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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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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非常沉默,举止傲气,性情固执,像个小大人一样。

虽然有时候孩子们的成长让人不安,但喀吾图永远没有太复杂的事情,没人会想得更多。

只是有一天黄毛突然跑来问我们:“天天‘黄毛’‘黄毛’地叫我,‘黄毛’是什么意思?”

喀吾图的冬天漫长得让人不能相信这样的冬天也会过去。

古尔邦节到了。

这时,店里的生意开始掀起了一年中的又一次高潮。我们这里的商店,只有牧业上山、下山经过以及古尔邦节这三个时间段是赚钱的时候,其他的日子全在不紧不慢地花钱。除非夏天跟着牧业去夏牧场(阿尔泰深山),冬天又跟着去冬窝子(准噶尔盆地乌伦古河以南的冬牧场)——不过后来我们家就这样做了。

那几天里,我们总是会通霄达旦地踩缝纫机。来订做衣服的人从节前半个月就开始来排队,一直到过节的头天晚上,很晚了还会有人在外面敲窗子要买裤子。那几天节日用的糖果鸡蛋点心之类,会在喀吾图的所有商店脱销。

大量地采购节日用品的高峰期是在过节的前一天——那天人多得呀,窗台上的花都给挤得歪歪地长着。柜台前面呼啦啦一片胳膊,在你眼前乱晃,指东指西,指上指下。不要说卖东西了,就是给他们取东西都取得忙不过来。这边收钱,那边找钱,这边要换,那边要退……真恨不得自己是千手观音。

中午时分算是忙过了一个段落,这时我们才发现少了一条裤子。

我妈在这方面记性蛮好,她记得当时从裤架上取下这条裤子的是一个带着十一二岁男孩的母亲。她把这条裤子给她儿子套在身上,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本来我妈站在一旁想劝说她把这条裤子买下来的,看她那么犹豫的样子,就不怎么管她了。再加上当时又有别的生意,就把这母子俩撂在角落里由他们自己慢慢商量去。等店里的人散完以后,这母子俩和那条裤子,都不见了。

我妈为此特别生气,我们这样的小店,做点生意很不容易的。最近为了赶这个节日,我们加班加点熬了好几个通宵才做成这么一批裤子。想想看,一个小时做出来的东西,几分钟就没了,能不窝火吗?

好在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周围也就那么两三个村子,要打听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我们很快知道了那母子俩住在十多公里以外一个叫哈拉巴盖的村子里,还弄清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于是,就托了几个与她同村的老乡带话回去,提醒她是不是忘了付钱。不到一会儿工夫,这一带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个女人在节日的前一天做下的事情了,吃惊之余,摇头叹息不已。

因为生意太好,不到半天,我们把这事放下了。不过是条小孩裤子而已。

就这样,一直忙到天色暗了下来,顾客才慢慢地稀少了。走完最后一人后,商店里恢复了两个星期前的安静。节日已经开始,今年的最后一个旺季至此全部结束。

我们把商店门反锁了,开始准备晚饭。这时有人敲门。

我们去开门,一眼认出就是那个被我们认为拿走裤子没给钱的小孩。

他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可能刚从哈拉巴盖赶来。

他从外面进来,还没站定,还没有暖和一下,就立刻着急地,委屈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解释他和他妈妈真的没有偷裤子,那条裤子有点小了,不合适,最后就没买……云云。大概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我们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越说越着急,最后竟哭了起来,并带着哭腔反复解释:“……妈妈让我来的……裤子太小了,真的太小了……”

我们还能怎样?一个孩子,连夜跑了十几公里雪路,跑来解释一个根本就解释不清的事情。

我们只好给这个孩子抓糖吃,一个劲地安慰他,然后让他早点回家。

这时候我们已经非常坚信是自己弄错了,心里不安极了。忍不住在柜台里里外外地仔细翻找,后来果然还是找到了那条裤子。

照很多人的想法,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做什么错事,任何解释都是根本不必要的。被冤枉后该做的事,就是与冤枉者为仇。

但他们究竟想到了什么呢?

明天就要过节了,是不是他们的礼性是不能一边容忍别人对自己的误会,一边享受节日的美好祥和?

是呀,有误会是多么不好的事情呀。

我们商量了很久,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拜年去了(当然,严格地说古尔邦节不能算是“年”,但我们这里的汉人都是这样的说法)。

在这个重要的节日里,当地人的礼俗是亲戚朋友之间互相串门三天。第一天大多是男人们出门,女人们留在家等着客人上门祝贺,并煮肉张罗宴席;第二天是孩子们和年轻人出门;第三天才是女人们。据说,在这几天里,一年中有什么仇隙的两家人,往往会把拜年作为消解相互间怨恨的机会。

我们决定最先到被我们冤枉了的那母子家中拜年。把事情说清楚,好让双方都安心。那个孩子真的打动了我们。

我们离开村子,穿过村外那片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田野,再穿过一条两公里长的林荫道。冬天里,所有的树都披着厚厚的雪盖,但仍分辨得清林荫道左边栽着柳树,右边全是白杨。我们边走边想一会儿的说辞,还不时地互相商量。天空深蓝动人,莹莹地镀着从大地上反射上去的雪光。脚下的雪路因为这两天过往行人的突然频繁而宽坦瓷实了一些,它划着平滑的弧度,从大地渐渐升上大坂。我们气喘吁吁爬上去,哈拉巴盖村就在脚下了。

这段路大概有十几公里,一路上除了白的积雪和蓝的天空,全世界就什么也没有了。由于雪灾的原因,今年的雪比往年哪一年的都厚,山侧的雪更是厚达二十多米,路两旁的雪墙有些地方足有两米厚,至于脚下这条路,被过往的马匹、雪爬犁踏得瓷瓷的了,也是半米多厚的雪壳,深深陷落在雪的原野中。

我们想到昨晚那个孩子就是沿着这条路又着急又委屈地往我们家走来的,一路上他会不会因为被误解而感到孤独?这条清白之路……

春天来了。雪化得一塌糊涂,出了门根本没有落脚之处。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了。在夜里,有时候想起来,抬头一看,猎户星座已经消失了。

在这个地方待过一年以后,发现自己还是没能认识几个人——我是说没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但谁是谁还是清楚的,至少不再、也不会把两个长着同样胡子的人弄错了。

家里的生意不好不坏,在这里是留是走,非常让人犹豫。我是无所谓,反正搬家也搬习惯了,到哪儿都一样的。但我妈非常舍不得,并且归纳出喀吾图的种种好处——

第一、在这里税是分淡季旺季收的,对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小门面店来说,比较合理(一般来说,一年被划分为七个月的淡季,五个月的旺季);

第二、地方小,人情重,大家都好相处,好打交道;

第三、由于这里地方偏远,消费简单,有钱也没地方花,能存得下钱来;

第四、还是由于地方偏远,店里的商品卖得起价,利润比城里高一些。

我们当初来喀吾图,只为这里地处牧业上下山的必经之地,想着做点牧业上的生意就行了。没想到,一年下来算算账后,我妈说:“还是喀吾图人民养育了我们啊!”

农民的确不如牧民富裕。但生活相对平稳,日子也就过得仔细些。缺了点零星物事,就会觉得怎么过都不顺当。房子里的添置也得周全,这样那样,什么都漏下不得。所以,商店的生意嘛,每天都还能开张的。别的不说,酱油呀方糖呀,还有茶叶烟酒什么的,每天都在卖着。

这样,我们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坏地与大家同步进行了,反正撑不死也饿不死,就那样慢慢耗着吧。日子太过安稳,太过放心了,让人有了依赖,竟懒惰下来了。永远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也没法滋生别的什么想法。

反正在喀吾图人人都是如此。

我们赚了点钱,就租了间好一点的房子。后来又赚了点钱,就租了更好一点的房子。再后来又赚了一点,就不租房子了,付了一半定金,买了一间不太好的便宜房子。虽然不好,但好歹是自己的。我们想到以后还会再赚一些钱,还会再给自己换一间更好一些的大门面房。可是,接下来我们发现,在喀吾图,再也不会更好一些了。喀吾图没有暴发,也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它让你得到的东西,全都是些牵绊住你、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一直到最后。

喀吾图最初是一个土匪窝子,听老人们说,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当年全都扎满了破旧的毡房和帐篷。后来部队来了,在这里开垦出农田,河两岸挖出整齐的一片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上面架上顶子,一条斜坡道通向坑里——就是那时候人们的住房。但是到了今天,这里和其他地方的村庄根本就没什么两样了。一排一排的林荫道,一家一户一个大院子、两排土墙房子,村庄周围全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和苜蓿地。

春天我们到附近的山上去拾阿魏茹。我们爬上最高的山,山顶上寒冷、风大,开遍白色的碎花。我们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喀吾图,看到它没有更新一些的痕迹,它是天生如此的。它是关闭的。它是不能够更好一些的。但是,它也不是什么不应该的……它是足够谐调平衡的。

顺便说一下那次去爬山拾阿魏菇的事——那天我们翻遍了四座大山,只发现了扣子大的两枚。由于阿魏菇实在是一种很稀罕的“山珍”,所以即使它还只有扣子那么大,我们还是下狠心把它连根端了。同样由于它实在是很稀罕的,所以即使它还只有扣子那么大,我们还是用它熬了一大锅汤。

无论如何,春天来了。河水暴涨,大地潮湿。巨大的云块从西往东,很低地,飞快地移动着。阳光在云隙间不断移动,把一束束明亮的光线在大地上来回投射——云块遮蔽的地方是冰凉清晰的,光线照射的地方是灿烂恍惚的。这斑斓浩荡的世界。我们站在山顶往下看。喀吾图位于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之外,永远不是我们心里的那些想法所能说明白的。

我们决定要走。我们想要赚更多的钱,过更好一些的生活。但是要想赚更多的钱的话,得先到更偏远的地方,过更糟糕一点的生活。其实再想一想,那些更糟的生活同以后可能会有的更好的生活放到一起平摊了,折算下来的话,其实还是一日一日不好不坏的生活——也就是此时喀吾图的生活。可那时的我们又想到了什么呢?我们还是决定要走。以后的经历是这样的:春天牧业转场进山时,我们卖了房子,拉了一批货跟着进山了。但是那一次没有赚到什么钱,于是下山的时候,我们雇车的钱只够我们移动五十公里。于是我们就在五十公里处租了间房子住下来,住过一个冬天后,次年牧业返回路过那里时,又跟着再次进山。这一次我们赚了钱。但是,赚到的钱只够我们把五十公里处的那间房子买下来,或者回喀吾图再租一年房子。我们想了又想。就这样,喀吾图被放弃了。

后来又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我们还陆续回喀吾图了几次。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从此就永远离开喀吾图了,所以没记清最后那次是什么样的情形。而我永远记得第一次。此后我所说的种种生活就是从那次展开的,永无结束。

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

喀吾图的医院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占地倒是挺大的,两排平房夹着个大院子,中间还有升国旗的地方。国旗两边,一边种着两三亩向日葵,另一边是大棚韭菜地。

医生也不少,一人一个办公室,严肃地坐着。但没有可以让你挂号的,划价的,取药的。要看病的话,一个大夫就可以给你包完。

他们会很严肃地给你切脉啊看舌苔啊量血压啊什么什么,再严肃地拿听诊器前前后后听个没完没了,然后更严肃地给你开药。你要是对病情有什么疑问的话,越是问他,他越是什么也不肯说。

他严肃地从他自己左手边的抽屉里摸半天摸出一个玻璃瓶,严肃地拧开盖子,往左手手心里倒出一把白药片,然后用右手手指在那堆药里点点点点点……非常负责地数出一百到两百粒(足够你再病五次的),剩下的原倒回瓶子,再很大方地“刷——”地从正在看着的杂志上撕下半页纸,严肃地给你把药整整齐齐包好——“一天三次,一次三粒。”

——太可疑了,我那点小病,吓都给吓好了。

除了开药以外,他们还会给人挂吊针。对了,我对别人说,那些医生开药开得让人真不放心。听的人一般都很吃惊。原来到目前为止,所有人中还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到开药的待遇。而其他的人,一进医院,二话不说,先给你戳一针挂几瓶吊针再说。管你大病小病,反正只有吊针。

果真如此。当我第二次和那个医院打交道时,就没那么幸运了,也老老实实给灌了两瓶。

那次生病是我跟着一些人到河上游一个叫汤拜其的水库打鱼引起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个话特别多,我也不认识他,但是他总是很严厉地给我安排各种工作,我估计这人一定在乡政府上班。我站在河心齐腰深的地方帮助拉网,冻得牙齿打颤也不敢松手,因为大家都没有松手。但那个人还是不满意,嫌我网拉得太低了。真让人生气,因为我个子只有那么高。我只好抱怨说:“我要感冒了!”

他回答得挺慷慨:“我给你报销医药费。”

结果我真的感冒了,回家就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妈把我弄到医院。没想到,那个人也在那里奄奄一息地挂吊针,于是我就不好意思提醒他报销医药费的事了。

令人诧异的是,在那个医院里,我居然和乡政府的干部得到了一视同仁的待遇——挂同样的点滴,坐同样的冷板凳,同样问不出自己的病情如何,并且同时挂完点滴。最后又同时发现:医院里的所有人都下班了……他们不管我们就下班了倒也罢了,居然连门都不锁就下班了!

那一位真不愧是乡政府的干部啊,见多识广,处惊不变。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互相给对方取出了针头。

总之,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自己想想办法得了,没事少去医院,怪麻烦的。

除了医院以外,喀吾图还有一个地方能够看病,是个私人诊所,挂出的牌子上写的是“专家门诊”。

这个专家听说是喀吾图医院过去的老院长,退休后继续发挥余热。我们都管他叫“胖医生”。既然是胖医生,肯定就是说他很胖喽。所以我们很少想到去他那里去看病——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样呢?自己的身体都没法保重,这样的医生能让人信任吗?

如果说,在喀吾图我见过的最胖的女人是温孜拉的妈妈,那么,我见过{;文;}的最胖的{;人;}男人就非{;书;}这个胖医生{;屋;}莫属了。怎么说呢?他裤子的一条裤腿,就够我宽宽松松地改一条连衣裙穿了。但是这个比喻一点儿也不好,他的裤子总是那么脏。

不过,这个胖医生两三岁的小孙子却漂亮得不得了,一团白雪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睫毛又翘又浓又长,总是给剃成光头,只有后脑勺那儿留了铜钱大的一撮头发,编了根细细软软的小辫儿,还扎着红头绳儿。一天到晚,这个肉乎乎的小东西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再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他的胖爷爷从边防站(和他的诊所就隔着一条马路)挑水回来,走了没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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