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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李碧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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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 。。)阿荔、小风铃扫校,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本文出自 。。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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