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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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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是沈立松作为兄妹四人的头领,从他十五岁起就设定了一个规矩,每回家中请客,小辈们照例要在饭后单独凑一凑,讨论一些孩子们的话题,后来孩子们渐渐成家立业,小客厅里多了伶人和电影演员的影子,而兄弟们的保留节目也变得不可说,无可说起来。
沈立松斜叼着一根雪茄,面容躲在淡蓝色的烟雾里,微眯着眼睛,朝沈培楠指了指牌桌,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在他和莫青荷之间瞟来瞟去。
沈飘萍看不惯他的做派,笑着迎上去:“莫老板来的正好,他们要打牌,我的技术太差,堪称逢赌必输,正想找人代替。”接着找来一位老妈子吩咐吃食,又低声对莫青荷道:“你别多心,我这几位哥哥玩起来荒唐的不得了,自从大嫂闹过一回,他们就不大肯带家里那一位来了。”
说罢依次介绍,早来了的三位女士都在南方唱戏,一位穿白旗袍的跟沈疏竹最好,早拉着他去一旁闲谈了。沈立松身边的是一对同胞姊妹,姐姐叫水玉芳,妹妹叫水玉灵,都剪了短发,贴额头烫了成细密卷子,露出一模一样的鹅蛋脸和大眼睛,眼角往上挑,睫毛卷的好似能放住一根火柴。
莫青荷晚饭没吃饱,饿着肚子就不想打牌,见那对姐妹一直低头鼓弄什么,凑上前去看,原来在卷烟,先开启一听香烟,逐支拆开,用指甲挑着晒干的茉莉花瓣与烟丝拌匀,再依样卷好,一支支摆进香烟匣子里。这一套下来极费工夫,一直等厨子送来夜宵,才卷了五六支。
沈培楠刚和了一局,悠游的踱步过来,见那烟卷的细巧,一把全抓了摆进自己的香烟匣,水玉芳轻轻拍了他的手背一下,嗔道:“好没羞,自己身边又不是没有人,抢我们的东西。”
莫青荷正抽了一双牙筷,抱着一碗清炖云腿大口在吃,闻言笑道:“要我陪着打靶还行,这我可做不了,手笨得很。”(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吃你的吧,免得填不饱肚子,半夜又爬起来嚷嚷着要夹心面包吃。”沈培楠瞪他一眼,却单手撑着桌案,俯身去闻水玉芳鬓间的香气,笑道:“你什么时候登台?我很乐意捧一捧你。”
说着从钱夹掏出一张钞票,卷成香烟般细长的筒子,单手解了水玉芳旗袍的一颗盘扣,将钞票筒子在她颈侧一敲,卡在衣料和白腻的颈子之间。水玉芳斜了他一眼,道:“怎么见面就动手动脚的,你们家的人就学不会规矩。”但却伸手将钞票捏了,眼里含着笑意。
水玉灵瞧见,用帕子掩着嘴吃吃的笑,转头对沈立松道:“大爷,三爷把我们姐妹俩一晚上的成果都抢去了,我们交不了差,答应的东西还买不买了?”
沈立松端着一杯酒,开了留声机放音乐,翘着二郎腿陷在沙发里,呷了一口,笑道:“自然会有,明天有一趟公务要上街,索性陪你们逛一逛吧,有什么计划吗?”
姐妹俩对视一眼,倒也不推诿,一个提议一个补充,一会儿说哪里新开了洋行,一会儿说哪里进了一批新鞋子,金项链,围巾,香水,手套,帽子披肩等开出了一长串,她们两位富有社交经验,知道这种场合不适宜索要钻石等太贵的东西,也怕得罪了老相识,便只拿小件东西充数。她们每说一样,沈立松都笑着点头,最后两人都说不出来新鲜玩意了,这才袅袅婷婷的走了,招呼了莫青荷与另一位姐妹,组了搭子打牌去。
沈立松喝完了一杯薄荷酒,将玻璃杯在桌面轻轻一磕,做出很无奈的神色,笑着叫苦道:“你瞧这两个矫情的小东西,不知道坑了我多少次,偏又惹人疼。”他转向沈培楠:“老三一定理解我的苦衷,我看莫老板浑身上下可没有一件差东西,单论那颗钻石戒指……”
沈培楠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瞥着莫青荷,道:“原来那一只才好,被他一生气给扔了。”笑着摇了摇手,“他不喜欢这些玩意,只迷书和枪,在北平时我们住的地方有不少藏书,可惜都是一位姓周的朋友的财产,一直没有让他得逞,枪倒是被他骗去好几支。”
牌桌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女客们打得尽兴,朝沙发闲坐的几人斜飞一眼:“那是男爷们喜欢的,女人可就喜欢首饰衣料,听说外面新开了一家印度绸缎庄,花色好的不得了。”
沈立松一听这话,立刻接口道:“去,去买,小妹也去,买多少都交给大哥会账。我就看不惯她的德行,天天跑去学校跟一帮年轻人厮混,一点男女防备都没有,连自己名字都给改了,叫什么飘萍,听着像无家可归似的,终身大事也不想,穿着男人衣裳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以后谁敢娶你。”
这个话题挑开了头,大家对婚姻大事进行了一番热烈的讨论,先是狠狠奚落了沈立松和曼妮的离婚风波,商量了要见见外面那位新嫂子,又说起沈疏竹和他爱的那位中国玫瑰,以及沈培楠与美貌男伶的历次情史。谈着谈着,话题又转回到了衣料,只听沈飘萍笑着喊道:“都别劝了,我是有衣裳的,我的衣裳都寄给蒋光头啦。”
沈立松奇道:“你把你的衣裳寄给他干什么?”
沈飘萍笑道:“我上次跟几位高官的太太打牌,她们也很不赞同抗日,声称战争开始就要造成无谓伤害,还说满洲本就不属于中国,而是清军入关带来的附属,给了日本人避免战争也好。这是女人的论调,蒋委员长同她们一样采取不抵抗政策,可不就是个女人吗?”
“我想着,既然是女人嘛,自然要穿女人的衣服,所以我回家就打了四个大包袱,把我的衣裳全都寄给他啦!”
莫青荷正摸牌,听她说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就止不住,连手里的牌都扔了。沈培楠踱到莫青荷身后,看着他那副纯真快乐的样子,跟在场另外几位坤伶比较,又想起杭云央和自己养过的一干小戏子的脂粉娘气,越看越觉得青荷可爱,越看越觉得珍惜,忍不住板起脸,在他颈后捏了一把,恨道:“看给你高兴的。”
低头凑到他耳畔道:“我以前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料,你动都没动过,要不然也打个包寄给委员长?”
莫青荷想起刚认识他时,收到的整一玻璃匣的颜色料子,急忙使劲点头,却不想沈培楠是逗他的,抬手往他后脑勺招呼了一巴掌,冷着脸道:“我瞧你和飘萍倒活像一对兄妹,赶紧拜把子去吧,这样可多出来一大帮亲戚。”
沈立松立刻沉下脸,刚想说你乱开什么玩笑,不想沈飘萍两手往耳后一撩头发,大笑道:“那好的很,我收藏的一屋子书,都可以借给他的,趁这两天天气好,还可以一起出去逛一逛旧书市场……”
她话没说完,只听客厅门嘭的一声开了,门房急匆匆的闯进屋子,扒着门框站稳,冲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小姐莫老板水老板……”
他一口气说完,险些闪了舌头,但下半句却接不上来了,大喘了一口气道:“太太来了,太太带着许敏娟小姐走到楼下,说要上来看看。”
一屋子人全都变了脸色,谁都知道,那几位坤伶不算,单莫青荷一位就足够再次挑起战争,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沈培楠反应的快,几步奔到窗前,推开窗扇,对莫青荷道:“你先回去,这边我想办法。”
门外走廊响起高亢的语声,离得越来越近:“……不像有些人,为了那点钱连脸都不要,好好的爷们,倒要伺候别人……”
莫青荷心里发憷,慌得扒着窗就要跳,沈飘萍以为他吓傻了,急忙追道:“这是二楼!”
话音刚落,他已经山猫一般敏捷的翻上窗沿,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了下去。
48、
从沈家后花园错综复杂的小径和游廊绕回来时;夜晚正拼尽气力;与晨曦做最后的挣扎。
莫青荷走进卧房;随手将西装外套往沙发一扔;边走边甩掉鞋子;歪在床上休息。
房间太大,一盏台灯的光填不满它,黑暗朝各个角落无尽延展,格外的空落。莫青荷让面部肌肉放松,呆滞的微张着嘴,感觉无限疲累;这一夜的应酬和算计太多;争执太多,场面话说得太多;笑得也太多,恨不得大睡三天三夜,偏又过了困点,像被一根细弦强制勒住了头脑,眼皮酸沉,怎么都堕落不进梦乡。
他的世界一向太过热闹,充斥着锣鼓与喝彩,在一台又一台别人的情义里疲于奔命,每次停下都有一种濒死的倦怠,被一直压抑的感情如什刹海的水,填充了四周的空气,浮浮荡荡,进不到他的身体里。
他把脸埋进枕头,在床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徒劳无功的用手肘撑着床,重新坐了起来,抱着靠垫朝四周张望。
这房间是沈培楠的卧室,是他从少年时代一直居住的地方,莫青荷发了一会儿呆,盯着圆茶几上摆一只台灯,忽然来了兴致。
下午搬来的时候急着梳洗换衣,没有来得及观察,仔细一看,忍不住微笑了,这里也实在是他的风格。房间宽敞奢华,墙壁和天顶全部裱糊着黑色亮光纸,欧式桌台镶着金边,摆着些小古董,很有深沉的艺术气息,书架里塞满了英文书籍,一排飞机和轮船的模型,都有些年头了,拿起来一看,上面的编号也是英文字。
莫青荷光脚踩着木地板,在卧房中边走边看,不由自主的想象着十年前的光景,他想【文】那时的【人】沈培楠【书】该是一【屋】名威风的英俊青年,像他一样热血而头脑发热,与同窗辩论,甚至打架,追求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同学。莫青荷从书柜抽出一本外文书,一页页翻看,虽然读不懂,但闻着满鼻的纸页和油墨香气,他感觉既新奇又快乐。
他的眼里含着笑,情不自禁的想念那土匪,想他身上粗俗的贵族气,吸烟时的侧脸,训斥下属时一串串粗声大气的国骂,想念他结实的臂膀和躺在床上看书时被月光浸润的脚背,做|爱时的强硬和蹙紧的眉头,掌心也是粗糙而滚烫的,像自己此时的心……
莫青荷其实很诧异,像沈培楠这样的人为什么喜欢听旧戏,还是西厢牡丹之类光艳的情爱故事,他甚至没有在书架中放一本古典爱情小说。一边想一边发呆,手中的书页哗啦哗啦的翻,一张发黄的纸飘飘摆摆的落下来。
他以为碰散了书页,急忙蹲身去捡,拾起来一看,竟是一张薄荷绿的旧便笺,钢笔字洒脱张扬,抄写着一阕小词: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捼花打人。
似乎是在课堂走神的随手默写,旁边还杂乱的抄写了许多英文句子。
莫青荷盯着那不羁的字迹,揣测着他在跟自己一般年纪时,对爱情曾有过的畅想。一位娇憨的姑娘,一名故意惹心上人吃醋的檀郎,多么老套而美好的情节!他暗暗吃了一惊,葱白似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感到欢喜而悲哀,沈哥是懂爱的,他懂,自己也懂,但不能,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爱,因为没赶上好时候。
他手忙脚乱的将便笺塞回书中,放回书架顶层,像在尘埃里偷窥到一个秘密,一颗心砰砰的跳。
这一夜格外长,长的完不了,他的灵魂从戏里飘出来,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的走,撞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沈培楠的东西,到处都是关于他的想象。莫青荷摸着滚烫的脸,压抑着身体里胡乱奔走的热流,逃也似的奔回床上,钻进被子里,可就连绒被好像充满他的味道,羽毛一样蓬松,裹在身上,好像被拥抱着,没有戒备,被真正的疼爱和拥抱着。
他慌了神,他从不知道自己竟这样爱他,恨他所属的党派,恨他的阶级和家庭,却迷恋的爱着他,以致于这里的一切都具有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但理智说再不能爱了,爱到失了心神,就只剩兵戈相见。
他痛苦的在床上翻滚,拳头往枕头捶着打着,紧紧咬着绸被,感觉自己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被噼里啪啦的炸。为什么他们偏偏是敌对的呢?为什么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属于同一个国家,却不能坦诚相待呢?
莫青荷忽然从床上蹦起来,发了疯似的去翻皮箱,从里面找出一套虹霓关的戏衣头脸,将油彩在桌上依次摆开。他总随身带着一套戏装,从前是为了应付老爷太太们心血来潮的邀请,现在则是为寻找一处休憩的场所,他慌张的装扮,一件件脱了西装,换上水衣,勾脸,贴片子,将一张脸皮紧紧绷起来。
他要快些藏起来,藏进古老的过去和不堪回首的童年里,他要躲开所谓的西方和东洋,躲开政治和阶级,躲开战争,运动和主义的侵扰,像那些四九城里被民主共和的口号和日渐逼进的日本人弄得无所适从的百姓一样,躲进一个纯粹的中国,一个属于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的粉艳世界里去。
他迫切需要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世界,他要做命运的主人。
一双穿着绣鞋的脚儿缓缓踱上阳台,兰花般的手儿按着栏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望着远方一重重汹涌的雾气和天边变幻莫测的曦光,点了一根香烟,一口口吸着。
沈家的娱乐节目还没有结束,遥远的一线笛音悠悠传来,好像一缕不愿投胎的生魂,大约它也知道人不如鬼,鬼能够自主,人只有上不了岸的挣扎。
小径尽头传来低低的谈笑声,莫青荷仔细的看,只见隐约的夜色里,那身段凹凸如玻璃瓶的姐妹俩正围着沈立松,一个掩口,一个侧耳,不知在谈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一些,借着电灯的光芒,他看见沈立松掏出两只蓝绒布盒子,将两枚一样的戒指,分别套在姐妹俩纤细的手指上,三人说说笑笑的,又走了。
他望着那被旗袍包裹着的、左右摇晃的圆臀,感到一阵心酸。若不贫,谁肯把自己贱卖?都是为了生存,谁都做不了主,谁都不容易。
他想的入神,没注意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沈培楠穿过亮着灯的卧房,看见阳台的人影,皱眉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见那人不动弹,他推门进去,惊得一下子屏住呼吸,怀疑自己走进了一场梦里。
那古装美人靠着栏杆发呆,全身被月光浸了个透,一身白绸衣,天蓝和鹅黄绣成细密线条,再组成规整的团纹和盘扣,是真正的中国衣裳,外国布料总是大片大片染色,远看热闹,但经不起推敲。只有中国刺绣,望去是一片清爽的白,走近了才发现飞针走线,每一条龙的指爪和一朵花的花蕊都细致入微。全身都是白,鬓边两条素白绫罗一直垂到胸口,在头顶紧紧扎为一处,牵连一朵大而蓬松的天蓝绸花,白绒球颤巍巍的围着它。
人素净的近乎一只刚剥的菱角,脸颊的两片水红胭脂就格外娇艳,夹着修挺的琼鼻,一直扫进鬓里。扮的是女子,但身量更高,肩更宽,鼻挺唇薄,眼神干净,他微向前倾着身子,后背笔直,一只脚尖轻轻磕着地面,摆出男子思考时常用的姿势。直来直去的线条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冷清媚态,若拥在怀里,想必又是暖热而结实的,像一段纯洁的□。
一缕淡蓝烟雾笼罩着那沉默的古装美人,沈培楠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夺了他手里的香烟,低声道:“你就不跟我学一点好。”
莫青荷没答话,凑近沈培楠的脸颊闻了一闻,从他的衣兜里找出香烟匣子,偏头又点了一支,胳膊肘撑着栏杆,望着东方地平线那一条象征黎明的朝霞,道:“酒喝了不少罢?太太怎么样了?”
“见你不在,唠唠叨叨的把大哥二哥和那几个角儿数落了一通,又走了。”沈培楠笑道:“老太太戎马半生,当初连家父也要让着她,现在年纪大了,在家里待得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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