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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朱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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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她却在他身旁。
真是讽刺啊,他宠着的,舍弃了他。他负了的,却不离不弃。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只有在繁华至极转而困顿的时候,才能看清这尘世。
这一夜,他无眠。
第二天一早,钟品清便端了一碗清粥进来,带着些许肉香的粥在他口中慢慢化开,这种味道悠远绵长,仿佛是上一世的味道了。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菲儿,一身色目人的打扮,红发在阳光下更加耀眼,映衬得她的肌肤更白:“准备好了吗?”
“已经妥当,你准备的东西呢?”钟品清平静地问。
菲儿笑意盎然,将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杨恪感到一股刺骨的凉意和馨香,钟品清掀开包袱的一角:“很好,走吧。”
杨恪一愣:“你们要去做什么?”
“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救。”钟品清眼底溢出一丝寒光,“你在客栈里好生住着,切不可外出,以免被旧臣认出。”
杨恪沉思,微微点头。
京城桃源街的尽头,是一处断头场,这里有一个方圆数丈的石台,台面上染着血,一层一层,都渗进了石头里,再也抹不去。
谁也不知道,这石台下压着多少忠烈、多少冤魂。
今日,断头台边又围满了京城百姓,只是没有了往日看热闹的喧哗声,所有人都深深望着台子上跪着的那个男人,他已年过半百,长须及胸,虽头发散乱,身穿囚衣,依然掩盖不住那一身的正气。
那双眼睛,不怒自威。
传说,在军阵中,曾有敌军将领被他这一双目骇得从马上摔下来,被爱马生生踏死。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要斩的,是当朝第一名将——慕容北。
他是一个传奇,他麾下的十万铁甲军,是大曦朝的精锐之师。二十五年前,他在北部边关与犬戎大战,以三万人对抗犬戎军二十万,大获全胜,一战成名。从此后二十多年,未尝一败。
但他现在却败了,不是败在战场,而是败在官场。他念及先帝知遇之恩,对已被废黜的节律帝死忠。江王逼宫之后,发兵围住他的府邸,他命一家老小尽数自尽以尽忠,然后一人一剑,端坐于大堂之上坐待锦衣卫,一身正气,竟无一人敢上前。还是江王许下重赏,锦衣卫才将之擒获,也被他砍杀数十人,据说在诏狱之中,竟无人敢对他用刑。
监斩台上一名官吏看了看天色,小跑着来到监斩官的面前,谄媚地笑道:“侯爷,午时已到。”
“这么快?”坐在雕花红木椅子上的西宁侯懒洋洋地问,那官吏一迭声地点头,“是啊,侯爷,可以开斩了。”
“本侯爷监斩,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发号施令?”西宁侯有些不悦,他连忙道,“不敢不敢,只是误了时辰,怕江王爷怪罪啊。”
西宁侯慢吞吞地拿起牌子,用朱砂在慕容北的名字上一钩,往下扔去:“斩吧。”
官吏立刻大喝:“开斩!”
坦着胸脯的刽子手喝了一口酒,往刀上一喷,台下已经有人发出呜咽之声:“将军,您冤枉啊。”
慕容北毫无惧色,刽子手举起刀,正要挥下,天空中忽然红绢一闪,鹅毛大雪簌簌而下,迷了他的眼,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放下刀。
“雪!是雪!”漫天的白雪,百姓开始骚动,“六月飞雪,千古奇冤啊!”
“慕容将军冤枉啊!”喊冤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群情激奋,那官吏见势头不对,连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斩!”
刽子手又要举刀,一块红绢不知从何处飞来,围住石台,两个穿着普通衣服,脸蒙黑布的女人落在台上,手起刀落,刽子手倒地而亡。
“将军,快跟我走!”钟品清解开他的绳子,他正气凌然地说,“我不走,天子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有何面目对天下人!”
钟品清将蒙面的黑布一拉:“慕容将军,你要是死了,更无面目见天下人!”
慕容北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你是钟……”
“别说了,快走!”钟品清将一件百姓衣服往他身上一披,裂帛之声响起,红绢被绣春刀劈开,早已埋伏好的锦衣卫跃上石台,菲儿笑道:“有趣,真是有趣。”说罢,红绢翻动,竟如一条红练,任绣春刀再钢再强,在红练涌动之下,也化为绕指柔。
人群之中,有数人不动声色地蒙上黑布,执剑跳上断头台,迎战锦衣卫,兵戈交击,其中一人喊道:“快带慕容将军走!”
钟品清与菲儿互望一眼,扶起慕容北,跳入人群之中,锦衣卫想要追击,却被激愤的百姓挡住,进退维谷。
官吏脸色一白:“侯、侯爷,有、有人劫法场!”
“慌什么?”西宁侯依然是懒洋洋的,“取我的箭来。”
旁边的侍从捧上箭,他接过来,霍然起身,搭弓上箭,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狭长的眸中迸出冰冷的杀意。
破空之声响起,宛如撕开了天幕,菲儿一惊,还未来得及回头,箭已射入后腰,她惨呼一声,扑倒在地。钟品清惊道:“菲儿!”
“别管我!”菲儿满头冷汗,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快走,他们奈何不了我!”
钟品清咬了咬下唇,随着人流而去,出了桃源街,钟品清取下黑布,一道人影忽然来到她身后,慕容北回头,一拳击出,却生生停在那人的面前。
“皇,皇……”他激动得有些颤抖,杨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老将军受苦了。”
“你怎么来了?”钟品清怒道,他目光一敛,“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冒险,快,回客栈再说!”
“啪”。
菲儿被吊在半空,脖子上多出一条鞭痕,有极小的血珠从红痕中渗出来,行刑的锦衣卫卷起袖子,怒喝道:“说不说!”
“我不是都说了吗?”菲儿像是完全不在乎疼痛,笑道,“我只是一个色目女奴,听主人的命令行事。”
阴暗的诏狱,灯火都仿佛透着阴森的味道。法场被劫,兹事体大,主审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唐风,一脸的络腮胡,细小的眼睛里透着精光,直勾勾盯着这红发的美人:“你主人是谁?”
“我刚被买来不久,不知道主人叫什么名。”顿了顿,菲儿神秘地说,“对了,我曾听旁人提过他的名字!”
唐风身子往前一倾:“叫什么?”
菲儿歪着脑袋,作冥思苦想状,良久,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
“快说!”
“他叫唐风。”菲儿认真地说,“好像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呢。”
唐风大怒:“你这个臭婆娘,竟然敢耍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来,菲儿的脖子上又多了几条血痕,不知是怜花惜玉还是怎的,行刑的人竟然没有打她的脸。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唐风有些不满地往旁边望了望,那是受命前来监审的西宁侯。这位侯爷出生高贵,母亲是江王的妹妹,钦封的昭安公主,于多年前过世,他袭封了侯爵。原本江王对他寄予厚望,怎奈他是个纨绔子弟,整日里只知欢场买笑,游历于脂粉堆里。他长得极为英俊,星目剑眉,一头乌发绾在头顶,眉眼如画,仿佛从仙人画里走下的仙人。据说能得到他召唤的青楼女子,立刻就会身价百倍。
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小白脸!唐风在心中恨恨地想,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笑脸:“侯爷有何吩咐?”
“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啊。”西宁侯轻摇折扇,饶有兴味地望着菲儿,“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绝色。”
皮鞭将菲儿打得衣衫褴褛,行刑的觉得碍事,一把扯下她的上衣,丰满的胸部如同脱兔,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出现在这一干男人的眼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各种伤痕纵横交错,没有一寸完整无暇,触目惊心。
难以想象,她究竟受过什么样残酷的刑罚?
菲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放荡而凄厉:“怎么?难道大曦朝的刑讯这么温柔么?”
不知从哪里来的阴风,猛烈地晃动了油灯一阵,在这摇动不安的昏黄灯光下,唐风看到这色目女人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居然有一对长长的山羊角和宽大的羽翼,妖诡莫名。
一盏油灯被风吹熄了,行刑的锦衣卫吓得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妖,妖怪!妖怪啊!”
“住口!”唐风踢了他一脚,心头也不禁发憷,这蛮夷女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恐怕久留生变,但又不敢擅自做主将她杀了,王爷那里交不了差。只得回头问西宁侯:“侯爷,这妖女留不得啊,若是传出去,有损我大曦朝的威仪,您看……”
侍从捧上一杯茶,西宁侯接过来,轻轻饮了一口:“我听说,你们锦衣卫有一个刑罚,叫‘铲头会’?”
所谓的铲头会,就是把犯人排成行掘坑活埋,只剩头露在地上,然后用大斧削过去,一斧头砍下几颗头来。
唐风点头:“是,侯爷想用这刑?”
“就这么办吧。”
半个时辰之后,菲儿已经被埋在一块空地里,旁边生着一堆火,西宁侯坐在红木椅上,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一排锦衣卫举着火把,立在他身后,他朝唐风使了个眼色,唐风会意,朝刽子手道:“行刑!”
刽子手举起一把巨大的斧头,刀刃锋利,映照着他丑陋的脸。他猛喝了口烧刀子,抡起斧子,一斧劈下,红发的人头飞起,跌落在地,滚了几滚,没了声息。
西宁侯对侍从道:“妖孽的头,不必验了,烧掉。”
“是。”那侍从捡起头,扔进篝火之中,火猛地一起,又弱了下去。不知从何处来的阴风,刮得火把一阵乱舞,唐风心想莫不是妖孽作怪?还是早点离开为好。便转身道:“侯爷,既然人已死,属下就先告退了。”
“他们应该还在城中,这几日仔细搜查,切不可懈怠。”西宁侯以扇掩面,打了个哈欠,“天色晚了,本侯府中新收的歌姬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唐风点头笑道:“属下不打扰侯爷,告辞。”
锦衣卫撤走之后,西宁侯朝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连忙找出早已准备好的铲子,挖出菲儿的身躯,撕开囚衣,色目美人的头完好无损。
被砍掉的不过是一颗早已准备好的死犯人头,头发染了红色。西宁侯用扇子托起菲儿的下巴:“这样的美人,杀了可惜,带回府去。”
一间密室,四面都是坚硬如铁的青石,只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
菲儿被扔在床上,她抬起身子,裙子下长腿纤细,摆了个诱惑的姿势,媚眼如丝:“侯爷果然色胆包天,我可是劫法场的要犯呢。”
“劫法场的要犯已经死了。”西宁侯捏住她的下巴,“从现在开始,你是本侯的女奴!你今后只需做一件事,就是讨好本侯,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他俊美的笑容包含了一丝残忍的意味,菲儿却没有害怕的意思,依然笑得魅惑:“我会让你舍不得对我下毒手的。”
“很好,这是金创药。”西宁侯放开她,丢下一只瓶子,转身走出密室,石门关闭,连风也没有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
菲儿倚着墙,纤长的指头在满身的伤痕上划过,每触碰到一处疤痕,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东西,一幅幅残酷的画面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那是她再也找不回、最不堪回首的苦涩童年。
身上的伤已经不算什么了,真正的痛,在心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一只黑色的东西正挣扎着从通风口里挤进来。她心头一喜,将它取下,竟然是一只蝙蝠:“真没想到,你竟然跟来了。正好,替我传个书信吧。”
“皇上,皇后娘娘,老臣无颜见你们、无颜见大曦历代先皇啊。”慕容北跪倒在两人的面前,在死亡面前都不曾低头的铁血汉子,此时却哭得老泪纵横。杨恪想起失去的江山,眼中泪光闪烁,将慕容北扶起:“老将军,是朕对不起你们。”
“陛下切不可如此说,折杀老臣了。”慕容北向钟品清行了一礼,“钟娘娘,没想到您还在世。”
“说来话长。”钟品清叹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江王逼宫夺位,又推行新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天赐一脉开创的开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赤诚一朝几乎丧失殆尽。如今民怨沸腾,江王若是不除,恐大曦国祚不保。”
江王原本只是皇室庶出旁支,数年前,掌权的穆太后对他甚为器重,穆太后崩黜之后,天赐帝患上眼疾,令太子杨啸监国。杨啸对江王非常忌惮,江王就拥立当时才十一岁的晋王杨恪,废除太子,迫使天赐帝退位,杨恪登基,改元节律。江王拥立有功,权倾朝野。
杨恪无言,其实他早该知道,江王杨远山天生反骨,迟早是要夺那个位子的。
“娘娘有何计策?”慕容北恭敬地问。
“唯今之计,是要先出城去,城门守卫极严,想来那些低级的官兵和锦衣卫是没见过我与陛下的,只是将军的画像挂在城墙上,恐出城不易。”顿了顿,又说,“不过今日这帝都之中,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
“谁?”
“高丽使臣。”
“金洙正?”杨恪略一沉吟,“不错,此人四年前进京纳贡,回国之后牵扯进高丽党朋之争,是朕下旨免他死罪。”
“老臣也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应该可信。”慕容北道,“那高丽王也是在陛下的支持下才得以登基,莫非娘娘是要去高丽国借兵?”
“不,高丽虽为我大曦藩属,但始终是异族,我们不能引异族之兵入境,否则将会在青史上留下千古骂名。不过,高丽倒是可以给我们提供粮草辎重,这趟高丽之行,我们不得不去。”钟品清目光坚定,“明日我就想法去见金洙正。慕容将军,你的铁甲军在北边朱厌城,出城之后,请你立刻北上,这支军队,对我们尤其重要。”
“是。”正说着,忽然一阵阴风扫过,三人回头,看见一只黑色的蝙蝠倒挂在窗棂上,钟品清一喜,抓住蝙蝠:“菲儿有消息了!”
杨恪这才想起那个被抓的色目女人,微微皱眉:“她……养蝙蝠?”
“没错,别人是飞鸽传书,她是飞蝠传书。”钟品清取下绑在蝙蝠肚子上的小布条,“她说她在西宁侯府中,让我们不必管她,她自有办法。”
杨恪与慕容北对望一眼,都有些担忧:“她究竟什么来历,可信吗?”
钟品清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她的来历……也是说来话长,但绝对可信!这个不必担心。”
抬眼望向窗外,天色有些暗了,“慕容将军且先休息,杨恪,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
新月又如眉。不知为何,杨恪如今看月,觉得凄凉悲哀,以前做皇帝时,月却是可以赏的。
两人出了城,越走越偏僻,杨恪不禁问:“去哪里?”
“燕子坡。”
一路上草木稀少,连偶尔可见的一两棵树木都不知被谁剥了树皮,光秃秃地煞是难看。走了大约两刻种,该是快到燕子坡了,他突然看见前方有一个矮小的黑影,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在干什么。待得近了,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人。
杨恪看清了她的容颜,如果不是月光分外皎洁,她都几乎要认为眼前这个小女孩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了。她长得太过瘦小,全身都只剩下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身形佝偻,面色蜡黄,双眼浑浊无神,正紧紧盯着地上,看着自己那双孱弱的手一下一下地挖着泥土。
突然,那女孩眼中一亮,从土里抓出一条细长的东西,竟是一只蚯蚓。她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塞入嘴中,嚼了两下便吞下了肚。接着,她继续挖起蚯蚓来,眼神又暗淡下去,瞳仁浑黄而麻木。
年轻的帝王顿时胃里一阵翻涌,眼泪汹涌而出,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哭泣了,一个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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