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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传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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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双耳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恐惧正在消失,似乎另一个灵魂正进入他的身体。血液流动加速了,肌肉开始变得酸痛,肉体的痛苦正慢慢压迫着他。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默念着那句话,努力调匀呼吸,静静地等待。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痛苦愈强,心中越明彻。所有的焦虑、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紧闭双眼,看到虚无之中,一团纯白光芒正在凝聚。这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肌肉紧绷着,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咙。骨质开始变化,最痛苦的时刻来临,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他全身收紧格格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像在准备拥海边的太阳入怀。这时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姿态。他的祖先是这样,他的亲人父兄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
海风猛烈起来了,一缕金光现于天际,天与地忽然划出了界限,阳光照亮了他,这个在海边长啸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贯注到了极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无比癫狂的幸福涌入他心中。他闭着眼睛却看见太阳迎面而来,他发不出声音却分明在狂喊。
终于——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像是脚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坠去,深渊正将他拉成无限的长度。但在沉重的身体坠下去的同时,另一种力却又在将他拔高,他必须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灵魂与那上升的力融为一体。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
一声清冽长音,像风撕裂了云际,像剑抽离了黑暗的鞘,他悬在感觉的虚无之中,四肢张开,像怒放的花一样舒展。这个时刻,他的背后喷射出了两道蓝芒,仿佛是遇风立刻凝结一样,一双羽翼展——开——了!
……
羽人就这样悬停在天海之间,脚尖微微离开了地面。他睁开了眼,看着眼前,大海正在初升的太阳下滚动燃烧成一片赤金。
羽人明白,他只有一天的时间,在太阳落下去之前,他必须飞过这千里海峡,到达彼岸。
那里,是他的故乡,羽传说开始的地方。
……
“人是可以飞的么?”这一天,小丹问小翔。
两个孩子坐在山坡上,夕阳正把天边染红。他们的面前,是炊烟袅袅升起的小小村落。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小翔抬起头,看着天空红蓝之间朦胧而现的淡淡星辰,眼光痴迷。
“那你为什么老爱往天上看?为什么每当天空有鸟飞过,你也高兴得扑打双手奔跑?”“因为我经常在梦中,以为自己是一只鸟……”
那一年翔只有七岁。
这片平原依傍着高山,站在高地上放眼望去,四周苍绿一片,远方山脉连绵,白云与雪相连。
大地上仿佛只有这几十户部落。
那时候的时光仿佛总是过得特别悠缓,白天怎么也过不去,羊儿们在坡上缓缓地吃着草,那草也是永远吃不完的呀。白云在远山上飘啊飘,云影子可以一直在山的肌肤上变幻下去。
可小翔儿躺在坡上看天,却能看见时间在纯蓝无垠的天空中流过。
他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天地在缓缓地旋转着。
这是个要靠力量来生存的时代,这片大地上人类只占有很小的领地,大部分地方都奔跑着野兽。孩子们从小就要学习格斗和射术,只有这样将来他们才能保护自己和猎取食物,才能赢得女孩,才能成为对部族有用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小翔却是这里面最糟糕的一个。他的身体最瘦,连小羊也能把他拱倒在地;他的力量最小,连最松的木弓也拉不开。像是先天不足似的,他体重竟比同龄的孩子轻出一半,稍大的女孩也能一只手把他拎起来,这样的男孩子,永远是同伴们嘲笑的对象。
翔的姐姐沐不喜欢看到他的弟弟被人笑,她一有空就逼着他去练习砍木头、投石块,希望他强壮起来,可是翔的努力却毫无成果,让人绝望。
看着翔再一次被石块带翻在地,沐叹了一口气说:“翔啊,你以后可是全家惟一的男人啊。我倒希望你真的永远也不用长大。”每天翔总是吃得很少,他的父亲颐很不高兴,他会生气地将翔碗的里填满:“吃下去!多吃一些!你就像只老鼠!”翔很生气听到父亲这样说,但他很努力了也吃不下更多,硬塞的结果是肚子胀痛得在床上哎哟一晚上。
“你们谁可以踩着水里这些浮木头跳到对面去?”一天,孩子们在池塘边打赌。
他们跃跃欲试,却没有一个人敢先跳。
“小翔,试试!你最瘦最轻!”有孩子推着他。
可小翔只是摇头,盯着那水面后退着,像那池塘是个深渊。
小丹有些生气,她不喜欢看到翔这么胆小。
“我来试试!”她走过去。
“小丹,你不行的。”翔说。
女孩哼了一声,可是才战战兢兢地跨出一步,就一下踩歪摔倒在水里。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大家把她拉了上来,透过一片水雾,她看见翔怔怔地站在人群后望着她。
女孩的鼻子一酸,哭着跑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小丹睡不着。月光透过墙篱照进来,随着云移时明时暗。
她想她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只属于一个人。可这么隐约,或许只是幻觉吧。
但她还是坐了起来,走出了门。
月光下没有人。
女孩不想就这么回去,她漫步走着,忽然远处的什么让她定住了。
那不是幻觉,池塘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掠过水面,只留下身后摇晃的木片和一串串波纹。
她愣愣地走了过去,看着那个影子。
“小翔……”他转过头来望着她,眼中是同样的惶惑:“我经常在梦中,以为自己是一只鸟……”……
那天翔拿了自己的小弓,跑去找小丹。
可他俩在雪地里趴了一整天,连只兔子也没看到。
“你先回去吧,我答应我姐要给她打一只兔子。”“原来兔子是打给你姐的?不是给我的吗?”小丹十分愤怒。
“我给你打一头鹿,一头有很大的角的鹿……我一定要给你打一头鹿才行呢。”小丹被这美好但不知在何处的美景打动了,笑了起来,忽然她拉着翔的袖子:“鹿……有鹿啊。”翔随着小丹的目光望过去,树林深处有一个毛皮鲜亮的影子在移动。
“那不是鹿,那是大角啊。”翔说。
“有什么区别?”“大角不是鹿,它的角比鹿大,而且有许多种颜色,能活很久。大角很少见的,它的角可以换十头鹿……不,一百头鹿吧。”“啊,那快射啊,快射啊……”小丹生怕这一百头鹿就这样跑了。
“太远了,射不着。”翔沮丧地说。
“哇,他的角发光了。”小丹尖叫起来。
两个孩子趴在雪地上,张大嘴看着这一奇景。发光的大角像一个举烛的妖灵漫游过昏暗林间,连雪地都被映出了色彩。
“那光还会变色呢。”“发光的大角……传说看见它的人会有奇怪的事发生的……”翔害怕起来。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一瞬间让人疑心是黑夜来临。
“是天乘,大角的光把它召来了……”小翔惊叫。
“大角快跑啊,快跑!”小丹尖叫起来。
灵兽奔驰起来,快如闪电,翔的目光看得很清楚,它几乎是在雪上飞行。
但天乘的速度更快,只是茂密的森林阻碍了它的下落,它耐心地在空中跟随着,忽然它抓住大角穿越林间空地的机会,猛地扑下,地面爆起大团的雪雾。
“它跑掉了吗?”小丹已经看不清那么远了。
而翔还看得很清楚,大角用自己的光逼刺着天乘,可天乘却用巨大的翅膀几次把这灵兽拍倒在地,但当它的利爪就要落下时,大角却又敏捷地跳开了。
“我去帮它。”翔挟着他的小木弓跑了过去。
当他在雪地上跑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会被雪陷住,当使出全身力量冲刺的时候,身体竟有一种要腾空而起的奇妙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跑得这样急,所以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这或许就是身子轻的好处?试着依从这种力量,每一步都可以让他跃出很远,就像在他梦中曾体会过的那样,这种欲飞的速度感让他心中一阵狂喜,现在的他,或许能追上一只小鹿呢。
眼看离两只异兽的战场越来越近了,忽然背后传来小丹的尖叫声。
翔回头,侧面树林中忽然冲出两匹快马,那马不像普通的马,相当的高大有力,除颈背鲜红飘动的长鬃外,四蹄都有着红色的毛发,像是踏着火在雪上奔驰,马上是两个穿着盔甲的武士,手持乌黑闪亮的铁胎强弓。
他惊疑地停了下来,那两匹马眨眼间冲过了他的身边,其中一个武士转过脸来望着他,那种像看着一头猎物的目光让他浑身冰冷。
“天乘受伤了,那光会刺瞎它的眼,快把它招回来!”前面那个高个武士喊。
另一个较壮实的武士吹起了一个铁哨,天乘听到这声音,重又飞上天空,扬起一片长长雪尘。
高个武士搭弓就是一箭,那箭的风劲竟然在雪地上冲开一道印痕,急掠而去。但大角在箭将至的一刹向前一纵,箭落空了,它向远处跑去。
“让天乘跟着它,但别再下去抓了……三百两黄金啊,发信号给其他队,可不能让它跑了。”两个武士吹起号角,消失在山林间。
好半天,翔还怔怔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何事。
两个孩子向村子走去,一路上还惊魂未定地说着刚才的事。刚走到村外,他们就停住了。
村中已经来了不速之客。
黑马上坐着一个黑袍的骑士,他戴着奇怪的高冠,袍上绘着纯白的线条,手中还执着一根缠绕红色长缨的节杖,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十个骑着同样高大的红鬃烈马的武士跟在他的周围,穿着的盔甲同翔刚才在林中见过的武士一模一样。
黑袍人伸出枯瘦的手高举起那节杖:“现在我杖所指之处,尽为我牧野族的财富,我族骏马奔驰过的地方,即是我瀚州牧野族的疆土。”他将节杖指向还愣着的村民们:“你们跪拜吧。”
八十多岁的老族长东寰走了出来:“原来你们就是来自火雷原的军队?那些从西而来,与羽人征战的人?”“羽族已经被击败了,他们逃往东南。现在这片土地已经归我部族所有!你们身为人族,理应臣服于我们的国主。”黑袍人喊着。
“我们世世代代,只知有村落,不知国为何物啊……也不想加入什么人族和羽族的战争。”“还敢反抗么,不服从者,以此为榜样。”一个武士挑起挂在马上的一串头骨,愤恨的眼神仿佛还留在那些黑洞洞的眼眶中。
从未经历过战事的村民们惊慌地退开。
“既如此,我等愿做火雷的臣民。”族长叹了一声,跪了下去。
“族长!”有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立刻被武士举箭指住了眉心。女人们又是一声惊叫。
渐渐地,所有人都跪倒了下来。
“我们怎么办?”躲在树后的小丹问小翔。但小翔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
他原以为村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草原也会安详到亘古,可一切突然间就改变了。翔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像是整个天空直压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什么,千百年来的不变生活被打破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正风火狂突般地涌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使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像一股力闷在胸中要冲出,浑身的血脉都在滚烫流动。那种在梦中出现过的眩晕感又降临了,但此刻他知道这不是梦,是改变的来临使他感到不安却又激动。
“你们村里有没有羽族经过?”有武士大声问。
村民们摇摇头。
“可刚才我们有骑士在林中发现了羽族的身影。现在你们是火雷的臣民了,这片土地和天空都是我们人族的,如果发现羽族,杀死他们!如果有同情收留他们的,就用你们的头一起陪葬!”武士们喊着,扬马而去。
等着这群骑兵走远了,小丹和小翔才从树后走了出来,奔向惊魂未定的人群。
小丹扑进了妈妈的怀里,小翔却在人群前停了下来。
人们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那么异样,这目光逼得翔不由自主地想后退。
颐忽然冲了出来,把他抱在怀里。
“颐,你不能再留着他了!”有人大喊。
“他是我的孩子!”颐向人群挥舞着拳头。
翔睁着迷惑的眼睛,在颐坚实的怀抱中,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激动与不安,但却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养不了他的,他是会长出翅膀来的,那时他就会嗖一声飞走!”有女人的声音喊着,“当初你女人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他终究不是你的儿子!”“要么你送走他,要么你们一起离开这村子!”男人们围了上来。
他们是在说谁?人们是怎么了?这是那些平时和善无争的邻居们吗?翔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族长东寰顿了顿手中的木杖,村民们安静了下来。
“颐,你跟我来。”族长向他的木屋中走去。
颐还是死死地搂住翔,像是怕自己一离开他就会被撕碎。直到东华婆婆走了过来:“来吧,让我来照看小翔。”颐这才慢慢放开了翔,向族长的小屋走去。人们也都围了过去。
东华婆婆是部落里的医祭师,满脸的皱纹像风吹过的水面,又像深犁后的土壤。她的头发像细枯草,她的眼睛却如钻石般闪亮。部落里没有人不敬重她,她能与植物谈话,请来那些藏在枝干中的绿色透明灵魂驱走病魔。她能不出家门,只凭闻空气的味道就知道明天是晴是雨。部落的人们相信她是那种能与大地之灵细语的人。
东华婆婆把翔带进她那终日冒着药气的小木屋,洗了几个金串串果给小翔,他怔怔地接过来,却已经没有吃的欲望了。
她望着他,目光像柔软的雾气,使这孩子渐渐平静不再发抖。
“是属于天空的,就该回到天空中去。”东华婆婆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翔的小脑袋。
“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是吗?你们是人族,而我是羽族?”“不,没有什么不一样。”东华婆婆看着小翔,“你要记住,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不一样,天下的生灵,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墟和荒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时候,赋予了他们不一样的灵性,让他们按不同的方式生活,好让这世界永远不会单一,永远变化无穷。”“什么是墟和荒?”“那是传说中开启天地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两个本源。你看,我们都是来自那里,所以我们全都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阿父说,我们都是女神用泥造的?”“呵呵,人们总习惯给神灵想像出一个模样,和我们一样的模样,我们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神的形象,所以不同的部族,就会有不一样的神……但有一点没有错,我们的确来自泥土。”“但你又说我们来自墟和荒。”小翔以小孩特有的钻牛角尖精神问道,几乎忘了刚才的经历。
“是的,万物都来自墟和荒,包括星辰、大地。”“那墟和荒又来自哪儿?”东华婆婆不说话了,她又望了小翔很久,眼神中仿佛有光芒闪耀。
“也许它们来自于一个孩子。”她笑着抚摸小翔的头,“你看,答案在深远的过去,可是我们却要到未来去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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