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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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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拉尔茨的河更远,上坡下坡,翻干沟,过草地,攀峭壁,穿灌木丛,再穿过一小片树林才能到达。不过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一条河,清澈、宽阔,两岸密林苍郁,草丛又深又浓。在河中央,卧着很多又大又白又平的石头,我常常跪在上面洗头,洗衣服。那儿一带的荒野中只住着我们和房东两家人,河边更是人迹罕至。因此暖和的日子里,我和妹妹还在河里洗过澡。河底雪白的细沙像肌肤一样可亲。

河边总是横七竖八堆满了倒木,腐朽、泡得发黑,并生满了苔藓。那是发洪水时从上游冲下来的,搁浅在那儿。有的自然而然横过两岸成了桥。而我更喜欢的是有人为痕迹的那种桥,架在需要的地方,一般是两根长木头并宽了放在一起,上面还培了草皮和泥土,提醒人:前方有沼泽,过不去了,还是过河吧!──你看这山野寂静偏僻,但却并不是荒凉野陌的,只不过人类生活的印迹被自然的浓密遮蔽住了而已。其实,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人熟悉。

而我们刚来这里时可害怕了,没人的林子根本不敢进去,生怕碰到熊啊狼啊野猪啊什么的。还害怕坏人割我们的帐篷,偷我们的商品。可日子一久,发现在这种鬼都不路过的地方,坏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悬崖峭壁的最险要之处也会发现人的足迹、牛羊的粪便、生息的篝火残迹。还曾在棘荆深处拾到过一方绸帕,在森林中迷路时遇到一群山羊……总之人类生存的迹象热闹极了──虽然出门后,还是很难遇见一个人。

我在河边洗衣服,慢悠悠地磨蹭,一洗半天,干一会儿,玩一会儿,静静地,自由自在地。有时,也会感到寂寞。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可能会有另一个人骑着马从山谷尽头出现,越来越近。每次总希望他是到我这里来的。低头接着洗衣服。但是再抬头看时,说不定他真的来了。不,是“她”。她在岸对面系马,没有走独木桥,而是像小羚羊那样敏捷机灵地纵跃,直接从沼泽那边跳过来。她一踏上这块河中央的小洲就笔直地走向我,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径直走来坐在我面前,直直地望着我。

多么美妙的一个下午!和一个陌生的,语言不通的,七八岁的哈萨克小女孩,在阿尔泰山脉深处的峡谷里,在一条美丽的河边,默默地坐着。我心情愉快地搓揉着衣服,不时抬头对她笑着,后来忍不往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地唱。那个漂亮小孩就面对面坐着,久久地看着我。偶尔也站起身,在小洲上走一圈,又回来,原地坐下,抚摸自己膝盖上的补丁,然后再抬头看我。她的眼睛,眼白干净清亮,眼珠是明净的银灰色,流溢着淡淡的褐色和绿色;瞳孔则大而漆黑。

后来我笨拙地用哈语问了一下她的名子,她居然听懂了,迅速地,叮叮咚咚地回答了一声什么。我没听清楚:“什么?”她又叮叮咚咚重复一遍,我还是没听清,却不好意思再问了。我们唯一的那次对话便在记忆中的那个下午沉浮闪烁着,让一切都亮晶晶的。

——那实在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这个小孩子从远方走来,似乎专为了陪伴我一个下午似的,我们之间的亲近似乎是天生的。为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曾碰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儿了呢?后来当我一次又一次孤零零地坐在老地方洗衣服时,常常会这么想。

我每次总在同一个地方、面朝一个方向洗衣服,光脚坐在鞋子上,脚踩进流水里,左边长着一大丛开着紫花的植物。当河水流到这片广阔平坦的草场上后,便四处分叉,连横合纵,自在奔淌,划出一块又一块小洲来。小洲上四处停着黑色的大鸟,稍近一些的都背朝着我。偶尔也有骆驼或者牛从对岸涉水进来,好像再没别的路可走似的,非要紧紧地贴着你走过。还装作没看到你一样,把水溅得人一身都是。还有一次,这块方寸之地上居然造访了十来峰骆驼,准备开群众大会似的,简直快要没我的容身之地了。后来又登陆一峰,终于把我给挤了出去,第一次抱着衣服盆子忿忿不平地挪了老窝。

河水很急,衣服掉下去可不好办。要不就眼睁睁看着它被冲走,要不,就追!──我跳下河就跑,跳下河才发现河里根本不能跑,虽然水位不过只及膝盖上三四寸,但阻力很大,要跑动起是万万不能的。可恨的是那件被冲走的衣服游走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就在我正前方──差十厘米就够得着的地方——飘游,不管你急赶慢赶,反正就差那么十厘米。气得人简直想猛扑上去,用身高弥补手臂长度的不足。祸不单行,后来鞋又被冲掉了,我又去追鞋子。偏偏这个时候河分叉了,两个目标很不友好地分别飘向了两个方向,气得人眼珠子疼……没有鞋子,河底坚硬的碎石狠狠扎刺裸着脚心,每跑一步都疼得要命。不过这一疼,把我疼开窍了──干吗非要在河里追?正想着呢,鞋子总算够着了,把它撂上岸,自己跟着爬上岸。都顾不上穿鞋了,裸一只脚一高一低地继续跑着追(偏那时我又穿的是风火轮似的松糕鞋),想要赶到衣服前面从下游截住它。岸上倒没什么阻力,但岸边的石子碴粒并不比河底的温柔些,而且还多了让人防不胜防的碎玻璃片儿(——可恨的酒鬼!)。有草的地方还长了一种叶子上布满细刺的矮茎植物──这些都不提了。却说我洗衣服的地方可谓地形复杂,河叉这里一支那边一条的,我要追衣服,又不能在河里跟着衣服走捷径,只好曲里拐弯地在河岸上绕圈子,过了好几座独木桥,几经辗转才绕到冲走我衣服的那支水流的下游。却一眼看到……我的衣服刚好就在那里被岸边斜出的一根小树枝挂住──真气死我了!早知道它会被挂到那儿,跑不到哪里去,刚才何必急成那样!啥都乱套了,脚痛痛的,还划了个口子,扎满小刺,裤子一直湿到腰上,毛衣也湿了半截……

我妈从不洗衣服,也不提水,但每天还是要到河边转几圈。她比较喜欢钓鱼,可惜从没钓起过一条。她笨的,鱼就在钓钩旁边欢欢畅畅地游着、嬉戏着,还甩着蹦子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也钓不起来。每次还要倒赔一根又直又长的好棍子──每次钓不上鱼她就会把鱼竿折断,扔进水里,跑回家对我们发誓这辈子再钓鱼就如何如何。

我们共同喜欢的事则是顺着河一直走啊走啊,无边无际地散步。尤其是那些漫长而晴朗的黄昏,山野晚景清晰明亮,森林下面,碧绿的缓坡斜下来与河边深绿的沼泽相连,如嘴唇的相连一般温柔。连接处长满黄色的晶莹的碎花,像吻。河岸边的缓坡上斜斜立着一座木头小屋,屋顶摇摆着细长茎干的野罂粟,那是爱情栖憩的地方啊。森林在木屋后南北浩荡。我们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桥。过了桥,就向那小木屋走去。河水在身后哗啦啦奔淌,前方的美景梦一般静呈。多少个这样美好漫长的黄昏就在河边展开着……我们走到坡顶,回头看见我们的家,我们彩色的塑料小棚,在河边无比美丽乖巧地等待着。

河水暴涨的时节,这一切就没那么赏心悦目了。天气阴沉多雨,水流急湍浑浊,交通也会阻断。那一次不巧正碰上七年一度的大型阿肯弹唱会将在下游一条山谷里举行,我们都想去,可是没车也没路,眼看着弹唱会的日子一天天来临,还差两天,还差一天……已经开始了,已经开始两天……可我人还在这儿!一想起这伤心事就忍不住趴到床上号啕大哭。再一想赛马已经结束,摔跤已经结束,姑娘追正在进行,弹唱马上开始……哭得更伤心了。我妈心疼我,就找到一个当天也赶去弹唱会的小伙子,给了他二十块钱,然后满脸羡慕地目送我骑在马鞍子后面,在茫茫雨幕中远去。但是两个钟头后我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哭丧着脸告诉她:那小子是个色狼。

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我不同意,就自己打原道走了回家。很简单的。只是其中周折太多,比如一开始由于语言障碍,他怎么也不能使我明白他的意图,一直“解释”到山谷口。直到过了河,开始进入森林时,我才慢慢搞清楚他对我指手划脚吱哇半天──原来并不是在描绘弹唱会的盛况……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直接从马背上跳下去,很镇定地一步一步走了。然后他也打马走了。

他走了。我可惨了!被丢在荒山野岭,家还是那么远,保不定又碰到个骑马的坏孩子……包里还揣着几千块钱,准备看了弹唱会后顺道下山提货的……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时已经穿过一大片木结构的久远年代的坟堆,来到河边。河水又浑浊急湍,看不出浅水段在哪里。我不知该从哪个地方过去,只好顺着刚才在河边泥地中隐约留下的马蹄印子慢慢下河,胆颤心惊地感觉着水漫过了小腿,漫过了膝盖,然后又漫过大腿……到了腰部时,我简直一步也迈不出去了,汹涌的水流绵而有力地把我往下游推挤。我此时浑身所有的力量也就恰好只能抗衡这种冲击了。要知道水淹得越深,身体的受力面积越大。我现在已经站在河中央,谁知道下步会是逐渐浅上去还是瞬间踏入一个深渊?我紧紧抱着我的包──刚才那个小色狼都没让我这么害怕过!……天晓得最后我是怎么过去的!反正还是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一条更加惊险的河。当我踌躇满志走向第三条河时──和前两条相比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小小的水沟──就在那时……事后的情景是这样的:我从岸边歪歪斜斜站起来,吐了一口混浊的河水。眼镜还在,真是奇迹。

对了,忘了交待一下,发生这事的前前后后一直在下雨。并且雨越下越大,后来又下起了冰雹。我鞋跟太高(为凑热闹而……),跑也跑不起来了,躲又没地方躲。反正身上已经湿透了,索性破罐破摔,不管那么多了,从容走在雨幕中,任瓢泼大雨一个劲地对准我淋。那种淋,简直比有人一手揪着你的后领,另一只手拿起水舀子往脖子里直接灌还痛快。天空像个巨大的莲蓬,把刚才在河里滚的一身泥沙冲得干干净净的。唯一不便的是,我的眼镜成了水帘洞洞口的风景,什么也看不清楚,明晃晃、白花花的一片,刚擦净立马又给浇成水帘,根本来不及收拾。真想在上面安两把雨刷啊。

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再碰到那样的雨……后来,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当我还是坐在河边洗衣服时,常常为这个想法发呆──那样的雨啊!从天到地注满了液体……我走在其中,走在阿尔泰深山水草浓密的夏牧场上,走在河边,顺着河往上游慢慢走去。没有牛,没有羊,没有一个毡房,没有一个人……没有尽头啊……恍惚间似乎也没了去向,全都是雨……

对了,那一天还有一件事,我做得非常得意——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当我从那个小色狼的马背上跳下来,择路而逃之前,还没忘记找他要回我的二十块钱。他居然老老实实给了……到底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啊,可见他不是坏人,至少没有过分的恶意。我不愿意相信如此美好的山野世界会滋养出龌龊的心灵。而我,我是攥着我的二十块钱回家的。我趟过河,冒着暴雨,顺着河走了快两个钟头才回到家,双手攥着我的勇气。

在河边,更多的日子里我们喜欢顺着河往上游走。带着馕、鱼竿和跳棋。我们越走越远,山谷越渐狭窄陡峭。河水的轰鸣声在两岸响彻。我们的欢声笑语在其间惊跃、躲闪。我们牵着手过河,在激流中东倒西歪,高声尖叫。冰凉刺骨的水刺激着我们快乐的极致之处。我们纷纷爬上岸,抬头看到群山在近处颤颤地巍峨着。再回头望,想到这河是怎样吮呐了道道支流,闪耀在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的上游……而我们,又是这庞大的水系间,多么明亮的一点……

当然也不能忘记还有一条河曾冲跑过我的鞋子——某次当我过河时。那条河不宽,但水流急湍,当时,好几个人帮我追都没追到。一气之下干脆把另一只也扔进了河里。结果那天我硬是光着两只脚走回了家。山里还好说,没人看见,顶多是石子硌着脚心不太舒服;可进了库尔图小镇就很不自在了,硬着头皮昂首向前,眼睛尽量避免往下看,以免把街上那些闲人的目光从我干净的连衣裙上转移到我脏兮兮的光脚上来──这也算是一种智慧呢!

但愿我以后生活的地方,都会有一条河经过。

富蕴县的树

砍树的场面比种树还要壮观。振奋人心的吆喝号子,浪潮似的一阵阵的尖叫,欢呼,笑骂、惊叹……连住在三条街以外的我都听到了。而一棵树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则传得更远。

我跑过去看,只见街道西面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着一根钢丝缆绳,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式。更多的人挤在安全位置观望,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这情景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八百米跑的起跑准备。

我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树的电锯声便越来越猖狂,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临终者漫长的弥留之际那样迟疑而令人不安……这种倒落,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许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慢得……慢得令人肝胆俱裂!

我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儿,身后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儿把我带倒。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么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板车都满载而归。我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擎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的黏乎乎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我在地上拾起一枚有着两扇翅子的种子,小时候我和邻居弟弟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面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我们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城市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

记得我第一次去富蕴县的时候,坐了两天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转得昏头转向,灰头灰脑。后来车靠近北面的群山,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从眼前横亘而过,一车的人惊叫起来。一位白胡子的哈萨克老人说:“噢!绿绿的富蕴县到了!”

我以为我来到了一个森林。

那时候,富蕴县也有很多街道和房子,但都被树林藏得深深的。从达坂往下看,顶多能发现一两个工厂的大烟囱。我们家对面的政府大院更是一座葱茏的林园,里面还流过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进都进不去。河也被遮得严严的,我和邻居小孩在里面打闹玩耍时扎进一堆草丛,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那河水清得啊!……而县政府的办公楼像童话中的小屋一样半隐半现在绿荫之中。我们估计在政府里办公的人还没有政府大院里的啄木鸟多。

那时候,每条马路的左右都各自生长着两排大树,两排树中间各夹有一条清澈的水渠。最早的时候,自来水供应不稳定,我们曾饮用过渠里的水。树梢在高空挤在一起,伞一样盖住整条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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