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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2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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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喷嚏,又咳嗽了好几声。
众人统共才只是呆了一个时辰多而已,太后的精力竟然已经如此不济了,可见岁月真是不饶人了。汪皇后心里也有些感慨,见天色还早,索性一转头就又去了长安宫,近来她对佛道之说很有兴趣,和万仙师辩说佛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就不觉得时间有多难以打发了。
#也不知是谁身上带了病,徐循本来好端端的,早上起来会客以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到下午就是发起了低烧,请太医来开了方子,吃了一帖药,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睁开眼却又再睡不着了。——老年人觉少,睡了这么几个时辰,到天亮估计都是别想再合眼了。
帘子外隐约亮着一根蜡烛,映亮了室内轮廓,徐循掀开罗帐,拥被坐了一会,望着窗外变幻的树影,过了一会,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是自失地一笑;人都说午夜梦回,最是思念故人的好时候,可现在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了,她却不知该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生平的故人,多数都已经作了古。
徐先生、徐师母去了,徐小弟去了,年前江南带了信来,徐小妹也染了病,久已卧床不起。
柳知恩前几年去了,回到扬州不过五年,便是一病不起,马十也在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上去了——一般来说,内侍也很少有太长寿的,他们都算是到了年纪。
庄肃皇后去了、献怀太子去了,赵嬷嬷去了、钱嬷嬷去了,上圣太后去了。花儿、蓝儿出宫,韩女史去东宫教导太子,如今的清宁宫里,终于连一个熟人都已经不见,除了时常入宫看她的善化以外,在她生命中多多少少曾占据过一点地位的人,都已经先后离她远去。就是要思念,一时间也不知该思念谁好。
“你会活得好好的,”似乎有个人在她耳边说,“就算朕死了,你也一样会活得好好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还记得说话的人,可却已经忘了他的声音,在他死后,她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三十年实在很长,长到关于他的回忆,已经渐渐从她脑海中消磨,她已经忘了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喜怒哀乐,他在她脑海中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身影——但,终究有些残余,是忘也忘不了的。
窗外一阵风吹过,徐循没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恼人的微热蔓延上来,缠卷着四肢百骸,这一回烧虽然低,但却是连指尖都透着疼,心跳响在耳边,一声一声,她很快伴着热度昏沉了过去,在梦与醒的边沿挣扎。
‘这个是我送给徐循的。’有人含笑的声音,‘——我们间不用这样虚客气。’
‘总是这么宝里宝气的。’有人朗笑着说,‘以后就叫你宝宝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气死我?’
‘你虽然很讨厌我,但我却还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话不是你和我说的?’
徐循就在这些声音陪伴中挣扎,她很热,一直都很渴,同时却又很冷,无数个幻梦纠缠着她,她梦见在南京太孙宫里,张贵妃赏给她一碗杏仁露,‘烫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虚,她弄丢了娘娘赏给的蓝宝凤钗,这是极贵重的宝物,比太孙送她的钗环都珍贵得多。娘带着她走百病,她们从御花园一直走到南内,一路千重门都开了,灯笼一路铺了过去,一条路就像是天上的银河。
午门下的鳌山灯也是极漂亮的,那一张张脸都在对她笑,这些开心的梦,伴着她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上漂浮,她不愿想起那些,那些满带了怨气的脸,那些骇人的,不知来处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着那些笑脸不放,她想要沉浸在这美景中永不出来。
可她没法逃,她听得见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倾诉与□□,听得见断气前从喉咙里冒出来,长长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嗝声,她在梦中听了反反复复许许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谁来救她走,天啊,谁能来救她?
‘这条路,只能娘娘自己来走。’有人说,‘您是怎么样的人,只有您自己决定。’
可她不想决定,她是如此脆弱而惊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个人来保护,让她暂时免于这样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惊醒过来——一切重量忽然都回来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连睁眼都要耗费千钧之力,只能听着善化带了哭音的呼唤,“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内心忽然一片空灵,她隐约意识到这就是她的时刻,虽然突兀,可却也没有什么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场风寒带走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别哭。”她竭尽全力地说,“水——”
很快就有人来喂了水,仿佛是汪氏的声音在床边一闪而过,没有多久,皇帝也来到榻前,他握着她的手,徐循隐约看到他面上的眼泪。
‘家国千秋,’她想说,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调的呓语,徐循使尽全力,轻轻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儿。
“好……”她没有力气,只能挣扎着吩咐,“好……好的……”
你们都要好好的。
仿佛一道雷声闪过,她坠入了黑暗之中,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徐循无悲无喜、不惊不惧,往事历历从眼前流过,她犯过的错,爱过的人,流过的泪,绽放的笑容,这些事原来她从未忘记,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阵杂音,她忽然回到现实,徐循毫不费力地睁开了眼,以无比清晰的视觉面对一屋子的人。
前尘往事,尽在心头,她的思维无比清晰,心灵无比空灵,只有一个问题还萦绕心头,即使在这样的心境中,她也无法得到答案。
当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对是错,在她绝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后,天下,又将如何呢?
也许秀王本能成为一代明君,也许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为荒诞,未来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关于皇位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豪赌。徐循永远也无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赢还是输,这份迷惘,伴随她走过了三十年,时至今日,终于已无法再困扰她。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念着。
对满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后,又会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后,天下会如何,她的选择,没有对错,全凭运气,那么她的运气,又会是如何?
死了以后,她会如何?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会有轮回吗?会有地狱吗,会有净土吗?她将见到生前的故人,还是永眠于一片黑暗之中?
不论如何,她终将要离开这宫廷了,死终将是新的开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对得起自己,死后不论有何境遇,徐循想,我总是会继续这么走下去。
她终于能出去了。
就像是谁攥住了她的心脏狠狠地甩动,她忽然间无法喘气,眨眼间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心跳声向她冲来,一阵接一阵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屋子的惊呼,再也无法传递到她耳内,徐循觉得自己升上了高空。
她还在不断上升,宫城已成脚下的一个小点,京城亦只是黑暗中灯火连绵的一块大方田,她向着明月而去,暖和的夜风吹着她的衣袂,她听见自己的笑声,清脆玲珑,像是一串铃铛在桂树下摇曳。
“小循,这里走。”是爹的声音在叫,他从巷口走出来接她,“要认得路呀,在这里往右一拐,便是家啦。”
“哎!”她轻快地说,仰着头甩着辫子,一蹦一跳,跑向了爹的方向。
一道白光如电乍现,伴随最后一声宏大的闷吟,徐循的世界,永远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会有一到两章的后话
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天。
公布下徐循死因啊,病毒性心肌炎……过生日的时候已经是潜伏期快结束了。这个死法其实还算好,比较突然,不会特痛苦拖很久什么的
☆、第301章 余韵
善化大长公主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又对着牌位施了一礼,这才直起身来;对桌上香火道,“娘;我们走了。”
张驸马在旁道,“来,囡囡,给太姥姥行礼了。”
三四岁的小姑娘,才刚学一点儿礼仪,栽下去就起不来,大长公主和驸马相对一笑,亲自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跨出祾恩殿以后才交到养娘手上;大长公主自己和驸马一道,在专供谒陵人歇息的厢房内坐了下来,先洗过手拍过灰,再用些景陵附近出产的新鲜瓜果。大长公主又将守陵内侍唤来,问了今年陵墓修葺的情况。
这老内侍精神抖擞,闻言仔细说了今年下的几场雨,封土一侧垮塌的情况,以及后续的修葺细节,完了又笑道。“好叫殿下知道,今年年初皇后娘娘冥诞时,您来过以后,不过数日,昔年宫中的头面人物多有相约来拜的,陆续竟有三四拨、十余名,还有永宁侯爷府上也有人来参拜过娘娘。”
大长公主听说,不禁露出笑容,转头对丈夫道,“想来必定是花儿、蓝儿她们,还有韩女史。”
“都有,都有,”那老内侍笑着说,“还有孝恭娘娘宫中的六福,从前娘娘身边的赵伦哥哥都来了,又有些六尚中的女史,便不是奴婢能识得的了。”
“你平时守陵无聊,也就是这时候,能和故人们多聊几句了。”大长公主也说。“这几年雨水多,娘这里没个可心人盯着,我可不放心,你且再守几年,我再调你回去吧。”
这人便是从前为永安宫传膳的内侍小那子,他因犯了事,要投入浣衣局,后来求到大长公主府上,她居中说情,小那子便被调来守陵。他摇手道,“殿下,奴婢就在此清清静静的也好,从前为娘娘传膳,如今为娘娘按时供奉香火,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驸马在旁点头,“好奴婢,这份忠心不错。”
驸马平素寡言,难得夸赞旁人,大长公主也是高兴,眯眼笑道,“好哇,驸马可是难得夸人的,可见你的忠心可嘉,来人,赏他。”
说着,便有人上来给老那递了一个荷包,大长公主道,“你在这里缺了什么,只管打发小徒弟和我说去。娘坟上有什么动静,也来告诉我知道,宫里如今,可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我不提着,谁顾得到这里。”
张驸马先不说话,等老那退下去了,方才是咬着西瓜道,“也就不到二十年,真是人情冷暖。”
大长公主此来谒陵,是踩在中元节上来的,天气还有几分暑热,她徐徐摇着一把蒲扇——取它风大,隔着窗子看小孙儿在屋檐下玩耍,听见张驸马说话,不免倒是一笑,“哟,连我们当家的都听说这事,可见的确是闹大了。”
“难道真是要降封了不成?”张驸马神色有些不快,“弟弟这才去了几个月啊……”
“宫里那位,一向是心怀正统,朝中多有投其所好的,这不是正折腾着吗。不论是降封还是不降,也不干娘什么事。”陵内除了自家人,也没有别人在了,说话很随意,大长公主随口就说,“其实都是冲着五哥儿去的。”
“五哥儿这都快二十岁了……”张驸马叹了口气,“唉,毕竟是嫡母皇太后!”
“你说娘这辈子,活得也够跌宕起伏的了,连去了以后都这么波澜万丈。”大长公主倒是起了谈兴,“就从谥号起吧,便争个没完没了的。要不要拊太庙,要不要合葬……闹得人乌烟瘴气!这才清静几年呢,又来了,这一次要是降封了——还不知道日后要不要再闹上一遭。”
张驸马神色一黯,“还不都是传言惹的祸!”
身为养母太后,谥号肯定不能坏了去,本来端宗景皇帝初衷是为其谥为孝贤皇后,不料这个谥号,却遭到文臣们的一致反对,原因便是自太后去世以后,民间便开始流传着她遣人去瓦剌暗害息宗的传说,更是有许多传闻暗指太后是当日土木之变的罪魁祸首,她对皇位早有图谋,才会怂恿息宗北征,好借机把当时还是郕王的皇帝的推上宝座。再加上民间一向有太后为奸妃的传言,在士林中,徐家名声倒还好,但太后名声却极坏,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性好奢侈奸计百出,一时间传言凿凿,连端宗都抵挡不住,最终还是在谥号上加以妥协,谥为比较普通的孝庄皇后,倒是和她为妃时的嘉号相符合。
不过,也许是因为没能杠过大臣,心中十分不快,端宗在陵寝建制上就极为大方,虽然孝庄皇后也没能和先帝合葬,只是在周围修建陵墓附葬,但建制规格,远远超过一般皇后,陵墓建成以后,更是一年内接连亲自参谒四次之多,终于让朝中针对孝庄皇后的那些纷纷扰扰,有所止歇。
但即使如此,在最开始的四五年中,关于孝庄皇后的不利流言依然很多,坊间常演《狸猫换太子》,孝庄皇后昔年曾居住过的雨花台,也冒出了不少她为少女时心计奸狡的故事,这个风潮直到近年来才有所平息,不过,端宗一旦去世,这不是又有人开始翻旧帐了?
张驸马也许是云里雾里不太明白,但大长公主心里清楚,这两次争端,其实并不一样,第一次,是针对太后当年对南归息宗所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之事的一次反弹,说穿了,文臣是要把当年没能坚持立秀王为太子的气给撒出来。这第二次么,那就是汪太后在翻当年的旧账了,昔年汪太后失宠于端宗,就是因为曾说过‘秀王当为太子’的话,虽然因为她认错态度还不错,最终未被废,但吃的苦头也够大的了,现在再提废皇后封号的事,倒不是因为对母亲有什么恨意,只是在通过降封关键人物,向外界传递太后支持正统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要证明当时她的做法,乃是顺应人心之举。现在降封孝庄皇后,只是她的第一步而已,听说许多支持正统的大臣,现在还打着追封息宗,并加秀王封地的主意。毕竟不论是息宗还是秀王,都已经去世很久了,当年的风云也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这时候支持正统,表达的是自己的气节,而不是让皇帝警惕的信号。
不过,天下没有哪个皇帝喜欢听到自己得位其实不够正统的话,也正因为此,嗣皇帝对于降封的态度极为冷淡,听说自从太后对他发话首肯此事以后,嗣皇帝再没去过仁寿宫一步,倒是没少往清宁宫生母皇太后那里跑,善化大长公主在宫中人脉那还少了?对于这些事,她是门儿清。不过,到底谁会占上风,她却也摸不准了,嗣皇帝虽然也有二十多岁了,但她弟弟端宗太子运不好,生了六个儿子,前四个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先立了两任都夭折了,后来吓得不敢立,结果还是不行,端宗去世前一年,第四子也是去世了,五哥这才成了实际上的继承人。在此前,一直接受的都是藩王教育,虽然天性还算聪颖,但刚刚接过皇位,毕竟还是有些生疏,也没准就会被母后和大臣们联手欺负了去。
“若是你见了五哥,可要为娘娘说几句话。”张驸马是实诚人,还念叨着这个呢,“能不降封,还是不降封的为好。”
“我可不说,你也不许说起!”善化大长公主立刻嘱咐张驸马,“都别说了,这事儿,不能往里掺和。”
“可——”张驸马纠结啊。“再怎么说,那不也是岳母……”
“娘才不在意这个。”善化大长公主站起身来,和张驸马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若是熟悉,你就能明白的……”
想到母亲的音容笑貌,她不禁又笑了起来,摇着蒲扇,在树荫底下挽着驸马的手闲步往外走去,“娘是最不会在意这个的!”
☆、第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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