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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风归-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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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依旧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现在,他全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意识渐渐迟钝。
  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说着鲜卑语:“呀,醒过来了吗?”
  那是一个穿着脏旧褶裤的少年,有一张黑黑的又带些淘气的脸。见他睁开眼,他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还认得我吗?”
  他点头,那个与他们慕容家勉强扯得上关系的自称是拓跋代王的孙子,拓跋珪。
  “你……你怎么……”他努力挤出几个字,听到熟悉语种的激动的同时也让他慢慢将理智找了回来,要知道刚才那刹,他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拓跋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告诉他,他被人放了冷箭,背后护卫一锤过来,挡开冷箭,却也“很不小心”地把他给砸了。主帅一晕,秦兵势头更猛,突袭的两千人硬是把他们万把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他从马上掉下来,鲜卑人跑光了,遇到了路过的独孤人,所以,他们现在在独孤人的小队落里。
  “独孤?……匈奴?”
  拓跋珪点头:“他们似往西南去,难道去找姚苌?”想了一想,带队的是刘罗辰——他在自己和凤皇脸上抹了两把泥,小心着没被刘罗辰瞧见——刘罗辰带的人不多,但都很谨慎的样子。到底去哪里干什么呢?因为思索,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无意识间交替摩挲,慕容冲瞧见,却是一顿。
  “他们说你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也是,他们用的是独孤部的一种土话,跟常用匈奴语有很大不同,出了他们那范围估计也没人懂,幸好我还知道。你不用殆气,现在好些了么?”
  未及慕容冲答话,由远及近忽似山岳崩陟,男人们都往帐口赶,拓跋珪出去瞅了一眼,回头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也大步出门,因他与众人混熟,立刻就通过了。到了外面,慕容冲才明白那震天撼地的、使人不安的声音是什么。
  一群不知从哪里奔来的野马,多达上百头,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如洪雷,猎猎鬃毛如随风招展的旗帜,形成一幅壮美而迤逦的画卷。
  独孤人都被吸引住了,他们大喊着,纷纷从扎营的帐子中出来,有的又匆匆回头去拿套索马杆,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的跨上自己的骏骑。驯服野马是草原人从骨子里抑制不住的一种血性与激情,整片营地呈现一片狂乱骚动的景象。
  “好机会。”慕容冲想。这时拓跋珪拉着他跑起来,他喊问:“你干什么?”
  少年答:“好机会!”
  可是自己并不会驯马,慕容冲想起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有片刻失去把握。
  然而已经不容多想了。
  不多时到了庞大马群的边缘,一匹匹马风驰电掣闪过,它们高昂着头,披散着鬃髦,仿佛在骄傲的宣布人根本别妄想驾驭它们。
  但拓跋珪只是集中精力凝视着,他既然要逃,那它们中就一定要有一匹为他出力不可。
  突然!
  他动了,像一头发现了食物的老虎,只不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他迅速的揪住一匹白马的鬣毛,顺势荡了上去。从没让人骑过的生马哪能容忍这样的欺辱,乱蹦乱跳着要把附身的异物甩出,周围人看得热血沸腾,幸而拓跋珪颇具力气,身手也够敏捷,他死死搂抱住白马脖子,然后用力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人立,前蹄高昂,慕容冲想此刻要有人敢上前肯定被踢死了,而马上人大半个身子也被丢到了空中,一圈又一圈,尘土飞扬,一切落地的刹那,他被拖了上去。
  所有的东西呼啸着急速后退,独孤众人仍未反应过来,还在兴高采烈的欢呼。少年扭过头来对他咧嘴大笑,一片一片的云彩自头顶流过,百草荒芜,风冷劈面,然而心里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爽快了。
  杨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双膝一软,跌了下去。
  后面并无追兵追来,她喘着粗气,稍稍放心,想要站起,两腿却犹如筛糠。歇了一回,终是不敢久留,又勉力强撑,慢慢朝前走去。
  四顾荒野,偶有秃鹫扑下,啄食饿殍白骨,然后,像嫌皮包骨的人尸并不美味,嘎嘎叫着腾翅离开。
  长安该朝哪个方向走,到底还有多远,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纷乱的想着,吃的没了,刘妈妈也没了,只剩她一人,是不是也要饿死在这里?
  原以为,因饥饿而人相食已是至痛惨剧,却不料,因乐趣而食人,彻底把人当成了畜牲,这样的人,还是人么?
  她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她想起以前,她还没成亲的以前,那时她是仇池公主,常常偷溜出天水到外面玩,见到很多事,虽然一样有很多不好的事,但不至于到这地步。这世间,到底怎么了?
  哭啊哭啊,哭了又想,想了又哭。
  “小哥?”一个声音靠近道。
  她猛然抬头,泪眼蒙胧中出现十来个人,带头的,是那个曾怀抱少女求一碗水的男子。
  男人名俱石子,他说他是氐人,鲜卑人屠了他们的村庄,当时他正上山砍柴侥幸逃难,红了眼睛,星夜赶往邻村。邻村多与他们姻亲,村长更是他舅舅,众人心知势单力薄反抗肯定不是鲜卑的对手,便协议不如携粮去长安襄助天王。百来人分成两队,他们这队运气不佳,三天前碰上了慕容永,死伤大半,为了掩护剩下的人离开,他眼睁睁看着他的表妹被打死。
  “那个……姑娘,是你表妹?”她听了,久久无言,终于问。
  “唔。”
  她不说话了,低头赶路。
  “小哥也是仰慕天王所以要去长安的吧。”
  “……嗯。”
  “跟你在一起的妈妈呢?”
  “死了。”
  “莫非——也是鲜卑人干的?”
  “嗯,妈妈为了我——”
  俱石子深吸一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哥,振作起精神来!鲜卑人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好多兄弟无辜死在他们手里,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他们报仇!”
  在俱石子的带领下,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十余人终于进了长安见到苻坚。村民们将拴在腰间的褡裢呈上,望着那黄澄澄的黍麦,虽然数量不多,但穷时半口粥胜过富时山珍宴,苻坚真切感受到一片赤诚的心意。
  “将孤的羊牵来!”他忽然喊。
  “陛下?”左右不解。
  “去,把杨定权翼他们也召来,大伙儿很久没吃什么像样的了,干脆今儿宰了羊,和众义士一齐分享!”
  “可是陛下,那是最后一头羊啊……吃了它,要是……”
  “哪那儿罗罗嗦嗦的,叫你去就去!”
  侍从突然抹了把泪,低头去了。
  杨容混在众人之中,因面容脏污,又是男儿打扮,故以苻坚并未认出她,她也并不急着上前相认。
  俱石子知道此刻城中连草根泥土皆已挖来充饥,宰羊而烹,实是苻坚从嘴中抠出最后一口。他大为感动,叩头道:“陛下,陛下恩泽广被四海,我等有幸沐之万一,已无以回报,那羊还是莫宰了,以后留待大用罢!”
  苻坚摇手:“壮士们冒死前来,一头羊算得了什么?将士们有吃的,孤不会亏了自己;将士们没吃的,孤也不会独个儿吃肉。若是注定要饿死,仅仅一头羊,也是无力回天的。”
  俱石子洒泪:“陛下乃当世仁君,必得天佑。可恨那些白虏,残虐无道,上逼明君,下涂生灵,我等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实在太苦。陛下!”他抬起头:“小人有一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小人恳请混入白虏大营,约定时间,放火以作内应。”
  “放火?”
  “是。”
  苻坚拧紧眉头:“可是,一旦被——”
  “我等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报效天王,如果老天开眼,让我们真成功的话,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
  “壮士!”苻坚叹,扫一圈余下十几人:“你们呢,你们也都愿意这样做?”
  汉子们二话不说,齐齐跪下。
  “这是白白看你们送死,让孤于心何忍啊——”
  “请天王成全!”
  苻坚下来台阶,亲手一一扶起每一个人:“罢了罢了,时运不济,演变到如今局面也是天意。孤不想让你们放火,是觉得对战局无益,但诸位若铁了心,便好自为之吧。”
  高盖在段随处吃了几盅酒,酒很烈,他又多饮了几盅,出来时感觉有些微醺。
  秋天已尽,北方的风“呜儿呜儿”地吹过来,卷起一地枯草。
  四周人迹寥寥,经过校场时他看见场边高高耸立的几根木杆,木杆上悬挂着数颗新鲜的人头。
  又有秦军将领死了,他喃喃,其实他对那些硬汉颇有好感,自围城以来,大大小小的秦将他们抓了不少,却从未有人吐过半句软话。对付他们的刑罚越来越酷烈,像这一次,他看着在人头间飘动着的一张张黄褐色人皮,它们被风鼓动着,慢慢张展成愤怒的形状。
  “将军!”一名士兵迎面跑来。
  “何事?”
  “将军,大司马回来啦!”
  “什么?!”本来不多的几分酒意全散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找着大司马了?”
  “是啊是啊,不过不是属下们找着的,是大司马自己回来的,刚刚才瞧进大将军帐子里呐!”
  他不等他说完,疾步往慕容泓营地走,两日的愁容一扫而空。
  那天他们以一帮妇孺为盾牌攻泰一,果然苻坚不敢放箭,泰一即时被克,以多日培养出来的习性士兵们又是好一番掠夺,殊不料正最松懈时刻,杨定领了几千骑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斩杀俘虏他们近万余,不但硬把他们逼出长安城外,还追出老远,更要命的是,一片混乱中大司马居然不见了。
  高盖自己因为先前抗命之事被慕容冲冷落,故冲杀中未能近守在身旁。问段随,那家伙答他当时紧着组织四散的部众且来不及,何暇旁顾?“再说,大司马不是很厉害嘛,连盔甲都不用穿的,难道还能被秦兵困住?”他道。
  可后来事实是,大司马确实没有回到营中。再问那些逃出来的士兵,大家也都一片惶然。
  他为此两天两夜没合眼,带兵四处搜索,甚至一度怀疑大司马是不是真被氐人抓了,可长安城内并无任何动静。他疲了累了,找段随喝酒,出来却得到好消息。
  远远一人从慕容泓帐里出来,肤色苍白,但掩不住容颜皎皎。他迎上前,卟嗵跪下:“属下有罪,请大司马责罚!”
  慕容冲停住,他低一低头,目光拂过手下的头顶。
  “你有罪?你有何罪?”
  “属下护卫不周。”
  “好吧,既然如此,去领五十军棍。”
  “是。”
  “凤——大司马,那怎能怪他呢?”旁边一个声音道。
  高盖微愕,这才发现慕容冲身后跟着另外一人,他刚才竟未注意。
  慕容冲看向拓跋珪,“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插手管事。”
  拓跋珪直视他淡漠的眼:“高将军当时并不在场,罪不在他。”
  “哦?那高将军,你对五十军棍是否不满?”
  高盖把头低下:“属下谢大司马赏赐。”
  “听见了没。”慕容冲不无讥嘲地看拓跋珪一眼,甩身离开。
  拓跋珪与高盖沉默相对。
  拓跋珪在鲜卑营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高盖是所有将领中最得人心的一个。他武艺高强,对人豪爽,而且难得的,他并不残暴。可是,这样一条汉子,到底什么原因,明明不是他的错,还坚持领罚?真认为自己失职,还是——他明白凤皇需要发泄?如果因为后者,那么,单单这份揣摩人的心思,便足以让他不仅仅只做一个武将。
  回到营中,因属小卒,所以睡的是通铺,一长溜毯子摊开去,可睡十几二十人。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大伙儿都出去了,拓跋珪一头倒下,正要拥毡大睡,一个细细的声音传进耳朵。
  “谁?”他爬起来。
  啜泣声戛然而止。
  他环视四顾,发现最角落的铺位上蜷着一张皮子,里头好像裹了个人,一耸一耸的。
  “喂,怎么啦?”他记起那是一个名叫长孙道生的人的位置,因他姓长孙,他便记住了他,当时还想他跟长孙肥生得可是天差地远,长孙肥大力彪悍,这个人却清秀瘦小。
  “为什么哭,谁打了你不成。”他走过去,扯开那张皮子。
  “你……你回来了?”长孙道生一张脸露出来,眼肿得像核桃:“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干嘛不去吃饭?”
  “我、我疼……”
  “哪里疼?我看看。”拓跋珪想大约总是打仗时哪儿挨了一棍或擦了一枪,刚要拉他胳膊,谁知道生激烈地反手一打,两人都一楞,道生似乎自己也没料到,支支吾吾道:“我,我没事,不用看了。”
  拓跋珪觉出蹊跷来,沉下脸威胁道:“你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罢,我去禀告段将军,可别传染了我们。”
  他起身要走,道生唬地一把扯住他:“别别,不是,你千万别去。”
  “那好,你说。”
  “我,我……”
  他以手指臀后,再次呜咽起来。
  拓跋珪一时有些茫然,后在道生半遮半掩的叙述中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慕容泓麾下韩延捣的鬼。
  “韩延,他把你——”他眉毛紧皱。
  “不、不是,他只是把一个红色细长像梨状的东西放进我那、那里,然后不知动了什么机括,进去的那头被摇开,使人……相当难受。他说,那叫、叫开花梨。”
  拓跋珪兀那站起来,怒形于色:“这还了得!走,我们去找他!”同瞬想起自己没有任何身份,有如当头浇一盆冷水,想一想之后道:“大司马生平最痛恨这种事,找他试试。”
  道生慌张:“不要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过了这次,那下次、下下次呢,他不找你了?”
  道生道:“韩参军是大将军的亲信,大司马不一定管得了,也不一定愿意管哪。”
  “这事不同其他,韩延竟然是这种人,真没想到。”
  “不,我不去。我身卑力贱,就当受了点皮肉之苦好了。”
  “你能忍受得了吗?”拓跋珪觉得自己听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什么受不了。为了活下去,我什么苦也可以受得。”道生停止哭泣,“你去找大司马,倘若韩参军推得一干二净,大司马又凭什么相信我们呢?说不定他认为我们胡说八道,遭殃的反而是我们。”
  拓跋珪沉默下去。正无言间,突听有人大叫:“着火啦!着火啦!”                        
作者有话要说:  

  ☆、渭水之滨

  俱石子带领着村民们乔装顺利混进了鲜卑人大营。他白天观望了一会儿风向,入夜,在已经探好点的各处堆好易燃之物,然后,亲手点燃火引。
  冲天火舌窜入半空,他看见一群群白虏从帐里惊惶的窜出来,像无头的鸟。他放声大笑,声音激越而嘹亮:“白虏们,你们看看这场漫天大火吧,看看你们的族人怎样挣扎,看看你们会不会痛心,让火来净化你们犯下的罪孽吧!”
  营地变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梁木燃烧和坍塌的巨响掩盖了那些来不及逃避的人们的呼号和惨叫,拓跋珪以袖掩鼻,遮挡源源不绝的呛人的烟雾,转身往火里跑。
  “你去哪儿?”长孙道生扯住他。
  “大司马处。”
  道生奇道:“你又不是他亲兵,他自然有人保护。”
  “我去看看。”拓跋珪松开他手,头也不回的跑开。
  道生叫了一声,突然发现,风向变了。
  一个时辰后,拓跋珪找到慕容冲,同时也找到了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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