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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2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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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笑容有些许失色——《吕望兴周》;又名《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是前朝很流行的话本,不知多少说话人精讲这一本平话,这里面的故事他当然耳熟能详,把徐循比作妲己,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对她本人的名声有多败坏,而是这么一来,他的名声也不好听,毕竟商纣可是亡国之君。

“这是在哪里听来的?”他沉着脸道,“难道就没有人管管了?”

“又没人指名道姓。”徐循本来只是说笑,正好今天赵伦进来,说起此事而已,她听了也没生气,只觉得好笑,看到皇帝来了,随口就说给他听,见皇帝不快,倒有几分后悔。“就说是晋封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坊间说《武王伐纣》的茶馆多了起来。难道就为了这个,也要抓人?竟是随他去吧,越抓还越落人话柄,更要说得厉害了。”

虽然宫禁森严,但毕竟生活在一片天空下,消息的走漏总是难以避免的事,徐循是没提而已——赵伦时常也为她说些宫外的事来解闷,宫外的茶馆酒肆里,早若干年就悄悄流传起了一条小道消息,说汉王是被皇帝给活活烤死的——连这样的事都瞒不过百姓,徐循被人编排又算得了什么?在赵伦的叙述里,汉王不但是被烤死的,有时候皇帝还是一边看着他被烤,一边撕他的肉来吃呢。

皇帝虽也知道这乃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仍有几分不快,徐循见了,忙岔开话道,“以前吃茶,拿井水泡也就是了,去年管宫时,和刘尚宫闲谈起来,她教我拿银盘接了初雪,储起来夏天泡茶喝,最是清凉可口,可以祛暑生津,我总也没想起来,今天大哥来了,便想起来泡了给你喝。”

皇帝果然被她引开注意力,他明智地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喝——劝你也别喝,闹肚子可不是玩的。”

徐循见水滚,也有点疑虑,一边倒水泡茶在那闷着,一边又倒了一杯白水,先嗅嗅,放凉了再小喝几口,狐疑道,“虽没异味,但喝了也没觉得清凉可口啊。”

皇帝既说了不喝这个,自然有人给泡了祛暑的六和茶上来——皇帝体壮怯暑,到夏天爱上火,常喝这种茶,近年来越发是离不开了。他拿着茶啜了一口,也不再介意前事,而是换了个话头,“礼部那边倒没伤透脑筋,就是做事不用心,先奏上定了个份例,比你如今的还差好些,被我发回去以后彻底没辙了,直说对内廷情况并不熟悉。球往二十四衙门踢——我说高皇帝还让你们撰《女诫》呢,那时怎么就又熟悉了呢。”

按徐循想法,皇帝这估计又是闹起小脾气,在强调自己天威不可测的一面了,她就事论事道,“不过论理,的确内廷的事,也有好久都和外头不一样了。贵妃有宝,这个也没和外头通气……”

如果不是太后已经受过一次难堪,现在再让她来定徐循的待遇,也是欺人太甚,这个活计应该是由太后和皇帝商量着来办的。

皇帝想了想,也不和徐循商量,便兀自决定,“老娘娘那不好分心,就让皇后来定好了,她管宫久,对宫里的情况,肯定是最熟悉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残忍……”徐循忍不住说,“人家都养病多久了,干嘛还要去说这话,嫌她不够糟心吗?”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他道,“你现在倒是和她好上了?从前还你死我活的呢,现在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女人心真如孩儿面,说变就变。”

“我不是和她好上了。”徐循分辨无力,“你说我们俩关系都这么差了,你还要在里头拨火儿,挑得她恨我做什么呢?就现在都已经够不合的了,你再气气她,她指不定背地里怎么骂我呢。”

“放心吧,”皇帝欣然道,“有我在的一日,还有人能动得了你?”

徐循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她拿起茶水大大地喝了一口,才想到这是雪水泡的茶,一时要吐,却又早已经咽了下去,只好赶忙呸了几口,算是补救。

憨态落入皇帝眼中,又使他莞尔一笑,他从容地啜了一口凉茶,方道,“逗你玩的呢,立你为皇贵妃,皇后是真心高兴,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为你出点力,也不算什么——比起交给礼部瞎折腾,还不如由她定了更便当些。”

皇后也的确就是那样的性格,只看利害,从不为感情所困。自己是贵妃还是皇贵妃有什么关系?反正距离后位都足够近了,如今和太后翻了脸,让她多出了不少喘息的空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起码,她不会再担心若栓儿出事,太后强力支持扶正自己之类的荒谬可能了。徐循想了想,也只能相信,她摇了摇头,吐了口气道,“有时候,我也真的很佩服皇后娘娘!”

不过,她倒并未回绝此事,反正皇帝看来心意已决——那就随他怎么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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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皇后的幕后支持,诸般事宜倒是都妥当地办了下来。比如一开始关于皇贵妃的待遇,礼部方案只比一般妃嫔的供给多了些珠玉米粮,最离谱的是口粮的变化,是一个月多了五只鸡。——主要是皇后和妃嫔的书面饮食标准拉得不开,若是加得太奢遮,很容易还越过皇后去了。

徐循从皇庄妃时代起拿的俸禄就比这高了,若按这个标准,还不如不要晋升。而皇后安排得就很体面,饮食上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服饰规格为皇贵妃提升了一等,皇贵妃的头冠许用十二翟九凤,服饰可用九凤纹,比起九翟二凤的妃冠,这个改变就一下显得特别有档次了。而和皇后又还有明显的差别——人家皇后都戴龙凤冠,服饰用龙纹的。

还有相应的配件规格也有了明显提升,出行仪仗和月例银子都有微调,比如出门时虽然还是坐八抬大轿,但从人从额定的十六名增加到二十四名等等,这都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改变,徐循若不带孩子自己出门,有时候就带一两个人。

不过,这些变动写在文书里就显得很好看了,皇帝又相应地增加了徐先生的职位,现在已经封到都督同知了,正一品的高官,连新入门没多久的徐弟妹,都得了三品诰命的封赠。虽然日后免不得也要继承变为一品,不过现在出门应酬,也好歹十分光鲜了。反正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也不可能对徐家的生活造成什么根本性的改变,自从赵妹夫到京以后,徐循对娘家的管束还是很严厉的。

她的皇贵妃册封大典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没有一点波澜,对于皇后那隐隐约约的参赞,太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去觐见老娘娘的时候,她的表现也正常得不行,就是那不喜不怒的样子,既没有流露憎恨,亦不曾展现一点特意的讨好。

至于宫务,还是那样按部就班的运转,女学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反正就那样慢腾腾地开着,慢腾腾地寻访着饱学女史。内安乐堂的事,慢慢地也有了眉目——内书堂增设医科的消息,一眨眼便传遍了宫闱,一时间太后悯下之声大振,宫中多有称颂贤德的阿谀之声。

除此以外,太后安心掌舵,皇帝安心玩,皇后安心养病,众妃嫔安心度日,孩子们安心长大——在徐循的印象里,打从文皇帝末年鱼吕之乱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安宁过一时一刻的宫廷,居然好像是真的安静了下来。起码,比起皇帝当太子那年宫里的暗潮汹涌,现在的内廷,气氛是要祥和得多了。每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熙和安乐’这四个字里,浸着的讽刺意义,终于是淡薄了几分。

#

“真的查清楚了?”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皇帝却似乎有几分不乐,虽说是秋风送爽的好天气,正合适打马狩猎,但他却并没有行乐的意思,虽然在南内的桂花树下靠着,但眉头却是拧得很紧,“确定京里没有这样的事?”

马十哈了哈腰,“回爷爷的话,冯恩已经几次查证过了,行在的确没有这样的说话。”

他刻意咬正了行在两个字,果然,皇帝的眉毛便挑起来了。“有话好好说。”

又不禁失笑道,“狗奴,就会卖关子,你仔细害了你徐娘娘。”

“此事若有人说了谎话,”马十忙道,“那也绝不是徐姑姑——奴婢也是不信徐姑姑会和您说谎,因京里没查到此事,又知道赵伦素日是最常出宫的一个,也常和徐姑姑说些外头的事情,便私下问了赵伦。”

他犹豫了一下,思及那人离京已有数年,再说,忠心念主也无甚不是之处,便壮着胆子道,“赵伦道,这的确不是行在的事——是封妃的消息传到南京以后,在南京兴起的风潮。”

封妃要下诏书,当然这种诏书不用晓谕天下,不过南京一样也有一套六部班子,亦有许多人在两京之间来往,要说天下哪座城市和行在的联系最紧密,那无疑就是南京都城了,说来,因为昭皇帝去世前曾下令迁都回南京,这会儿的北京,还只能称作行在呢,正经京城,还是在南边的。而且因为南边毕竟远离权力中心,厂卫的确较北京也要松弛一些,有些八卦反而传得更大胆。在北京,估计敢把纣王比皇帝的人现在还没生出来呢,但在南京,心怀怨望又消息灵通的人士,肯定也是隐藏了几个的。

马十一开口,皇帝就大概猜出了个所以然,他的眉毛又落回了原位,语气听不出喜怒,“哦?”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心里再忐忑,马十现在也只能继续往下说了。“那个……柳知恩,不是在南京司礼监当差吗,听说此事后,觉得有些不妥,他和赵伦关系也好,给他写信时便顺口提了一句,也就是说个新鲜罢了……”

皇帝呵呵一笑,“他倒是忠心为主。”

马十本还想变着法儿夸柳知恩几句,听了皇帝的语气,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皇帝瞅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忽然又道,“是了,我记得柳知恩……好像是认了郑和做干爹的对吧?”

“爷爷圣明——”马十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竟连此事都洞明烛照!”

“虎父无犬子,”皇帝夸了两父子一句,“三宝太监和柳知恩,都算是人才了。”

他想了想,便一合掌,“——好歹也伺候过小循,不能让他没了结果,三宝太监不是要下西洋了吗?让王瑾给我写封折子,给柳知恩一个职位,让他也跟着他干爹出洋,多见见世面去。”

218、进化

“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名句读,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点点揉了揉眼睛;忍住了一个呵欠,她有些惧怕地望了女先生一眼;又乖乖地挺直了脊背;背诵了下去;“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

女先生端坐在教席上,姿势端庄雅正;不动如山;见点点不出声了,她便点了点头,也看不出喜怒,为点点解释道,“这一段说的是,凡是开蒙,必须讲究一定的规律,先学训诂,再懂得句读,佐以殿下正读的《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而后蒙学终了,方学四书。”

点点未必多喜欢女先生,却很畏惧她手里的教鞭,她问得规规矩矩,“先生,什么是四书呀?我也要学吗?”

“四书五经,乃是儒家经义,殿下自然要学。”女先生一语带过,“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咱们还是先来学《三字经》吧。”

点点记性不错,再加上三字经都是极为简易的内容,很快就学懂了十句经文,女先生拿出描红本,她端坐书案前,按女先生的教诲,一板一眼地写着大字儿,等到把今日学会的几句经文摹写了十遍,已经是大汗淋漓,颇觉得吃力了。

“这些字可都记住了?”女先生拿上点点的作业,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放到了一边,这使得她有几分委屈,但却敢怒而不敢言——在永安宫里,有姆姆在,她轻易不会被施以‘肉刑’,可在先生跟前,姆姆都很恭敬,点点就是想仗势压人,都找不到人来依仗。而且,先生打人从不手软,打过一次以后,回到永安宫还要再责罚一次。

一模一样的错误要罚两遍,那多不公平,可点点能有什么办法?虽然先生的规矩多,但她也只能试着遵守了。——坐姿要端正,塌肩膀、驼背都要挨罚,对先生要恭敬,绝对不许回嘴,课上说话,要先得先生的许可……

才上了几个月的课,点点就已经有规矩得多了,爹娘都夸她乖了不少,爹更是带着点点出去连着玩了两日——还错过了一日的功课,不过,点点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娘不知和爹说了什么,爹以后都不在上课的日子里带她出去玩了。

“记住了。”她脆生生地说,不禁有几分期待,“先生,你考我吗?”

先生唇角似乎多了一丝笑意,她看来和蔼多了,只是态度还是那样冷冰冰的。“那就考考你吧。”

说着,便在纸上信手写下了一行字,“念念?”

“夫天地……这个字不会念,啊!是者呀,刚读过的,”点点努力地辨认着这清秀的行书,又有些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作业——虽然有这样那样不好的地方,但有时候上学还是挺好玩的。“万物之……之……”

“逆旅。”先生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包裹着我们的天地,不过是万事万物暂时栖身所在的客舍而已。”

“客舍?”点点有点不明白了。

“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先生说,“这句话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你念一遍?”

点点念了一遍,又续道,“光阴者,百、百什么之,过什么也!”

不过她心里还是不大懂刚才的话,读完了又问,“可先生,什么又叫客栈呢?客舍又是什么?”

“就是行人出门的时候住的地方——”先生说。

“不对,不对!”点点一下兴奋了起来。“先生你错了!出门的时候住的——那叫行宫!马十伴伴告诉我的!”

屋门口传出了轻微的笑声,先生拧起眉头,向门口递去一眼,却又一下改了态度,起身端庄行礼,“皇贵妃娘娘,婕妤贵人。”

点点也要起身,但被娘看了一眼,便不敢动,而是坐直了身子,兴奋地招呼道,“娘,吴姨姨!”

她娘就带着吴姨姨一起走进了屋子,“刚才散步到此,想刺探一下点点的表现,没忍住倒是笑出声了,先生请见谅。”

在点点认识的所有姨姨、姐姐里——除了惠妃姨姨和大娘娘以外,先生对娘是最、最……点点也说不上是最什么,但她觉得,先生肯定是最不怕娘的。甚至娘反而还有点怕先生,也因此,才开始上课,她便对先生很是敬畏。先生说一,她总不敢往二,现在就是先生犯了错,她也不敢大声地和娘告状,只是在心底盘算着,下了课以后去找爹,再悄悄地说给爹听。

“娘娘太客气了。”先生说,“小公主聪明机灵,记性极好,才开蒙几个月,已经认得一千来字在心里了。”

“就是还天真了点,”娘说,“也难怪她,从来没出过宫,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做客栈呢?”

她就和先生一起,向点点解释了起来——宫外的百姓们出门,便要住客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为什么说是逆旅呢,点点?”娘又问她。

点点才明白了客栈是什么意思,一下也有点糊涂了,“对啊,为什么要住客栈呢?为什么说万事万物都只是住在客栈里?”

“因为我们出生前,不在天地中,去世后也不在天地中,这天和地中间的世界,只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和你有关系,就像是你出门住了个客栈,要上路的时候,就从客栈里出去……”娘尽力给点点解释,不过点点听了,不但糊涂,还有点怕,她摇头道,“我……我不懂!反正我就是在这里嘛!”

先生说,“孩子还小,怕是还学不懂这些。”

娘也笑了,“是我太心急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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