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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传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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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

“我不会。”“什么?”“如果首领让我杀了你,我不会做。”向异翅说。

“可是鹤雪士必须服从。”“那我就毁了鹤雪团,但我不会毁了你。”向异翅说。

风凌雪转过脸,望着少年的脸庞,但少年却仍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穿过树林,穿过山谷,穿过风,穿过一切阻挡他的东西。
那一天传来消息,来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宁州鹤雪已经潜至澜州,将行刺翼王朝王室。

宁州北羽族和澜州南羽族是同根,却是死敌,当北陆宁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只有南渡逃过大江,在人族的领地澜州一代代流浪着。为了全族的生计,翼氏鹤雪团还不得不经常去接些暗杀的任务,成为一支雇佣杀手团。

北羽族与南羽族是死敌,所以北鹤雪与南鹤雪也是死敌。如果说只有一支队伍能在一夜间杀光南鹤雪,那么就只有北鹤雪。

反之亦是如此。

他们同样神射,同样高傲,但却不能共存于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隐星没,风急起来,树叶沙沙乱响。扶兰下令,全营戒备,不得入睡。因为这样的天气,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

风凌雪也穿戴整齐端坐于帐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鹤雪士已经去王族居所守卫了,传令士在各帐间交代着任务,却独独没有进她的帐。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风凌雪神色安静,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了。当初师父一直教她的临敌忘己,现在却无法做到了,这么安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血脉急促地流动,紧张是鹤雪士的死敌,但她只有十四岁。

与师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师父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危机,黑夜将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鸣的山林中,半夜将毒蛇放入她的房间,在她吃饭洗浴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飞来利箭,甚至连饭菜,她也要以针药试过才吃,因为师父告诉她绝不可信任任何人,因为人连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况另一个人的心。

经过这样的训练,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任何事了,任何一个人突然向她偷袭她都不会惊讶,不论是首领还是父母。现在她还是每次必验饭菜中有没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居然还要验,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风凌雪知道,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以后还会这么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为这世界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然后骗你也喝,因为他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作为一个鹤雪士想活下去,想成为其他鹤雪士都死了你却还在的人,就必须和别人不一样,就必须有心恙。

但是一离开师父,她还是害怕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正因为如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敌人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天空、地下,前、后、左、右。你必须注意每一细微处的变化。小虫在泥里爬动,飞蛾振动翅膀,远处有人大声地咳嗽,这些声音,都可能是敌人伪装出来欺骗你的。他们也许就在你的近处!你的身后!你的脚下!但你不能动,不能怕,不能逃,你只有握紧你的弓,在你疯掉之前,在你崩溃之前,要相信敌人与你同样紧张,生死之间,拼的就是谁能撑得更久一点。

这时风凌雪听到的各种声音中,有一种脚步声传来了。

这是惟一一种能让人信任的声音,因为它无法仿冒,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紧,身子有些僵,因为呼吸也不太均匀,脸也是红的……嗯?风凌雪想,师父教我听声辨位时没有教过怎么听出那人脸红不红啊,我怎么自创成功了呢?

向异翅向她的帐中走过来了。风凌雪却觉得这太不应该,外面风那么大,树叶响得让你很难辨出树上的异动,也许树后就有箭正指着他,全营通令戒备,不准点灯不准走出帐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没有人通知他。这少年的死活,本来就是没人在意的。

风凌雪很想冲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发现自己什么细声也听不清了,心全乱了,只听到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还紧。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顾这不是最好的击发身姿,一心只想帮外面的那个少年,那树上似乎正有无数支箭,此时的任何一声弓弦响都能把女孩儿的心震碎了。

那脚步声终于到了帐外,却又停住了。风凌雪急了,道:“你还不进来!傻站什么呢?”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风凌雪一下就弹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帐幕,从帐外那人的耳边划过去,就听林中噗的一声,箭扎在树上,却射空了,一个影子从地面飘向高空,向帐外少年发出一只箭去。可少年被帐中什么东西飞出来一撞,身子一歪,箭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下。这时各营帐帐内帐外飞射连珠,弦响一声紧似一声,百支箭在空中穿梭,里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帐幕对射。天黑没有月亮,帐内没有灯光,只有狂风中的气流异动,地面上的尘土轻扬,可这就是鹤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刚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点儿,立刻一箭穿心,绝不偏中你的咽喉。这就是几十年的苦练,从小到大弓不离身箭不离心地练。这就是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武士,损一人如折千军。南北鹤雪都较着劲,绝不肯以多攻少,所以这次帐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战了个旗鼓相当。各帐中也不是各自乱射,那每帐平时看来凌乱排列,这时就看出来阵法精妙,连环交织,夹攻交射,八位射,紧三射,三阵齐射!没有口令,没有喊声,那啪啪的弦响却没有一声不是掐着点的。可空中的鹤雪像是太熟悉这些了,身影交错,千万变化,四辰阵,双飞阵,猎风阵,偶有一声闷哼,帐中或空中摔扑一人,没有慌乱惊喊,百人有百人的阵,一人有一人的法,双方对射,从几十人射到最后仅存者的单挑,都绝没有混乱的时刻。这就是鹤雪对鹤雪!

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战,因为每一位倒下的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也许是各宗派武士们舍命也想有幸目睹的一战,因为这样的神射与配合是鹤雪威名凌驾于各士宗的保证,很多人见过鹤雪的箭,那是在死前一瞬,但没有人有机会看见鹤雪与鹤雪之战。而也许这就将是鹤雪终结的一战,北陆宁州与东陆澜州的鹤雪精英们也许就将尽耗于此,越是同族,就越是要以死相搏,绝不退让一步。只为那根风中飘摇的羽王翎,羽氏和翼氏,终只有一个能正统!南鹤雪与北鹤雪,也终只能有一支鹤雪!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这交错箭网之中,可是没有一只箭射中了他,正因为四周全是神射手,正因为南北鹤雪的旗鼓相当,没有人把他计算在内,没人有暇顾及他。这个天生畸翼飞不起来的杂役少年,站在羽族最强一战的核心,风暴眼中没有雷霆。而他想去见的女孩,就在眼前帘帐的几尺后,苦苦奋战,帐幕上早被穿了近百个孔,帐中地上插的全是箭,风凌雪和所有鹤雪士一样,早把十支箭壶排在营帐各位,步法变时,正好随时取用,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战术,地面营帐的战法。北鹤雪哪有不知道的,有些箭就直奔了箭壶而去,因为对射中你绝没有去地上拣箭的时间,箭壶一倒,步法就得变了,不然跳到那个阵位时摸不到箭,便是错失机会,就可能会因此一失而落败。

可是风凌雪箭壶排法却和鹤雪世传的不一样,她的步法也不太相同,外面的鹤雪发觉对手步阵新异时,一些常用战术便使不出来了。只有凭了本事对攻,风凌雪一旦箭在弦上,便忘了一切,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孤峰之巅举箭独对月的时刻,心静如水,风消雷没,只有感应了那空中的影动,快,更快。

神射术,准之外,比的就是快。箭发出,快了半瞬,也许就是决定生死的半瞬,纵是初相持不下,也终能渐显优势,就是凭的快字。师父对风凌雪说:“你只有十四岁,在你四十岁之前,不会有人比你更快,你要坚信这一点。四十岁后,你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有了徒弟。你那时就会理解我,为师者的个人胜败是没有意义的,少年的强才是最强!”空中一声闷响,那是箭穿入左胸的声音。她的对手,终于倒了下去。

而南北鹤雪之战,也因为这一箭而失去了平衡。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一声呼哨,像是暴雨骤止,一切立刻安静了下来。

风凌雪走出帐来,拂了拂头发,像是刚梳洗完毕。她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向异翅:“你没事吧?”恶战时她没有出一滴汗,现在汗珠才大滴大滴地从她身体内冒出来,挂在脸庞发梢上。向异翅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低下头去。

风凌雪看见了他身后地面上倒伏的那几具尸身,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她仍一眼就看出了哪一个人是自己所射死的。少女转身狂奔出去,奔到树边狂呕不止,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像要碎裂了似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一个人,她师父让她射过飞鸟鱼虫、顽石野蔓、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是没有让她射杀过人,山中也没有人可杀。除了师父。师父说:“你绝不可以轻易对人出箭,因为将来死在你箭下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风凌雪从来没有想过杀人是什么样的,虽然她曾经在噩梦中与师父对射,但她从来没有胜过,每次即将分出胜负时她便惊醒,大汗淋漓,恐惧不止。今天忽然看见那尸身,心中的一层壁被猛地惊破了,五脏六腑都在扭曲震颤,像要一直到拧成血糊糊的一片为止。

好半天她才平息下来,天旋地转,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靠在树干上,身子像浸在冰窖中,寒入骨髓。她盼望着有谁能扶住她,如果这时有一双手轻触她,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抱紧。

但是没有。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看见少女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痛苦地抽泣,他的手向前伸去,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触及她的身体。

风凌雪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挣扎,她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心开始渐渐变冷,她相信了自己一生的宿命。因为师父说:“你这一生不会有幸福的时刻,因为你将是一个伟大的箭手,是高临天空的神话,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可以和你比翼。他们全都配不上你。你只有在高空之巅,孤独地俯视……”师父说过的话不会错。风凌雪从不怀疑,她也不觉得孤独有多可怕,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不孤独。师父只是师父,师父不爱她,师父残酷得令她无数次在梦中与之搏斗,出师之前,师父就是她惟一的同伴,也是最大的敌人。风凌雪不知道什么叫温情,也不知道什么叫热爱。或者,她坚信她不知道。

少女终于从地面站起来,她转身快步从向异翅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只有这少年这么近地看过风凌雪的失态。此后的时光中,当这少女成为传说中一个面对再强大的敌手也永远不会慌张与惊恐的人时,只有一个人的心中,永远印下了那树下痛苦柔弱的背影,默默地为她保留一生。

地上北鹤雪留下的尸身并不多,只有五具,扶兰在这五具尸体的旁边绕行着,那仆倒的姿势,那箭扎入心脏的角度,那周围散开的尘土,以及帐内帐外每一箭的分布,都可以在一个鹤雪士眼中重现当初的惊心战况。

绕行了许多圈之后,他才踏到了一具尸身的旁边,伸手拔下了他胸口的箭。

鹤雪士的箭全都有隐秘的记号,使同伴一眼就可以分辨。但这支箭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的密江,天高路远,魂灵安散。”扶兰举箭尖触额头,虔诚地念出祭词。作为一个鹤雪士对另一个鹤雪士的敬重,作为南鹤雪的首领对于北鹤雪名家、右翼领的密江的敬重。

他死在了风凌雪的箭下。

战马驰来,有传令者送上了另一处的战报。

南雪鹤在本营胜了,己方亡三人,对方亡五人;但在另一处却输了。

驻守本营的鹤雪士慢慢走到王族居地,墨天涯下。

那里也倒着几具尸身,南鹤雪的四具,北鹤雪的一具。

所有的族人敬畏地围在四周,没有人敢触及鹤雪士的尸身。这些为族人而战者是无比高贵的。只有鹤雪士或是王室与祭司才有资格为他们正体下葬。

但是国君不能出现了,翼王朝翼持王被射成重伤,正在急救之中。虽然他当时在卫士的重重铁盾之后,但那支箭还是找到了惟一的空隙。

扶兰站了一会,见王室诸人尚在惊恐之中,无一人能持礼。叹息了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一声喝:“停下。”宫室人群中,一位少年走了出来,来到倒下的战士前,跪倒在地,手按上死者的额头。扶兰与鹤雪士、四周族人立时全跪拜下去,高颂礼歌:“天漫漫兮云怒伤我骨血兮星沉英气不死兮海号声哀气雄兮武韬来归、来归、来归伴月还兮照吾乡。”三声安魂高唤后,族人已纷纷泪下。可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等等!”扶兰抬头,怒视打断安魂礼的那人,却是族中一位祭司。

“国君尚在,怎可由王子代礼?是大不敬,何况大王子未动,怎的二王子如此越礼?”翼王朝虽然不到两万人,且国无寸土,流浪山林,可是一样有王储争位,与大国无二。大王子翼深一派对二王子翼嗣可是嫉恨日久,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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