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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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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白一听这话急了,他了解沈培楠,这土匪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急忙打哈哈:“你三十出头的人了,跟这俩孩子较什么劲,我可告诉你这是文明社会,不是战场,不能动不动打呀杀呀的,有话好好说嘛。”

说罢一个劲给夫人使眼色,让玉芬赶紧带杭云央走,莫青荷看着师弟那副窝囊样,又急又气又心疼,冲杭云央一瞪眼:“你敢起来?”

杭云央歪歪斜斜站到一半,扑通又跪下了,眼见着那边沈培楠和莫青荷对峙,两双眼睛要冒出火来,踌躇良久,一横心道:“师哥你罚吧!罚完了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又抬眼望着沈培楠:“谢谢师座护着云央,我对不起师父,该罚。”

沈培楠还想说话,莫青荷仗着身段灵活,闪身挣开束缚,左手格挡沈培楠的胳膊,右手飞快向下一滑把他腰间的美式柯尔特手枪抽了出来,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一字一句道:“我说了一码归一码,云央是我师弟,他有辱师命,理应被罚;他今天又是客,我打了将军的客人,驳了将军的面子,更该被罚。”

“莫青荷有自知之明,等跟师弟说完话,这条命就给将军了,绝不让将军难堪。”

说话间莫青荷的手就按在枪把上,一屋子人都不敢妄动,眼看着两人对峙,半晌沈培楠点了点头,跟周汝白夫妻退到沙发上,一人分了一点白兰地压惊。

周汝白把他勾唇角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道:“你看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这孩子性子这么直可要不得,跟在你身边早晚要惹祸。”

沈培楠没说话,朝莫青荷努了努嘴。

大厅里两个漂亮孩子一个跪着啜泣,一个站着生气,莫青荷让金嫂取了把戒尺,先往杭云央手心狠狠抽了三下,冷着脸道:“你走时师父打你一板子说一句话,嘱咐的都是什么?”

杭云央红着眼圈,断断续续道:“师父说……伶人没地位,越是被别人看不起,越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要记得忠孝廉耻。”

莫青荷捉着杭云央的手心,又抽了两下:“你是怎么做的?”

“我为了日子舒坦,花别人的钱,陪着男人消遣,还登了报纸。”

莫青荷一咬牙:“我们这一行身不由己,有钱有势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师哥自己也不干净,没资格怪你,师哥气的是你给日本人唱戏,他们是人么?畜生也懂戏么?有一天这国要是亡了,谁还知道京戏是什么玩意?”

说完又刷刷抽了几板子,白皙的手心被打出一条宽宽的血痕,不住往外渗血珠子。

那边玉芬捂着嘴,偷偷白了一眼沈培楠:“听听,作孽。”

沈培楠押了口酒,无辜道:“他要是不卖我能强买么?”忽然又想起莫青荷还真是自己强行绑来的,便闭了嘴。

莫青荷继续道:“师父还说了什么?”

杭云央嗫嚅道:“要勤奋用功,不能荒了玩意,辱没祖师爷的名声。”

“唱一段,我听听进益到什么程度了!”

“唱昆腔?”

莫青荷一瞪眼睛:“拣拿手的!”

杭云央吓得缩成一团,开口来了段文姬归汉,荒原寒日嘶胡马,万里云山归路遐。蒙头霜霰冬和夏,满目牛羊风卷沙。伤心竟把胡人嫁,忍耻偷生计已差……

杭云央这几年一直打着唱戏的幌子混迹交际场,哪里有一次正经吊过嗓子,眼见莫青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便不敢唱了,犹豫着把红肿的手伸出来,可怜巴巴道:“师哥你还是打吧。”

周汝白正喝酒,一下子被逗的差点呛着,一边压着咳嗽一边拍沈培楠的肩膀,大有幸灾乐祸之意。沈培楠也气得摇头,他带兵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从莫青荷的眼神就看出他不服气,这才叫了杭云央来教他怎么伺候男人,又故意与云央亲昵,让莫青荷知道自己的斤两,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弄成了这副样子。

杭云央的手心血肉模糊,莫青荷每抽他一下,他都哆嗦着喊一句打得好,眼看着再打下去手便要废了,莫青荷才长长叹了口气,要他把入行时对祖师爷画像发的誓背一遍。

杭云央抖抖索索的开口:“传于……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一世,须有一技……一技之能……”

莫青荷听他念得磕绊,一撩长袍下摆跪下,恭恭敬敬朝北方磕了个头,两人一起念道:“自古人生一世,须有一技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1)。”

莫青荷放下戒尺,拉了杭云央的手查看伤势,叹道:“师哥小时候舍不得打你,现在打的狠了,是让你记住,咱们命不好,自小学的是嬉笑怒骂的营生,但越是下九流越不能自轻自贱,大义不能错,做不了楚霸王也不能学秦桧,可记住了?”

杭云央红着眼圈点头。

“既然来了北平,去给师父上柱香请个罪,这事就结了。”莫青荷摸了摸他的脸,“有空去北戴河见见柳初师兄,他也想你了。”

周汝白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对沈培楠说:“你别说他还真有点像你,我记得在黄埔读书,你一个小屁孩子也这么得得瑟瑟的教训人。”

莫青荷和杭云央的这一出让沈培楠想起一段往事,掐灭烟卷,沉吟一会,反问了句你们觉得呢,玉芬道这孩子有几分骨气,周汝白知道沈培楠的心思,淡淡的接了一句:“我看他还不差。”

沈培楠便明白了。

莫青荷收拾完杭云央,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把柯尔特递给沈培楠,说了句任凭处置便闭上眼睛,谁料等了许久也没动静,再一睁眼,只见沙发上的人都转移去了餐桌,金嫂忙着倒酒,沈培楠用筷子点了点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不耐烦道:“换件衣裳入席吃饭,这么多人都要等着你么?”

莫青荷一头雾水,问穿哪件,沈培楠更不耐烦了:“自己挑,没长眼?”

饭桌上没他说话的机会了,周汝白最爱谈时局和政治,苦于工作关系对许多问题都必须讳莫如深,谈的不尽兴,周太太王玉芬伶牙俐齿,接话茬、打趣沈培楠两不误,沈培楠比他俩年轻不少,反而最缄默,趁大家交谈甚欢,给莫青荷夹了只虾子,道今天话说重了,赔个不是。

莫青荷没搭腔,脑子里想的都是周汝白偶然提起的一封从中|共截获的电报,内容与李知凡特使叛变有关,莫青荷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却一分都不敢表现出来。

相比伍豪,少山等化名,李知凡这个代号则秘密许多,他是谁?整个中|共地下组织最为核心的人物,中央特科的领导人——周恩来。他的特使投敌,意味着无数跟自己一样的潜伏人员岌岌可危,莫青荷想到这里,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手心满是冷汗。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信息传递出去,组织所有同志转移。

老烟

莫青荷晚上在大舞台有场戏,沈培楠惦记着他昨夜受了伤,本来不想让他去,耐不住急昏头的戏园子老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催,便收了牌局,让司机开汽车来接,顺道请了周汝白夫妇一起去看。

几人来的迟了,戏园子早聚集了满坑满谷的人,正吵吵嚷嚷围着老板问莫青荷到底什么时候到,老板急的满头大汗,一听到门房招呼沈将军的声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喘几大口气,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唱的是《武家坡》,台下人听得津津有味,喝彩声不绝于耳,莫青荷却苦,身后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不住往下淌,然而让他真正揪心却不是身体的不适,而是台下那个一身补丁布褂子,挎着竹筐卖干果的老头。

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会水街的杂货摊主,在组织里称为老烟,莫青荷的联络员。

一折子戏终了,台上换了几个龙套演员暖场,莫青荷溜到后台,借着休息的机会聚精会神等待老烟,他有点急切,沈培楠在包厢陪周汝白夫妇说话,随时可能过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老烟挎着竹篮晃晃悠悠的来了,先恭敬地行了个礼,赔笑着问莫老板今天要点什么,莫青荷配合从老烟的篮子里抓了把榛子,特意冲门外提高了嗓门:“不是说今天上新果脯么,怎么还是这些硬梆梆的玩意?”

老烟回了个眼色,跟着做上了戏:“果脯还得晚两天,老板您看,这榛子,核桃,瓜子,开心果儿样样都好,炒的香,个头大,我每样抓一些您尝尝。”

说罢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莫青荷四下巡视一圈,起身从木柜子里取出那支仿勃朗宁,珍爱的用袖管擦了擦,塞进老烟的裤腰,快速而小声道:“进展顺利,我要在姓沈的家里住一段日子,枪你帮我收着,可别弄坏了,顺便转告师兄我这边安全,让他别担心,忙自己的事要紧。”

“那姓沈的性格强硬,万一倒戈日本后果不堪设想,若有苗头,希望组织批准我……”莫青荷一咬牙,“用这把枪执行清除任务!”

老烟摇头,态度坚决:“上面的意思是继续监视,伺机策反。”

莫青荷一惊:“策反沈培楠?这不可能!”

还没等老烟回答,房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先迈进来一只铮亮的军靴,莫青荷心里一颤,再一看,果然是沈培楠。

莫青荷的脸一下子白了,出于本能立刻从老烟身边弹开,心里却不住懊悔,都是自己不够干练,只顾着报平安却没有抓紧时间把最重要的情报传出去,李知凡特使叛变的消息!

沈培楠没料到莫青荷的房间有人,警觉的扫了老烟一眼,老烟随机应变,讨好的从篮子里拣出一把核桃,一面热情的往沈培楠手里塞,一面奉承道:“老总来两个尝尝,我家做的干货莫老板最喜欢,每次散了戏都要找我买的。”

老烟伸着一双黑不溜秋的手要拉沈培楠,那军官最不喜欢别人碰他,表情一变,当场就想发作,随即又克制住了,一拧眉毛对莫青荷道:“你爱吃这个?”

莫青荷不知道沈培楠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沈培楠一寻思,从呢大衣口袋掏出几张票子塞给老烟:“多出来的赏你,这一篮子东西留下。”

“嗳嗳,谢谢老总。”老烟急忙点头哈腰的往后退,莫青荷却急了,他的话没说完,见老烟被打发走,情急之下伸手搂住沈培楠的脖子,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背地里给老烟使了个眼色,又笑眯眯的抬头望着沈培楠,往那薄唇点了点:“怎么这会就来了,不是说好唱完戏我去包厢陪你们说话么?”

“谈来谈去都是公事,聒噪的很,不如来看看你。”沈培楠环着莫青荷的腰,逗金丝雀似的,“想不想我?”

莫青荷故意嗔他:“想有什么用?将军的相好多着呢,又不差我一个。”

那头老烟见莫青荷拖时间,便不声不响站在门外等他。

莫青荷急的瞪眼,心道如果周汝白的消息若有一分可能性,情报网高层领导投敌,不出一夜,全北平的地下党员尽皆暴露,不仅北平,上海,天津,南京,凡是那叛变的特使联系上的人物都面临灭顶之灾,连自己也不能幸免。

胜负存亡仅在瞬息之间,一念之差,组织覆灭!

心思这么一转,不管三七二十一,莫青荷抬头便往沈培楠的嘴唇亲了上去,察觉到那人的僵硬和抗拒,一横心把舌头穿过他的齿关,使出浑身解数撩拨挑逗,趁着他意乱,另一手滑到桌面上,中指和食指轮番无声敲击出一串利用短音和长音传递消息的莫尔斯电码。

“李知凡特使叛变,同志立即撤退。”

最后一个字符敲出来,他听到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是老烟挎着篮子出了门。

莫青荷这才略微放了心,把注意力转移回来,他知道沈培楠嫌他不干净,没想到这一吻过后眼前的人竟一瞬间有些走神,侧着脸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重新调整了表情,冷冷的横了莫青荷一眼:“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沈培楠转身要走,莫青荷一把拉住他,递给他一面镜子,笑道:“将军要是这么出门,怕要被当成龙套逮了串戏去。”

原来莫青荷在后台并未卸妆,穿着王宝钏的一身黑衣,扎青布头巾,脸上唇上都浓墨重彩,受惊吓出了一脑门汗,再跟沈培楠厮混,倒有大半的油彩擦到了那军官脸上,红红白白的一片,称着他刻意板起的脸,甚是有趣。

消息递出去了,莫青荷只觉得身子骨都轻了不少,盯着那军官的脸抿嘴直乐,沈培楠不习惯被人打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往莫青荷腰上捏了一把,皱眉道:“笑什么笑,还不是你这小崽子害的。”

莫青荷弯着眼睛讨好:“咦,将军不叫我小婊|子了?”

“骂了我的客人砸了我家场子,就凭你这倔股子倔劲,说是小婊|子都抬举了你。”沈培楠往莫青荷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大腿,“过来,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怎么做我的人。”

莫青荷掏出一只怀表,估摸着离下场戏还有时间,便泡了一壶茉莉片子,又拧了条热手巾把子,小心翼翼的给沈培楠擦脸。

门外演的是一出老人爱看的热闹戏,七八个小武生练把式,台下一连串的叫好,外面的喧嚣把后台衬得格外清净,一面檀木镶的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脸,莫青荷怕沾脏了沈培楠的军装,扯过一条毛巾往他肩上一披,自己像个剃头匠似的忙活。

热手巾冒着气,先把油彩捂化了,再一点点的往下擦拭,莫青荷细瘦的手指时不时触着那军官的脸,沈培楠眯着眼睛,用余光打量这间朱红的屋子,红窗扇,红漆桌椅,桌角磕坏了一点,露出一丁点旧木头的黄,玻璃缸里的两尾金鱼也是鲜红的,天光昏暗,身边立着削薄的一片影子,伺候的妥妥帖帖……沈培楠一恍惚,握住莫青荷那只凉而修长的手,轻轻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仿佛是于桥,还是雨娇,莫青荷没听清,放下手里的毛巾,反问道:“将军叫谁?”

沈培楠猛然惊醒,脸上闪过一道阴鸷,本来握着莫青荷的手也甩开了,淡淡地说了句与你无关,莫青荷也便知趣的没问。

后来的事情证明他把手枪交给老烟保管是个明智的决定,当晚沈培楠叫了几个小兵把戏园子后台里洗劫似的收拾了一遍,莫青荷的京剧行头被一样样用藤条箱子打了包,又去了他住的小四合院让莫青荷挑了些必须品,开了两辆汽车送到西郊的周寓,这么一通折腾,莫青荷也就认真的在沈培楠家住下了。

然而莫青荷没想到,今天这次传递情报的行动竟是沈培楠对他的一次试探,差一点他就要漏了馅,即便是差了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的卷进了一场危机之中。

这场危机,就发生在他正式搬进沈培楠家的第一夜

危机

1927年两党决裂,中|共在国民党统治区和日本侵略区的活动转入地下,大量心怀信仰,身怀绝技的进步青年放弃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辉煌投身其中,他们来无影去无形,将所有爱恨与誓言隐藏,没有名字,没有声音,他们即便亲眼见到战友死亡都不能用眼泪祭奠,甚至背负一世骂名,不知埋骨何方。

莫青荷身为其中的一员,还远远称不上优秀,他年轻,戏装掩盖一颗充满热血与理想的心,然而这种性格却是压抑冷酷的情报战场最要不得的,要不是他戏子的放浪名声和姣好的容貌,组织说什么也不敢把这次长期潜伏任务交给他,就连莫柳初,在得知密电内容时也表示坚决反对,然而莫青荷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他握着柳初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会保重自己,留在姓沈的身边,直到将小日本彻底赶出中国,直到苏维埃的旗帜插遍每个角落!”

“师兄,你要等着我,我们说过做一辈子兄弟和一辈子的……”莫青荷红着脸,低头道:“一辈子夫妻。”

“柳初,你要等着我。”

窗外的阳光斜斜投射进来,长身玉立的莫柳初穿一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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