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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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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她是少不得被人议论了……”

这话以皇后身份说来,倒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背地里,她也没少被人议论。马十笑了笑,只是磕头并不答话,丁香儿也脆声和皇后告退,“奴婢这就退下了。”

“办差辛苦了。”皇后心不在焉,随口道,“来人啊——给他们放赏!”

马十和丁香儿都很上道,接了赏欢天喜地而去,看不出丝毫不对,皇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屋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下瘫软在了椅上,翻着眼瞪着房梁,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圣意到底如何,宠爱是完全转移到徐循那里,和自己开始疏远,还是……还是他对自己情分依然,只是单单宠爱徐循而已?

她几乎是痛苦地在想:大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我多心,还是情况已经悄然间有了变化?他是已经对我完全失望,还是对我有所怀疑,又或者一切照旧?

无数种可能,在极其有限的信心背后翻滚,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猜测蜂拥而入。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也许他早就厌倦了她,也许他就是要看她猜,就是要让她痛苦,看她表演——

不,若是如此,又何必立她为后?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心底,对她始终都存有情分!一切只是她的多心,大哥只还是那个忙于国事的大哥,政务繁忙,难免有所疏忽……

可要是这样,大哥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解释,‘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不愿再猜测皇帝的心意,试图以另一个角度,来解析自己现在的处境:徐循崛起,已不可挡。有壮儿在,皇帝立她为贵妃的决心,不容任何人阻拦,她也绝不会阻拦。但这没有什么,她已经是皇后了,她膝下有太子,地位稳如泰山……

皇后的脑子,忽然一滞,她从一个新的角度,发觉了自己的弱点。

谁也不能保证,太子就不会夭折……

虽然还只是可能,但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失了圣心,如果她倒霉到又失了太子,那,徐循膝下的壮儿,可就是皇帝的长子了……

她突然很想笑——这算什么?是命?若是无宠无子,她和静慈仙师又有什么区别?有宠有子的徐循,一样是有册有宝的贵妃!就算只是个可能,就算只是想想,这想法亦是荒谬得让她想笑。

她怎么会以为,失了圣心,她还能在这宫里稳若泰山?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后宫就是皇帝的小世界。他要天黑,天就不会白,他要江河倒流,江河就会倒流给他看!太子可失,天心,决不可失!

“徐循、徐循……”不知不觉间,皇后低低地、木然地念诵起了这个名字,最简单的两字音节,咒语般反复。“徐循、徐循、徐循……”

然而,在她那翻滚如沸的脑海中,另一个想法,如同闪电般划过阴云满布的天空,皇后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吴雨儿身边有丁香儿,东厂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后宫之中。

她的坤宁宫呢?

若天心不失,对付徐循又有何用?若天心已失,焉知坤宁宫里没有东厂耳目,也许今日这一切就是皇帝布下的又一个鱼饵,挑起她对徐循的忌惮,而一旦她出了手对付徐循,对付壮儿,今日的吴雨儿,说不定就是异日的她!

又也许这一切都是徐循的布置,为的就是让她疑神疑鬼,也许她根本多想,也许、也许……

一切疑惑,最终归结到了一个元点——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做了什么事,可能动摇到皇帝对她的感情?

皇帝对她的感情又到底动摇了没有?

她到底该不该出手对付徐循?现在最好的策略是否按兵不动?可若现在不行动,万一栓儿出事……

万千思绪交错,胸口血气翻涌,皇后心头烦恶之极,猛然一阵气上,哇地一弯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喷吐而出。

181、妙人

“这事儿还是要说穿。”皇后揉着心口;有气无力地和周嬷嬷商议。“不能不说穿,不说穿;贵妃心里就永远都不会安宁……”

周嬷嬷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是真心疼,眼睫一眨就是一滴大大的泪珠儿往下砸,“娘娘,您就少说两句,先歇会儿吧——”

“歇什么;我没事儿。”皇后摆了摆手,没有搭理周嬷嬷的软弱。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这事儿不能拖;你且先听我说。我想;这件事不如引去前情,就说她让丁香出宫时给她弄些砒霜回来,丁香害怕出首,把信和银两交上去……你看如何。”

吴美人需要一个得体的罪名,一个让她的囚禁变得情有可原的罪名,贵妃需要一个心甘情愿的养子,皇帝需要一个公正严明的形象,皇后需要一个清白无涉,让人抓不到痛脚的故事。整个宫廷也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案例,下毒陷害这么复杂的事,还是别往外张扬了,教坏小朋友那多不好?皇后的处置,不能说不适当,只是也未免太便宜还没正式册封的徐贵妃了。

周嬷嬷心里冤啊!她瞅了地上的那滩淤血一眼,憋屈得也是喉头一甜:自打自己跟了主子以来,十多年里不是没受过委屈,可再没一次和今日这次一般这么憋气。哪怕皇爷是打上门来了,抽皇后耳光了,都比他这样轻飘飘地派个丁香儿过来好。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主子的种种表态,都被那满面含笑的小婊。子添油加醋地往上报,周嬷嬷就不服!

她觉得自己是被坑了,可又不知道到底该怪谁,怪徐皇庄妃似乎略显无理,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和她没一点关系,开始时她在南内,结束时她根本没过问昭阳殿的事。柳知恩走的时候她都没从南内出来,要是皇爷没说,徐皇庄妃可能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但周嬷嬷心里,现在,真的是特别恨她,看到地上那点点紫黑色的血,她就止不住的咬牙切齿。

“娘娘。”这会儿她也不可能反驳皇后娘娘的话了,虽然还觉得便宜了徐氏,但皇后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能想出什么来?周嬷嬷寻思了一下,也就赞同道,“奴婢以为如此安排,甚是妥当——真不用给您叫太医吗?”

“不必了。”皇后乏力地摆摆手,合上了双眼,“我倒觉得这一口血吐出来,松快了不少……”

周嬷嬷欲言又止,在皇后身边徘徊了一会儿,皇后倒是被她惊动得又睁开了眼睛。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了。”她的语气难得这么冷硬,“丁香儿刚来过,回头我就吐血了,传到大哥心里,他会怎么想?你自己寻张纸,把血给擦干净了,取一服丹栀逍遥散来给我吃了……出了这扇门,这件事就别向任何人提起!”

周嬷嬷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心底实是难安,今见皇后意态坚决,只好叹了口气,“老奴明白,您先快躺下歇着吧。”

她取了一张草纸,蹲到地上擦起了血迹,不料淤血本浓,此时已略微干涸,一时竟擦不去,只好拿帕子包着手,一点点地抠。

一边抠,周嬷嬷一边已经是禁不住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

坤宁宫里的凄凉,外界无由得知,徐循这边能收到的信息,无非是小吴美人的罪名终于是定下来了,宫正司中也添了记录,讲述了其被发配往南内的来龙去脉。——虽然没有特意大事宣扬,但归档进入宫正司,基本就意味着这件事迟早都会传扬到宫中的每个角落。而且有了人证、物证,将来任何人都难以指责徐循谋夺宫人子。要知道,小吴美人所犯的大罪,在前朝都够得上赐死的了,皇帝如此处置,已算是手下留情。

罪名定了,立贵妃的辞表驳了,皇后也上表力主立她为贵妃,徐循本人的意愿在此喜事上当然是无足轻重,礼部那边很快地也给出了册封大典的时间表。随后发出的还有册立众秀女的诏书,这个就比较省事了,基本都在一张诏书里把事情说完——皇帝在临下诏书前又改了主意,将自己喜欢的袁氏也封为嫔,如此一来,一张诏书册封的便是袁嫔、诸嫔、韩昭容、权昭容、李婕妤。礼部自然也要拟定吉日行册封礼等等,又少不得有一番赏赐家人财物官爵等小事。徐循的父亲按孙皇后为贵妃时例,亦是加官进爵,荣幸地成为一品大员中军都督佥事,从此也是出入朱紫,位极人臣的人物了。

这种册封升级的大喜事,一般都会许家里人进来请安谢恩的,徐师母带了徐小妹进来,先到清宁宫,后到坤宁宫拜过两个山头,又到永安宫给徐循贺喜兼谢恩。——徐家人老实,平时进宫次数也不多,徐循上次见到徐师母,还是在皇后的册封大典上。不过也没说几句话,徐师母就匆匆出去了,至于徐小妹,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进宫。

姐妹俩一道长了十年,又分别了十多年,如今相见,身份已有云泥之别。要说亲近,却又分明有些疏远,要说疏远,骨头里的血脉又是斩不断的。徐循没让母亲和妹妹行礼,亲自下阶掺起来,扶到了里屋说话。

“娘娘身边的那个李嬷嬷,”相见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也不是久别重逢,大家就和寻常走亲戚似的,徐师母絮絮叨叨地和徐循说着家里的事,“上个月也是嫁人了,就嫁在咱们巷头做桶的一家人里,做了个后娘,时时还回府里来走动。”

出宫的嬷嬷,当然也分三六九等,李嬷嬷这个等级的,其实随着徐循的等级逐步上升,她的待遇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到最后宫里负责养老不说,混得好点还能享受夫人封号,吃国家的俸禄。唯李嬷嬷和红儿、草儿出宫时机不对,随身带走的也就是自己的小包裹,以及徐循随手抓的一把头面。徐循想来还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咱们可得厚厚地送一份礼了。”

“送、送,四时八节都送,几个嬷嬷,连蓝姐姐、花姐姐家里人都送。”徐师母和几个嬷嬷也是老熟人了,说到这就对赵嬷嬷笑道,“嬷嬷娘家侄子前回上京寻你,可是联系上了?”

赵嬷嬷面露赧色,给徐师母磕头,“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认门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烦劳夫人了。”

这几个嬷嬷,有的嫁人,有的没嫁人,不过都没子嗣,入宫也是多年,家人都渐渐荒疏了往来,一年能出去见个一次两次已属不易。如今得了徐循家里人照拂,俱都放心得很。徐师母又慰问蓝儿、花儿一番,言明日常都有礼去,令她们只管放心。还打趣笑道,“上回进宫我就想说了,两位姐姐年纪大了,是否也该寻个对食?”

一句话把两个大宫女都说红了脸,徐循也笑了,“这一阵事多,等完了以后必定给她们好好地找一个。”

“娘娘这就有所不知了。”赵嬷嬷心情好,冲蓝儿挤眼睛,“咱们蓝儿和赵伦……”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蓝儿红着脸给徐循磕头,“求娘娘做主——赵嬷嬷欺负奴婢。”

见宫里的气氛还是这么轻松愉快,徐师母更是安心,听徐循问,‘钱还够使么?’,便忙不迭道,“够的、够的,听娘娘的话,到如今都没做生意。就是靠万岁爷赏赐的庄子,已经是吃用不完。这回又赏了地,钱越发是花不完了。”

徐循亦是不厌其烦地叮咛嘱咐,“以咱们家如今的势头,做生意那就是与民争利,家里人口少,如今的产业已经是吃用不尽了,不必反而生出事来。须知皇庄的产出每年都有那些数,做生意却是有赚有赔,咱们又何必去耗费那个心力?”

又问徐师母,“今年京里没出什么灾事吧?我记得上个冬天还不算太冷……”

“也就和往日一样开了粥棚,庄子里现成送的米,”徐师母和徐循扳着手指算,“逢雨雪天气,一日放一百斤,请教了庙里的师父,不煮得太稠,免得反而养出了懒汉。”

“为何是雨雪天气里放?”别说徐循,连几个嬷嬷都不懂得。“艳阳天里就不放了?”

徐小妹倒笑了,“姐姐毕竟还是进宫太久,外头的事都不晓得了。”

遂为徐循解说:京中穷苦人家多有卖力气换钱的,譬如搬家、抬轿,又有在通惠河码头上扛包的。逢雨雪天气,虽然工钱涨了,但很多事比如搬家、运货什么的也会延期,好些工人缺了收入,便没米下锅。来徐家粥棚打一大碗粥回去,就着咸菜一家人咽下了,第二天还有力气去上工。

宫中锦衣玉食,最惨的底层杂役也少不了一口饱饭吃,差别只在冷热而已。赵嬷嬷等人,在徐循身边服侍久了,连身边的疾苦都不知道,更遑论宫外的喜怒哀乐了。听着徐小妹讲述,也是听一声念一声的佛,赵嬷嬷先表态,几个嬷嬷都纷纷道,“一定也嘱咐家里人,相机多做些善事。”

徐循一面觉得可怜——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善这些人的处境——一面想到因为自己,许多人在冬夜里有了一口暖食,在深深的无力中,又有些淡淡的满足,她点头道,“我看这个是比敬奉佛主,贡献香油还要更好。若说我这些年有什么福运,也是这样的善事给我积攒出的福报。我们家因我的一点福分,已是富贵到了极处,我想起来都有些心虚,这些钱与其都给小弟,不如散出去到穷苦人家手里,一两银也许就救了一条人命呢!”

徐师母也是点头称是,又道,“娘娘只管放心,小弟也明白其中道理的。他虽不必科举,我们却也没放松过对他的教养。平时没事就拘着,门也不许多出一步的。”

“出去走走没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千万不能做。”徐循淡淡地道,“如今城中厂卫不少,若是小弟做了什么没理的事,我在宫里一样抬不起头来……”

徐师母显然未曾想到这一层,她猛地一怔,“厂卫——连我们家的事儿都打听呢?”

“您现在也是贵妃娘娘的母亲了。”孙嬷嬷见徐循给使了眼色,忙上前笑着说,“厂卫们在京里监察百官,怎么能漏掉外戚呢?不独是徐家,孙家、胡家都是一样,所以说,您这一言一行,都是天家的脸面,也都是贵妃娘娘的体面。贵妃娘娘才会如此着紧,次次都要叮嘱。”

徐师母自然点头称是,又八卦胡家,“虽没走动,但也听说,原来多得意啊,家里的钱就和花不完似的。现在这才一年多的时间,上回打从他们家门外过,墙头都长草了……”

墙头长草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有发现的话清掉就是了——其实就是让它长着也不碍着什么,不过,一个家其实也是有气运的,胡家人可能还不至于在一年间就潦倒离散,但家里的这股兴旺劲头,显然已经是烟消云散了。

徐循想到静慈仙师的一番话,也是暗自唏嘘,她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问徐小妹,笑道,“怎么上京来了,以后都预备在京里长住?”

徐小妹嫁在徐先生的老朋友赵家族里,自然在南京过活,姐妹俩因此是多年没见。

“就是进京来探娘和姐姐的。”徐小妹笑着说,“过几个月也就回去了。”

她左右盼望了一番,禁不住露出艳羡之色,“姐姐真是有福,能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一晚上,真是死了都甘心。”

虽然徐小妹对永安宫景致有极大的兴趣,不过,随着两个养娘一个牵了点点,一个抱着壮儿出来,也顾不得过去浏览了,忙上前一通认人。徐师母也是亲自抱了壮儿释放一番善意,等快走时,才和徐循说道,“小弟今年也十八岁了……”

徐循怔了怔,才想到了这说的是小弟的亲事,她倒没想到连这件事,父母都要请示她做主,一时间也没个主意,好在徐师母也就是一提,徐小弟毕竟才十八岁,还可以慢慢物色媳妇。

一家人聊完家常,时间也差不多了。等她们退出去以后,徐循还要问赵嬷嬷,“小妹到现在共是生育了几个?都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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