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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作者:蔡骏[出书版]-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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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赖,正在等待成绩发布,但愿能达到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回到这里做你的校友,你呢?”
    他斜倚在站牌边上,敞开的衣领吹着风,引来路过的女生回头。
    “前几天高考刚结束,我想我要去香港了。”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报考了香港大学,已经通过了面试。”即将浪迹天涯的她,梳理着头上的短发,“我不适合这里的大学,恐怕就算考进了清华北大,很快也会被强制退学的,还不如去香港,可以少些束缚。”
    “那么,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拍着司望的肩膀,同样靠在广告灯箱上,任由斜阳洒在脸上。不少刚出校门的高中生,不乏穿着裙子的漂亮女生,向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疑惑这个出了名的假小子,怎会跟陌生的小帅哥在一起?
    忽然,他低声提出个问题:“你去过魔女区吗?”
    “小儿科!我告诉你,以前这一带都是墓地。阮玲玉的墓就在魔女区地下。她是广东人,死后葬入广东公墓,那时叫联义山庄,造得特别豪华,简直是一座免费公园。进门后经过一座蚂蚁桥,有许多中国古典建筑,有的停放棺材,有的供奉神佛。坟墓大多石砌,造得古色古香,还有石桌石凳石马石羊,圆形坟墓后包着一圈石壁,典型的南方靠背椅式大墓。有的仿造帝王陵墓,竟有暗道直通地宫,好在是民国,不然早就满门抄斩了。相比之下,阮玲玉的坟墓最为寒酸,墓碑也就一米多高,陶瓷相片上是她最后的微笑。‘文革’时整片墓地被拆光,造起了学校与工厂,那些豪门大族的风水宝地,全都白骨遍野灰飞烟灭了!对了,南明中学的图书馆,其实是当年公墓建筑的一部分,专门供奉死人灵位的庙宇。”
    尹玉说得有些得意,许多男女生早恋都在这图书馆里,却不知曾是摆满灵位的经堂……
    “你不是说那里死过人吗?”
    “死人?那可是太正常的事了,有哪个生下来不会死?呵呵,所以我最要不得的就是厚葬,死后烧成骨灰往海里一撒才落得干净!”
    “你怎么对阮玲玉的坟墓那么熟悉?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如此,你不是说‘文革’时拆光了吗?你又是怎么看到的?难道你参加过她的葬礼?”
    “是的。”
    十八岁的女生干脆利落地回答,倒是让司望无语了,停顿片 刻又想起什么:“再问一个问题……你说在1983年,上辈子的你住在安息路,对面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以至于如今依旧人去楼空?”
    “不错,干卿何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你还记得一个孩子吗?当时十三岁,他的外婆是佣人,在你住过的那栋房子地下室。”
    “云姨的外孙?”
    “不错。”
    “是啊,云姨是我的佣人……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八十多岁满身伤病,国家为补偿我的冤屈与苦难,通过居委会找来云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的身体超乎常人的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被人害死了,留下个孩子孤苦伶仃。我可怜云姨与她的外孙,就收留他们住在地下室里。我早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读书很好,后来居然考进了重点高中。”
    司望默默地听着这一切,表情有些怪异,尹玉接着往下说:“我看着他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没有父母管教居然没学坏。我常看到他在地下室,凭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写作业。他很爱看书,我曾经借给过他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安息路上的孩子们,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偶尔几次接触也会爆发成打架,结果他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他只是个佣人的外孙,哪敢找上门去算账?云姨很迷信,总担心这孩子面相不好,或许将来的命不长。”
    这段话却让人愈加沉闷,他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两天我狂看科学方面的书,我想根本不存在什么转世投胎,只是有些人会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拥有一种超能力,能携带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全部记忆。”
    尹玉的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老人特有的怀疑:“好吧,就算我拥有一个男人的记忆,一个生于1900年的男人的记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年?”
    “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事?”
    “拜托啊,弟弟,那一年我刚出生嘛!”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升起,南明路被金色夕阳覆盖,不禁闭上眼睛吟出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句诗好耳熟啊!让我想想?”
    “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东汉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如桃花源深入小溪,遇见两位少女,迎他们到家中做客。刘、阮二郎如入仙境,‘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他们与美女朝夕相处半年,终究思念家乡归去。等到两人下山,村子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乡亲认识,时光已流逝到了晋朝,距他们进山过去二百多年,当年的后人已到第七代,‘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听起来真像是华盛顿·欧文笔下的故事。”
    尹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还算是老夫知己!唐朝刘禹锡几度被贬边疆,在他第二次回到长安的玄都观,物是人非满目凄凉,才感慨‘前度刘郎今又来’。”
    “你也是前度刘郎?”看她许久没回应,司望便道歉了,“我太唐突了吧?”
    “二十世纪,以庚子年开头,我生在一个破败的读书人家,幸有做生意的叔叔资助才能离乡求学。1919年5月4日,我就在广场上,火烧赵家楼也有我一份。没想到第二年,我去了日本留学……对了,你看过苍井空吗?”看他面露难色,尹玉挥手一笑了之,“如今我已是女儿身,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可在我的上辈子,却与日本女子结过孽缘,在长崎读书时,有个叫安娜的女子与我爱得死去活来,最后竟为我殉情而死。我记不得她的原名了,她是天主教徒,只记得教名。”
    “你好薄情!”
    尹玉脸色一红,羞愧地低头:“因此,我离开日本,乘船去法国留学。先到巴黎,住在蒙马特高地,后去普罗旺斯,充满薰衣草香味的格拉斯城。我在巴黎跟萨特做过同学,在莎士比亚书店经常见到海明威、乔伊斯、庞德,你读过《太阳照常升起》吗?我读过初稿……在海明威的面前。我在法国住了四年,真是个花花世界,却又日薄西山,我不愿蹉跎岁月,做了当年最时髦也最热血的选择……到莫斯科去!当我穿越欧洲大陆、抵达冰天雪地的莫斯科,看到红场上的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大教堂尖顶上的红星,心里洪流激荡,胸中的叹服与豪气油然而生。我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见到我心中的导师与先知。1930年,我牵连进某桩事件,被苏联驱逐出境,莫斯科中山大学也因此关门。”
    “你回国了?”
    “是,但我必须隐姓埋名,生活在租界中,一旦被国民党抓到,就会进监狱乃至枪毙。我也不能参加革命,他们认定我是叛徒,陈独秀的同伙与走狗。我只能混在文人圈里,终日吟诗作对喝酒寻欢。为了营生糊口,我做过老师、记者、编辑,为小报写武侠小说连载。我给萧红的《生死场》做过编辑,几年后看了她的《呼兰河传》,虽然相逢不过数次,但我真心喜欢那东北女子,很想在有生之年写一本书叫《生死河》。”
    “生死河?”
    “还有忘川水与孟婆汤!抗战爆发,我辗转流亡内地,武汉、重庆、成都,最后是边陲的昆明,就像远谪的刘禹锡。西南联大容不得我这异端,我独自翻山越岭去了藏区,直达苍茫雪山。我在真正的世外桃源隐居数年,抗战胜利后回到内地,已四十多岁,直到遇见她。”
    “你是说……曹小姐?”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我被她迷恋住了。但她是有夫之妇,丈夫是个官僚,她并不爱他。1949年的炮火声中,丈夫抛弃她坐上了去台湾的轮船,而她本有机会通过香港辗转去找他,却选择留在了这里。”
    “因为你?”
    “但我是所谓的叛徒,而她是国民党官员的妻子……她为了我而留下来,我却与她分开三十年,重逢时已年过八旬,而她也成了老妇人。我带你去过的那栋老房子,是她的父亲传下来的,国家重新把房子分配给她。我们住在同一条路上,每年难得见面几次。呵呵,这样也好,省得彼此伤神。我的一生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但终究命运坎坷,没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子,当然也从未留下过任何后代……这是我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吧!”
    “你想要有孩子?”
    “总比现在这样转世投胎好吧,有个孩子能带着你的基因,再传递给孩子的孩子,这样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无止境。我的晚年漫长而凄凉,曹小姐是唯一可以与我交流的人,也会有国外记者来采访我,问的都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轶事,却让我厌烦。我好想早一些死去啊,却没想到竟活至九十二岁,才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活得太长让你绝望?假若英年早逝又怎么办?”
    “司望同学,你不会懂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生死河》写出来了没有?”
    “在青海闲着没事写的,用了三十年时间,后来被我一把火烧了。”
    “为什么?”
    “其实,我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书写这本《生死河》,你也是哦!”
    少年沉思片刻,方才展眉,像古人那样双手抱拳:“尹玉兄,虽然,我不知你上辈子叫什么?但我们可以成为忘年交,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今夕分别,不知何时再相逢,珍重!”
    她也同样抱拳作揖:“好啊!司望小弟,我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后会有期!”
    “来两杯水酒就好了!”
    “九十多年前,我即将离家远游,李叔同先生刚在杭州虎跑剃发为僧。我的叔叔是他的挚友,陪伴我去北京启程前,李叔同来为我们饯行,唱起一首由他作词的歌。”
    尹玉说罢,豪迈地唱起这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曲终,人散。
    她再没多说半句话,微微一笑,男人的飒爽英姿之中,竟还流露出几分倾城倾国。
    尹玉走向马路对面的南明高中,不出几步回眸向司望看来,他却惊慌地大喊:“小心!”
    一辆数吨重的土方车,如同失控的公牛,从南明路的西头横冲直撞而来。
    刺耳的刹车尖叫声,并未减缓车头的速度,车轮溅起滚滚泥尘,将她撞到了半空中。
    她在飞。
    瞬间,尹玉从高空坠落在司望的跟前,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随着周围的女生尖叫,才颤抖着跪倒下来,抱起她柔软变形的身体。
    鲜血模糊了她的额头与脸颊,从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四部 孟婆汤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
    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席慕蓉《十六岁的花季》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一章

    2011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这年最热的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刚出来就晒在路上,大槐树上响起刺耳的蝉鸣。何清影给儿子准备了一件新衬衫,用书店的收入从淘宝的品牌店买来的。出门时把他的衣领折得笔挺,昨天还强迫他剃去了中考后留起的头发。她把学费、住宿费、代办费合计2990元,塞进给儿子新买的钱包,反复关照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然而,她并没有陪司望去,只是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每次新生报到都是她陪儿子去的,唯独这次例外。
    半个月前,司望收到了南明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昨晚,还是妈妈提醒他,南明路开始天然气管道工程施工,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全部改道,最近的路线只能坐地铁。
    看着儿子钻入进站口,何清影大声说:“望儿,家长会的那天,我会去的。”
    地铁中间换乘了一次,才抵达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几分钟,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
    开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喂,是南明中学的新生吧,十块钱,统一价。”
    原来是非法营运的黑车,四周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坐进后排,把手放在钱包外面。
    车子刚要启动,有人拉开车门,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司望向左边挪了挪,把右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南明中学!”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又对司望致歉,“对不起,同学,我能和你拼车吗?”
    迟迟没说出“好”字,因为刚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岁月几乎未曾留下痕迹,乍看让人误以为刚从大学毕业,古代传说中的妖精也不过如此,确切来说是青春永驻的逆生长。
    欧阳小枝。
    她认出了这个十六岁的男孩。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他笨拙地点头。
    “别磨蹭了,要迟到喽!”
    司机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回答就踩下油门,估计是担心地铁站口是非之地,不但会有人来抢生意,碰到警察就惨了。
    “真不好意思!”小枝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抬腕看了看白色的陶瓷表,“还剩下七分钟,千万不能迟到啊!”
    她尴尬地低头,原本苍白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发红,发迹下隐隐淌下汗珠,刚一路小跑着冲出地铁站。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目光扫向车内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
    五分钟后,车子绕小道开到了南明高级中学门口。
    小枝抢先把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紧跟在后面下车,说了这辈子对她的第一句话:“喂,我还要给你五块钱!”
    “不用啦!谢谢你跟我拼车!”
    夏日的清晨,南明路上飘着施工的灰尘,她的笑容,震碎了许多男生的小心脏。
    幸好没迟到,学校门口云集高一新生,全是家长陪同来的,只有司望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有私家车开到路边,全家人陪着孩子来报到,很快挤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
    操场上摆放着大牌子,指示新生到哪个教室登记报到,还有缴费注册的流程。小枝走过操场边的夹竹桃林,红色花簇开得越发鲜艳。
    她径直走进教学楼,在走廊转角的落地镜前,整理头发与仪表,化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虽是盛夏穿着也不暴露,裙子稳稳压住膝盖,一双中跟鞋子颇为低调。
    小枝看到了他。
    新生们都挤在烈日的操场上,或者去一楼的教室,二楼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那个少年在跟着她。
    她微微转身,蹙起蛾眉,表情严肃,射出冷酷的目光。遇到过不少跟随或窥视她的男生,必须表现出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
    司望在走廊站了片刻,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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