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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系列之1前传回首已是百年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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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漪!”霍仲亨浓眉紧拧,沉声喝止她。
她回过身来,唇角犹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却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时惊怒失语,往日里总见她巧笑倩兮,妙语解颐,从不曾见她这番暴烈模样。他蹙眉看她,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谜,饶是他也看不清,这一身艳骨到底支撑了多少悲欣善恶。
阴雨天色,空荡荡的房子早早亮起灯光,照得寂寞无处遁形。陈太在楼下将唱片放得很大声,一阕弹词已唱道尾声:“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二楼卧室窗前,云漪坐在一张摇椅里,点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游离地听着楼下声音细细传来……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幸,最是伶仃,莫过这紫薇花对紫薇郎。
那一场负气大闹,似乎让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欢心。
他足足一个礼拜没来小公馆,秦爷没有发话,陈太已开始明里暗里,讽着刺着提点云漪——别真把自己当作戏折子里的小姐,真个学人恩恩爱爱,鸳鸯双栖。他是谁,你又是谁!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不比得从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爷也不便与她见面,中间消息都由陈太传递。正想着,便见她端了杏仁雪耳上来,笑眯眯给她搁在手边。
“少抽些烟,熏坏了嗓子可麻烦。”陈太拿手扇了扇,嫌恶那烟味,依旧笑着说,“闷了这么几日也不出门逛逛?”
云漪懒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脸厌倦,动也不想动。
陈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热闹瞧呢。”
见云漪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叹口气,“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说给你听,薛四公子到底还是与省长千金订了婚,你就断了那念头吧!”
薛晋铭与方洛丽订婚……云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语爽脆的方小姐,不由会心一笑。
那个青春明媚的女子,会大声笑、大声斥、大声承认自己喜欢那人;虽是受了云漪激将,答应与她打赌,帮忙将她藏起来——但看得出,方洛丽不只是为了薛晋铭,她拼力维护的,半是爱情,半是骄傲。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个赌约看似帮她赢得了薛晋铭,却也成全了云漪的算计。
不知道方洛丽事后会以怎样的心情想起云漪;至少云漪想起她时,是欣赏羡慕的。
她身上有着云漪最羡慕的东西,自由。
或许云漪也拥有她最羡慕的东西,薛晋铭的迷恋。
“北平已经来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务厅长一职,再兼检务处长,这下是花月春风两得意呢。”陈太故意拿话刺她,满足着自己私心里的快意。
云漪笑起来,她同霍仲亨怄气,在旁人看来竟是为了薛晋铭么……若说做情人,薛晋铭确是最好的人选,那样体贴又风流,只是少了些男子汉的顶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丽那般率真的女子。云漪觉得可惜,不觉叹了口气。
陈太以为戳到她痛处,越发得意教训起人来,“好歹这头才是正经,怄气也该有个限度。这男人嘛,总归是抹不下面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只换了个人,却连新出道的雏儿也不如!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
云漪抬眸看过来,眸光冷冽,逼得陈太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这话可说得真好。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霍仲亨没有哪里不一样,唯一的差错不过是,她喜欢他。
当日阴差阳错算漏一分,叫她遇着他。
对着霍督军,她有的是玲珑手段;然而对着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来。
他不是别人,是那个用手帕轻轻擦去她一手血污的男人。
风月场里兜兜转转,诸般风流看遍,终究还是遇着了这么一个人。
三、
【山雨欲来】
艾伦汀女校是英国人开办的贵族寄宿学校,每月只放假一天,让学生回家看望家人。每到这天,校门外一早便停满车子,各家司机佣人远远恭候着自家小姐出来。远处看去都是同样穿一色阴丹士林夹棉旗袍的女学生,各自漫不经心钻进自家车子,举手投足并不见格外娇纵,却自然显出一股气派。念乔能进这所学校全赖秦爷的人面,也不知他打通什么关节,令古板高傲的英国校长同意念乔插班进去上学。
念卿立在婆娑树影底下,已经候了半个钟点,总算看见念乔慢吞吞走在一众人后头,梳两条麻花辫子,一身普通校服也遮不住少女迅速发育的玲珑身段。
人丛车影里,念乔心知不会有人接自己,却忍不住羡慕那些同学,看她们优雅地侧坐进车子里,虽穿着一样的服色,却与自己大不相同。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一个温温软软的声音,“我在这里呢。”念乔惊了一跳,不知念卿什么时候已走到了她跟前。
“姐姐!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工作么?”念乔惊喜不已,扭了姐姐胳膊撒娇。
“跟洋行告了假,特地来接你的。”念卿笑吟吟打量她,“新学校还习惯么?”
“习惯了,老师同学都很好呢。”念乔口不对心地笑着,“你呢,洋行的工作好不好做?”
其实念乔本想抱怨,只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心知姐姐供她念这学校已不容易。虽说是有母亲遗产,但上次姐姐却说辞了报馆工作,在德国人的洋行做文书,薪水更多些。如此可见,母亲的遗产也不见得多丰厚,生活仍是辛苦的。
姐妹俩手挽手走去路口招黄包车,隔了一个月不见,各自话赶话地说笑个不停。
南方12月的天气并不很冷,穿件夹棉旗袍已经够了,念卿却套着格子纹的旧大衣,依然把她那条驼绒大围巾连脖子带下巴都遮了,头上还戴一顶老气的软边灰呢帽。连同那黑框眼镜,越发遮得整张脸密不透风。
“怎么穿得像个小老太婆,你才多少岁!”念乔口无遮拦地取笑姐姐,冷不防伸手便摘去她帽子,却见一头乌光动人的波浪卷发倾覆而下。念乔一愣,惊喜地叫起来,“你电了头发!”
“别胡闹!”念卿唬然变了脸色,劈手夺回帽子,趁四下无人注意,急急将长发绾了塞进帽子底下。念乔鲜少见她这么慌张,只道她是对外貌自卑,忍不住叹口气道,“姐姐,你要有些自信才好,不要总把自己遮起来。”
念卿低头不语,转身走在前面。念乔忙赶上去,亲热地挽了她手臂,嘻嘻笑,“其实姐姐很好看的,就是太不会打扮,真不知你在英国乡下都学了些什么,还不如我在孤儿院里好,至少嬷嬷们教会我梳辫子!”念卿愠色已缓,只低头笑笑,也不分辩。念乔只顾哄她高兴,脱口便说,“你电了头发就比以前好看,若再换一身打扮,不知有多迷人……程大哥就说过你其实很美呢!”
话一出口念乔就知道说错了,慌忙住口已经来不及。念卿霍然回头,眼镜底下一双眼眸灼灼迫人,“你见过程以哲?”
念乔赶紧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转校之后再没见过!”
念卿牢牢盯了她双眼,声色俱厉,“最好是没有!那种公子哥不是你该交往的对象,自己专心把书念好,将来自会出人头地,用不着学红歌星攀附有钱人!”
两姐妹坐在广东餐馆里吃饭,无论念卿说什么,念乔都闷着头不说话。
只不过是错提了句程以哲,便招来这一通斥责,更夹些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好生委屈。念乔心里气恼,又不敢同姐姐争吵,一路上只低了头赌气,闷闷不说话。
瞧着她委屈模样,念卿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时气急将话说得重了——当时实在担心念乔再同程以哲往来,被她知道自己的隐秘固然糟糕,更担心小姑娘情思初动,错将一颗心系在程以哲身上,落得枉自伤神。只是她如今情窦虽开,犹自懵懂,某些话反而不能挑明了说。
今晚霍仲亨应当不会来小公馆,陈太也被暂时遣去办事,晚一些回去倒是无妨。念卿看了看时间,只作轻快地笑笑,“晚上邢云珠在东方大戏院演《谢瑶环》,我已买好票了。”
念乔怔了怔,知道姐姐从不爱听戏的,难得竟对《谢瑶环》有兴致。两姐妹一个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实在不该怄气,便粲然笑道,“原来你这么洋派的人,也爱听戏!”
两人吃完饭去逛百货公司,刚拐过路口,却见乱哄哄一片人围在街心,将整条路截断。里边升腾起股股黑烟,火光隐隐,竟似大白天在街头焚烧东西。人丛里群情激愤,纷纷高呼,“抵制日货”、“驱逐倭人”……不断有人从街边商铺里抬出成箱成捆得货物,往那火堆上扔。人丛里有人打出“闽商联合会”、“湖广商会”、“四川商会”等各色旗帜……转眼间街心火堆烧得劈啪作响,浓烟越腾越高,群情越发兴奋高涨。
两人看得振奋,忽听警哨声响,有汽车声音隆隆驶近,人群顿时大乱。
念卿心惊,忙拉起围巾挡住脸,拽了念乔便跑,身后已是一片呼号混乱……
经这一搅,两人都是惊魂未定,也没了心思逛街,便沿着路闲逛。念乔嚷着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饭,念卿不动声色,只说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现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饭。
念乔愕然问,“那今晚我住哪里?”
“你回学校,我回家。”念卿无奈,看着念乔一脸的失望,忙好言哄她,“只是暂时分开,等我多攒些钱,就租一套大房子……从前分开七年都不怕,现在算什么。”
念乔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冲口说道,“姐姐,既然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让我念书,我也可以出来工作的!”
念卿脚下一滞,强笑道,“傻话,你当然要念书,不但要考上高等学堂,往后还要送你去奥地利念书,既然学了声乐,就要学到最好,这一行若要出人头地……”
“姐姐!”念乔蓦地打断她,“我不去外国!”
这个话题两人已争执过多次,念乔是决然反感外国的,每次提及留洋的事,必定同念卿发急。
瞧着她涨红的脸,念卿掉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叹息……她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讨厌妈妈,讨厌洋人,连同对留洋念书也深恶痛绝。
今日不想再和她争吵,念卿略过这话题,看一眼时间,吃过晚饭也差不多该去戏院了。
这一场戏看得异常沉闷,两人都怀有心事,心不在焉。
散场之后,随人群走出戏院门口,看天色似要下雨,念卿忙去路边买了伞。转头却瞧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眼前顿时一亮,拉了念乔便奔过去。
两人捧了热乎乎的栗子,一面呼烫,一面忍不住馋地剥起来。
“从前爸爸剥栗子剥得可快了!”念乔高兴之际,突然想起爸爸,忍不住感叹,“我记得爸爸最喜欢剥好栗子逗我们,谁肯亲他一口,便给谁吃。”
念卿正咬住一颗香软的栗子,听得这话,喉间哽住。
“姐姐,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么?”念乔转头望住她,目光幽幽。
“从来没忘记。”念卿恍惚了下,眼眶渐渐发热,只垂眸一笑,“爸爸是美男子呢。”
“可我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念乔语声转淡,透出讥诮。
“那时……你还小。”念卿无奈。当年她才九岁,而自己也不过十三岁。
往事纷纭,刹那间涌上来,似溺水的感觉。念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甩开回忆,疾步往前走,“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
“既然已过了七年,为什么还要回来?”念乔在身后幽幽开口。
念卿身子一震,僵立在路灯下,竟没有勇气转身。
果真下雨了,丝丝寒雨洒下,昏黄路灯笼在一团水雾中。
“跟着那洋人去了英国,你们已有锦衣玉食,就算她死了,你也有遗产……如今特地回来,就是为了拯救我,好将我也带离苦海?”念乔语声变得急促尖刻,“为什么我必须得留洋,外国就那么好吗?”
念卿霍然转过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念乔被她夺人目光逼得一窒,然而话已冲至唇边,“对于你们,虚荣心就那么重要?”
“虚荣心?”念卿睁大眼睛望住妹妹,怔怔听着伤人之语从至亲口中说出。
“难道不是吗,她跟洋人私奔不是因为虚荣?你令我念贵族女校,令我留洋,难道不是虚荣?”念乔索性不管不顾,将心底压了许久的话统统倾泄而出,“姐姐,我常常觉得你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姐姐!你跟她一去英国就是七年,爸爸病死,我在孤儿院长大,这些年我只当你们都已经死了!可你回来了,短短一年,我有了亲人、有了书念、有了前程似锦……可是,我越来越觉得你陌生!你对谁都提防,对什么事都一手决定,替我安排一切,却从不问我的意愿!”
念乔的声音听在耳中,渐渐变得不真切。念卿茫然片刻,望住念乔,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错,是念乔,是她亲生的妹妹。
“下雨了。”念卿怔怔仰头看一眼天上,似乎全没听见念乔的话,只撑开伞替她遮住雨丝,一手还抱着纸包里的栗子。念乔却往后一退,避开伞,宁肯淋在雨里。
念卿顿住,定定看着她,手上一松,任雨伞随风刮走。
“不受我的恩惠是么?”她微微一笑,猛然将那袋糖炒栗子往地下一掼,栗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泥水中,“好,有骨气,你便自生自灭给我瞧瞧!”
夜风吹得雨丝唰唰打在脸上,念乔煞白了脸,抬手挡在眼前,再睁眼时,只见念卿已径直拦下辆黄包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陈太总算等到云漪回家,却见她身上淋湿,脸色发青,噔噔直上二楼。她忙跟上前,云漪却只回一句“不关你事”,便摔门进了浴室。陈太莫名其妙,暗恼这女人最近越来越疯,该叫秦爷好生教训一顿才好,便也懒得理她,径直下楼回房睡觉。
浴室里水汽蒸腾,水流哗哗打在脸上,将泪水全部带走。
云漪掩住脸,满心悲酸却不知是为谁,为念乔、为妈妈、还是为自己……当年妈妈带了她登船,远离故土,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妈妈也曾流着泪说,念卿,往后你会不会怪我?
如今念乔一声声质问,又叫她怎么回答。
为什么回来,自然是因为,这里有国,有家,有亲人——哪怕这国是内外交困、千疮百孔的国;这家是人去楼空、败落殆尽的家;这人是情分疏离、误会重重的人。
一心将念乔远远送去国外,却是不想让她涉入这烽火频起,内忧外患的乱世。人在其间,命如飘萍,她已是泥足深陷,断不能再让念乔步入这境地。可那傻孩子只见满眼繁华,哪里知道乱世的险恶。
悲伤的时候,云漪总躲在浴室里,只有这小小空间才是隐秘安全的地方。
外面似乎有动静,想必是陈太又来看她。
云漪不出声,将水流开得更大,厌恶那无处不在的耳目。
又过了良久,直洗得手脚都发软,云漪这才关了水,擦干头发,随便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云漪一呆,眼前竟黑蒙蒙一片,窗帘却拉开了,透进微弱亮光。
窗外雨还未歇,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方才进浴室之前,分明开了灯。
刹那间遍体生寒,云漪想也未想,立刻扑向床头,摸到枕下的匕首。
抽刀的刹那,寒光亮起,刀身映出身后一个隐隐黑影。
云漪猛然回身,举刀刺下!
【长夜厮守】
刀光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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