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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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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跑下去,看到借我水勺的那个女孩正一手提一只沉甸甸的桶往前走着。我喊着追了上去,这时她已经开始走上狭长的独木桥了。因为刚下过雨,那个独木桥圆滚滚、滑溜溜的,可她一手一桶满悠悠的水,很稳当地就过去了。一直走到草场尽头时,才放下我的桶,回头向我招招手,然后向对面山坡上的一个毡房子遥远地走去。而另一个方向的不远处就是我家。她可能认识我吧?否则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呢?这片草场上有好几家汉族的。
这事还是后来古贝告诉我的,要不然到现在恐怕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她呢!
还有一次愉快的见面。那次我徒步去另一条山沟找人,找我妈。我妈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到谁谁谁家喝茶,可是快中午了还没回来。我便让外婆在家守着店,自己出门去找她。那一带毡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阳面。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终于问到一个人,说在后山的瓦戈家见过她。可真能跑的!
我估计她是穿过山顶的森林直接翻过后山的。但我一个人不敢进又黑又潮湿的森林,便从山脚远远地绕着走。路很远,四周很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很疾的马蹄声渐渐从身后响了起来,有些害怕,连忙躲到路边的岩石后面,直到看清过来的是三个年轻姑娘时,才出来继续向前走。三个姑娘在马背上大声说笑着,策马急鞭,像是在赛马,又像是在追逐。很快就赶上了我。我让到路边,看着她们过去。后来她们却渐渐放慢速度,不时回头看我,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这时,其中一个掉转马头,小跑回来,勒马横在我面前,像开玩笑似的说了几句什么,我听见其中有”裁缝”这个词,想到她可能认识我,便微笑着点了头。然后她拍拍自己马鞍子后面的地方,我大喜,连忙跑上去,拽着马鞍子和她的衣服迅速爬到马背上坐着。这使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令我不知所措。她们中有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忙说去山后的瓦达家,她们又笑了起来,好像那是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似的。我也问她们到哪里去,她们听了又没完没了地冲我笑……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笑。我也只好也跟着笑。马越跑越快,颠得我快坐不住了,就闭上了眼睛,紧抱着她的腰。后来马慢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前面河对岸缓平而青翠的草坡上栖着三两个白色毡房子。到地方了。我再三道谢,这令她们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她们其中一个就是古贝。
也许不只这三次吧。后来经她一说,我又觉得自己所见过的所有哈萨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样。——都是那么地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她们戴着同样的满月形状的银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我想看看她们的马鞭,但我说出这个请求后,令她们笑了很久。其中一个伸手把马鞭递了过来。
在荒野中睡觉
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的话还能干什么呢?躺在干爽碧绿的草地上,老睁着眼睛盯着上面蓝天的话,久了会很眩目很疲惫的。而世界永远不变。
再说,这山野里,能睡觉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随便找处平坦的草地一躺,身子陷入大地,舒服得要死。睡过一个夏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除非寒冷,除非雨。
寒冷是一点一滴到来的,而雨则是猛然间降临。我露天睡觉时,总是会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于是,下雨时,往往裤腿湿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惊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走到没雨的地方躺下接着睡。我们山里的雨,总是只有一朵孤零零的云冲着一小片孤零零的空地在下,很无聊似的。
其他的云,则像是高兴了才下雨,不高兴了就不下。更有一些时候,天上没云,雨也在下——天上明明晴空万里,可的确有雨在一把一把地挥洒。真想不通啊……没有云怎么会下雨呢?雨从哪儿来的?这荒野真是不讲道理。但慢慢地,这荒野又会让你觉得自己曾努力去明白的那些道理也许才是真正没道理的。
寒冷也与云有关。当一朵云飘过来的时候,挡住某片大地上的阳光,于是那一带就给阴着,凉飕飕地窜着冷气。
有时候寒冷也与时间有关,时间到了,太阳西斜,把对面山的阴影推到近旁,一寸一地寸罩过来,于是气温就迅速降下来。
我在山坡上拖着长长的步子慢吞吞地走,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开始寻找睡觉的地方。那样的地方,除了要平坦干燥外,还得抬头观察一番上面的天空,看看离这里最近的一片云在哪里,再测一下风向,估计半小时之内这块云不会遮过来,才放心躺下。
那样的睡眠,是不会有梦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进入深深的感觉之中……直到睡醒了,才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睡着了。
有时睡着睡着,心有所动,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浓烈蓝色中,均匀地分布着一小片一小片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是用滚筒印染的方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这样的云,哪能简单地说它们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们一定有着更为深情的内容。我知道这是风的作品。我想象着风,如何在自己不可触及、不可想象的高处,宽广地呼啸着,带着巨大的狂喜,一泻千里。一路上,遭遇这场风的云们,来不及“啊”地惊叫一声就被打散,来不及追随那风再多奔腾一程,就被抛弃。最后,其碎片被风的尾势平稳悠长地抚过……我所看到的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处在激动之中的云。这些云没有自己的命运,但是多么幸福……那样的云啊,让人睁开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中,说:“结束了……”——让人觉得就在自己刚刚睡过去的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世界刚发生过奇迹。
没有风的天空,有时会同时停泊着两种不同的云。一种如雾气一般,又轻又薄,宽宽广广地笼罩住大半个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蓝成为柔和的粉蓝。这种云的位置较高一些。还有一种,要低许多,低得快要掉下来似的。这种云是我们常见的一团一团的那种,似乎有着很瓷实的质地,还有着耀眼的白——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白,耀眼地,眩目地白。看过云的白之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会晃动着那样的白。云的白不是简单的颜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
我想,最最开始,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时候,云就已经在白了吧?
更多的时候,云总是在天空飞快地移动。如果抬头只看一眼的话,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只觉得那些云是多么的安静甜蜜。但长久冲着整面天空注目的话,慢慢地,会惊觉自己也被挟卷进了一场从天到地的大移动中——那样的移动,是整体的,全面的,强大的。风从一个方向刮往另一个方向,在这个大走向之中,万物都被恢弘地统一进了同一场巨大的倾斜……尤其是云,尤其是那么多的云,在上方均匀有力地朝同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赶去——云在天空,在浩荡漫长的大风中强烈移动的时候,用“飘”这个词是多么的不准确啊!这种移动是富于莫大力量的移动,就像时间的移动一般深重广浩,无可抗拒……看看吧:整面天空,全都是到来,全都是消逝……
看着看着,渐渐疲惫了,渐渐入睡……
说了这么多的云,是因为在山野里睡觉,面孔朝天,看得最多的就是云,睁开眼睛就是云。当然,有时候也没有云,晴空朗朗,一碧万顷。但是没有云的天空,是不能直视的,必须得被那天空的极度明净刺激得流出眼泪后,才能在泪光中看清它的蓝色和它的清宁。看着看着,云便在视野中渐渐形成了,质地越来越浓厚,不知是不是幻觉,于是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在库委的夏牧场上,我总是没有很多的事情可干。我们家四个人,四个都是裁缝(我,我妈,还有我妈的两个徒弟。那时外婆寄住在县城的熟人家),有点活也轮不到我做,但是像我这样什么活也不干的人,又总是被看不顺眼。只好天天在外面晃,饿了才回家一趟。
河对岸北面的山坡高而缓,绿茸茸的,有一小片树林寂静地栖在半坡上。顺着那儿一直爬到坡顶的话,会发现坡顶上又连着一个坡。继续往上爬的话,在尽头又会面对另一面更高的坡体……如巨大的台阶一般,没完没了地一级一级隆起在大地上。当然,在山谷底端是看不到这些的,我们的房子离山太近。
我曾经一个坡接一个坡地爬到过最高处。站在顶峰上回头看,视野开阔空旷,群山起伏动荡,风很大很大。
在那个山顶的另一端,全是浓密阴暗的老林子。与之相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所谓的森林顶多只能算是成片的树林而已。那林子里潮湿阴暗,遍布厚实的青苔,松木都很粗壮,到处横七竖八堆满了腐朽的倒木。我站在林子边朝里看了看,一个人还真不敢进去。于是离开山顶,朝下方走了一会儿,绕过山顶和林子转到另一面,大出意料的是——如此高的山,山的另一面居然只是个垂直不过十几米的缓坡。草地碧绿厚实,底端连着一条没有水流的山谷,对面又是一座更高的浑圆的山坡,山谷里艳艳地开着红色和粉红色的花。而在山脚下我们的木头房子那儿,大都只开白白黄黄的浅色碎花。当然,虞美人也有红色的,摇晃着细长柔美的茎,充满暗示地闪烁在河边草地上;森林边的野牡丹也是深红色的,大朵大朵簇拥在枝头——但若和眼前山谷中河流般遍布的红色花相比,它们的红,显得是那样单薄孤独。
站在缓坡中央,站在深埋过膝盖的草丛里,越过视野下方那片红花王国,朝山谷对面的碧绿山坡遥望,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座白色毡房。在视野左方,积雪的山峰闪闪发光。
那天,我裹紧衣服,找一处草薄一点瓷实一点的地方,遥遥冲着对面那家毡房睡了小半天。中途转醒过好几次,但都没法彻底清醒,仿佛这个地方有什么牵绊住了我的睡眠。直到下午天气转凉了,才冻得清醒过来,急急忙忙翻山往家赶。
经常睡觉的地方是北面山坡的半山腰处。在那里,草地中孤独地栖着一块大大的白石头,形状像个沙发一样,平平的,还有靠背的地方。但却没有沙发那么软,往往睡上一会儿半边身子就麻了——要是那时还贪恋那会儿正睡得舒服,懒得翻身的话,再过一会儿,腿就会失去知觉。于是等醒来时,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有钻心的疼痛从脚尖一路缓缓攀升到腰间,疼得碰都不敢碰,只好半坐着,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地熬到它自个儿缓过来。
那一带山坡地势比较平缓,有时候会有羊群经过(从山下往上看,会看到整面山体上平行排列着无数条纤细的,优美柔缓的羊道),烟尘腾起,咩叫连天。遇到那样的时刻,我只好在羊群移动的海洋中撑着身子坐起来,耐心地等它们全过完了才躺回石头上接着睡。而赶羊的男人则慢悠悠地玩着鞭子,勒着马来回横走,不紧不慢跟在羊群最后面,冲我笑着,吆喝着,还唱起了歌。
——我才懒得理他呢!明明看到这边睡得有人,还故意把羊往这边赶。
在那样的石头上睡,睡着睡着睁开眼睛,方才隐约的梦境与对面山坡上的风景刹那间重叠了一下,紧接着山上的风景猛地清澈了——梦被它吮吸去了。于是对面山上的风景便比我睡醒之前所看到的更明亮生动了一些。
狠盯对面山坡看好一会儿,才会清醒。清醒了以后,才会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回家。否则的话,我那点儿力量只够用来睡觉的,只够用来做一些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梦。没办法,整天只知道睡觉,睡觉,睡得一天到晚浑身发软,踩缝纫机都踩不动了。每踩两下,就停下来唉声叹气一番。那时,他们就知道我又想溜了。但那会儿还没到溜的时候呢,我老老实实踩了一阵子缝纫机,然后开始做手工活,然后找根缝衣针穿线,然后捏着针半天也穿不进去线,然后就到外面阳光下去穿,然后在阳光下迅速穿针引线,连针带线往衣襟上一别——这才是溜的时候。
我们的家
我们第一次随转场的牧民来到沙依横布拉克那一年,刚刚下车就对这里不抱信心了。那时,这里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家人也没有,只有河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驻着两三个毡房。在卸货之前,我们想找出一块塑料布垫到沼泽上再卸,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估计给压在那车货的最下面了。而司机又在一个劲儿地催,只好直接把一箱又一箱的食品、百货卸在泥泞的草地上。当卸到被褥铺盖时,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雨,被子很快就湿了一层。我八十八岁的外婆披着大衣,拄着拐棍,在一边急得想哭,但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后来天快黑了,司机想早早卸了货好早早地回去,就更加潦草地帮我们往那片积着水的草地上堆货。卸完之后,那人水也不喝一口,直接开着车回去了。
我们一家三口三个女人就这样被扔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泽中。
好不容易翻出一面棚布把淋在雨中的商品和被褥遮盖了起来。准备做饭时,却又找不着火柴了。于是又掀开棚布在那堆货物里翻天翻地地找。找着火柴后,却又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生火做饭。天又冷,下了雨就下冰雹,然后又下起雪来……天黑透了,柴禾也找不到几根——那样的时刻,没法不教人绝望。
我们三个在棚布下和一堆商品挤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妈站在路边拦车,后来拦到了一辆去附近伐木点拉木头的卡车。在司机的帮助下,我们从林子里拖了几根碗口粗的倒木回来。那个好心的司机又帮着我们将其栽在沼泽里较为平坦的一处,并搭成了架子。然后我们把一大面棚布和一些塑料布搭在架子上,撑起了一个帐篷。终于,我们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了栖身之地。
那一年,来沙依横布拉克的生意人少得可怜,驻扎在这片牧场上的牧民也没有几家。因为那一年刚好要举行一场七年一度的大型弹唱会,所有的人都往开弹唱会的那条沟那边靠拢了。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连续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地,绵绵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直到八月份,天气才慢慢地缓和过来。草地上干了一些,但那时又开始刮风。几乎每天下午都刮得昏天暗地,把我们家方方正正的帐篷吹得跟降落伞似的,整天圆鼓鼓的。有一天夜里,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阵急雨点子打在脸上被子上,原来我们可怜的帐篷顶给风雨掀掉了,于是我们全家人半夜爬起来跑出去追屋顶。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帐篷里生活(到处都歪歪斜斜的,这里撑一根棍子,那里牵一根绳子。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搭房子的人一把劲也没有),漏雨是常有的事,也是必须得从容面对的。我们从来就不曾指望过这个小棚能够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大的麻烦则是用来接雨的器具总是不够,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妈天天都在后悔当初应该多批发点碗来卖。
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想出好办法来:用绳子把一张又一张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挂在顶篷下面,哪里漏就对准哪里挂上一只袋子,等那个袋子里的水都接满了,溢出来了,于是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只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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