她的时候,徐循却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排斥、厌恶和恐惧,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对祖母辈妃嫔的生死多做置喙,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只要想到,身边这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吗?皇帝很了不起吗?大家一样都是人,你不也一样要吃喝拉撒,凭什么你一死,我也得跟着死?
这个宫,是我要入的吗?是你把我抢进来的!人抢进来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时候还要陪着你一起死,就是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养,一样也是一条命,何曾就贱到这样的地步了?
从前曾读过的那些怨望之语,在心底如一道激流四处乱冲,徐循知道太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魂不守舍,其实又哪是如此,每回他来探视时,她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语中流露出一点心底的所思所想。这些悖逆的想法,仅仅是泄露出一星半点,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废去品位,到宫正司领罚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后“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为他的家人,殉葬随到地下去跟随着夫主,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徐循也打听过了,这二十多年来,甚至还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导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这么一句话。高皇帝年间殉葬的那些妃嫔,更是不分生儿育女与否,全都跟随到地下去了。身为一个有觉悟的太子才人,她怎么可能表露出对殉葬制度的任何一点质疑,难道她对太子的敬爱,不足以让她放弃生命?
徐循用不着打个磕巴都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就是不足以,一点也不足以。远香近臭,对这个高大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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