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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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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屋外突欺金裂石地响起了一声:

铿……

这一声才响,就听得一声怒喝,那是“哭死人”的怒喝。然后只听风声猛急,那该是他已发力扑击!

然后就传来了一声:

锵!

前一声宛如提起,后一声却脆如落幕,脆得像什么东西砰地一下掉在地上,砸碎了、散了、瘫痪了、不可收拾了、结束了,永远不再回来。

然后才听到那少年吴勾的衣袂临风一响。在那一响间,传来一声兵器轻鸣。接着,越良宵的身子就在屋中不见了,他是裹着老板娘出去的。

屋外隐有一击的声音传来,然后才传来“笑煞人”的一声怪笑。那一声真是笑得太怪了,以致惨厉到了极点。

屋外局势变化太快,以致屋中人再也判断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才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然后那声音突渺,似是那嗤笑的人说话间就已远逝。

屋外一时极静——危险已除,现在是险境过后那一霎那间的安静。

有高手已闻声即知结局。他们也极快地飞扑到门口,要看看那让人疑惑不解的屋外,在适才那刹那间,在“铿锵”两响中的间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眼泪已笑出来的“笑煞人”。他正站在吴勾面前,直声质问他:“你,你明明揭了榜,刚才为什么不帮他!你为什么不帮他!”

旁人也疾抬眼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小巷空中的巷道上,正凭空悬了一个人。

那人影身材矮小,两边巷道的院墙又极高,更衬出他身子的小。他就高高地悬在空中。眼快的人在细瞧之下,才辨出:原来,那丈许高墙间,竟悬了一条黑如夜色一样的、几乎可以融入夜色而不见的、极细的钢丝。

而“哭死人”的喉咙就悬在了那钢丝之上!

周边高手略一判断,就已想明白:那分明是“哭死人”刚才极力扑向对手时,一时不查,为对方诱入埋伏,没看清前面的钢丝,急扑而至,以至喉头为钢丝所切断。

人人身上都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手段!这样的算计!这样处心积虑杀人的陷井!

——好在自己没有揭榜!

——来人必是铿锵令!

那少年吴勾也静静地看着悬在空中细不可辨的极韧极利的钢丝上的“哭死人”,口中缓缓地道:“我揭榜是要杀人的,而不是救人的。你们的生死,本与我无干。”

但细心的人在他适才一击未中、还没平息的心跳中,分明已听到了他努力绷直的声音中,还是掩饰不住地露出了一丝颤抖。

好半晌,他才又说道:“何况,这屋外必有他早已布好的局。我如贸然出手,胜算几无,只怕必死。”

“笑煞人”脸上的笑却极为诡异。那是痛到极处、但还是控制不住脸上那天生的表情的反差极大的笑。

吴勾看着他,不知怎么,脸上的刚毅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点点同情的神情。

然后他才低低叹道:“看来老管家果然说得不错:人均能静,但关心则乱。”

他这句话说得喃喃的,像是只说给自己。

然后他望向“笑煞人”,“难道你到现在都没明白,死的并不是他,而是……”

“你自己?!”

“笑煞人”眼中的神情忽露恍然,他望着他的兄弟。刚才,他情急之下,只知好像击中了铿锵令,自己倒没感觉。

这时心口一疼,才发现,自己原来也中了一击。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衣服已烧灼了一大块,露出里面闷青乌黑、像被烧熟了的肉来。

是不是自己身上也跟小敢子一样,印上两个字了?

然后他望着悬在空中隐有蠕动的“哭死人”——原来他还没死。他忽然咧嘴笑了出来,可身子也就此软软倒下。这一笑突出了他平时为笑面所困,一向不管是急是窘都笑着的假面,露出一点真心的欢畅来。

他就在这一点欢畅中死去。

“哭死人”的身子慢慢地活动了起来。他轻轻地褪去了入喉极深的钢丝——以他这样的身手,身中陷阱却已及时停身屏息,并不至于就死。死的倒是他兄弟。本来以他兄弟两人的身手,与那铿锵令主之间功力相差本不过毫许。但他太急了,如不是他中伏在先,惹得小笑儿心乱情切,急于救援自己,又怎会中那杀手毒计,一招而死?

他一向哭丧着脸,但眼中一向并没有泪。这时只见他缓缓落地,颈上拖血地走到“笑煞人”身边,轻轻弯下腰,抱起了他的身子,眼中的两滴泪突然滴落。

这怕还是他第一次哭吧?只见他喉咙上的血口翻着,像是咧开了一张嘴在笑。这一生他都几乎没笑过,可小笑儿死了,自己居然也终于在喉咙上开个口子,能做惨笑了。

他哑然无语,抱着小笑,向夜中走去。

一个小身子抱着另一个小身子……这一生,吵过多少,闹过多少,但他们一直肩并肩地在这人世的嘲笑讽刺、挖苦绝望之中走过。虽说他一直恼这个弱智兄弟老给他丢面子,但现在:

——他也随着小敢子而去了!

吴勾也说不清自己眼中算什么神情。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越良宵道:“你是谁?”

越良宵没答。

只听吴勾清冷冷道:“铿锵令主走之前那句话是留给你的。”

“天底下,能让他一见即退的人不多。”

“你是……”

他的神情忽然冷肃起来。

“天下三把刀,冷露月良宵?”

四周人群一阵耸动,这看起来并不太出色的人居然会是越良宵?

却听吴勾淡淡道:“你果然很能。一现身,不出手,就已破他铿锵令主今晚布就之局。

“但我不谢你。虽然今晚之局他已布就,对我大是凶险,但我还可以搏一个运气。谁知道局势好时说不定我运气差反而死在他的手里?

“所以我不谢你!”

【第五章 救人一命、七级浮屠】

“谢谢你。”

谜墟是苏蕊的私室。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墟这样的地方活下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她自身就像一个谜。而她这个私室陈设得极为华丽,可以说:有帷皆罗绮,触目尽紫檀。

连苏蕊的笑容都是那么极尽华丽的,她就用这样的笑容捧出一句极尽温柔的话来:“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出一次手,救一个人。”

苏蕊浅浅笑道:“你平时很少出手,但你每次肯到这江湖墟来,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可是,我的要价一向很高的。”

“有多高?”

越良宵想了想:“九万两吧,黄金。”

他身边就是一张合欢床,他就倚在床柱上:“能请动我出手的价码,起码不能比杀个铿锵令主低吧?”

他的眼睛低靡地看着苏蕊——这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谜女人,但对于他这样已倦于世事的男人来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你知道,我一向很懒。难得帮人做事,又想快快活活地活下去,所以,只好贵点了。我很会花钱,当然也就要赚钱。”

他探究地望向苏蕊:“而你从来最不缺的就是钱,不是么?”

“好!成交。”

苏蕊沉吟了下,猛地伸手与越良宵一击掌。

她爽快得却让越良宵都有些吃惊。他不由抬起头,目光鹰隼一样地望向这个老板娘——旁人听到他们调笑的语调可能以为不过是他们两个成年男女在调情,但越良宵却知道:像苏蕊这样的女子,轻易是不会乱开口的。她虽风情,但对某些事绝对不会开玩笑的。

那样的事就是:生意。

“你要我救谁?”

“铿锵令主!”

越良宵不由一愕:“他那样的人,也需要别人来救吗?”

“需要。”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他也全无把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吴勾——你不是也在说,面对他的剑,无论什么成名人物,都将只有面对一拼的险地,都会全无把握吗?”

“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木然好久,苏蕊才终于下定决心地缓缓道:

“因为,他,就是我的情人。”

越良宵猛地怔住,然后才恍然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苏蕊看着越良宵,目光中似乎在这么柔柔地问。

“难怪你对我看似风情万种,可心里眼里从来当没有我这个人。原来,你心里面,另外有人。”

越良宵笑得像是很洒脱。

苏蕊不由也笑了:“我对你不好吗?你非要迷尽天下女子才开心吗?我可一向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

越良宵不由微露苦笑,道:“朋友?”

然后顿了顿,又展颜道:“我也一向是,把你当做朋友的。”

听到他这个语调,苏蕊不由笑了起来。那笑容是无声的。然后,笑容未敛,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气像是对越良宵的一点抚慰。

越良宵听出了她的抚慰之意,不愿领情似的马上接口笑道:“不过,我可要先看定金的。”

苏蕊不由也笑了:“好!这句话才像你说的。”

她回眸一扫,风情无限:“好朋友,明算账,你不说这句还真对不起我们这种交淡如水的朋友了。”

说完,她就推开了身后的一扇屏风。

这是苏蕊的私室,在这里,她的穿扮一向与在外不同。

在外,她不过是个略施粉黛的老板娘,会穿得很平淡,有三分的娇娆,三分的干练,还有三分的矜持,只在一身蓝布袍角下面微微露出里面衬裙一星半点的红。

但这是她的私室,她可以全无顾忌。她穿了件仿唐的低领罗衣,一大片的牡丹沿着她的乳向下开去,红而浓的色,重得像要压皱那一身轻薄得不禁一触的罗衣般。

但这时她的面容却很端庄。

她在洗脸——像要引领越良宵去看她生命中多重要的一件事物般,必须要净下面才去得。

越良宵看着她的动作,不由露出激赏的神色:“你实在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子。”

“味道?”

苏蕊正洗着脸,“只怕不是我有味道,是这个江湖墟的味道吧?每天都有人被杀,有人揭榜,有人生,有人死。血味飘过来,风吹散,但浓郁的终究会一层层地沉下来。而这一切之上,我们活着的总不过是要照常梳头洗脸的。只怕不是我有味道——就算一个人再强,再漂亮,味道又能有多少呢?是这个江湖墟那种厚杀杀的味道衬的吧?”

“你还很会说话。”

越良宵微笑着。

苏蕊一抬头:“其实我是很会选择,比如说:背景。美丽的女人是最需要背景来陪衬的。阴潮脏污的地儿,哪怕你穿再白的衣,看起来也像是裹脚布了。你说,我是不是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背景?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江湖墟是不是一个很衬我的底子?”

苏蕊身后那架屏风上厚泥泥的金底子上缀着的大颗大颗的牡丹——繁复其瓣。

越良宵没再说话,他明白苏蕊这样的女子,其实在她的心中,应该充满了激情吧?如果不是江湖墟这样看似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其实底子里充满了生生杀杀、人生中色彩最浓稠滋味的戏剧样的舞台,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消磨一生?

苏蕊倒好水,整整头发,就在屏风后的墙上卷起一副画,然后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暗门,门后的密室却让越良宵也不由眼界大开。

苏蕊燃了根蜡烛走了进去,这儿看来是苏蕊收藏她这样一个女子最心爱或最痛恨的一些东西的地方,也收藏着她所有的心境——只见一见不过数坪大小的没有采光的密室内,里面四壁墙上挂了几件衣服,有极华丽的嫁衣,却也有一两套极朴素极乡气的村妇俗女才会穿的布制衣服,那是不是就是她在还没这么风光时穿过的呢?实在乡气得可以,让人想不出她穿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一张乌木案上放着两个首饰盒,极精致的,旁边还散放着几串珠链,一根簪子,与些细小的贴面花钿……与其不相衬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灰白色的人骷髅——那是她的仇人的还是亲人的?只怕谁也说不清,只是无论亲仇,作为骷髅,它只能这么灰白着。

这是江湖墟中这样一个独特地域里一个独特女子的私密世界。

越良宵扫眼看着,心中也不乏惊叹。他之所以喜欢苏蕊,就是因为,她是那种有“过去”的女人。

苏蕊的手正轻轻拂过一件绿色的,很小家子气的,很拘谨,那些小门小户女子才会穿的衣裳,口里怅然笑道:“看看,那时我多年轻。刚有了点钱,几乎花了所有银子买了一件这么一件不入流的衣裳。那时,我可真的不会穿衣服。”

然后,她才走到密室正中有一人多高的一个黑丝绒罩着的塔形事物前:“我要给你看的定金就是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经上不老这么说?你要定金,我一时还没有那么多,我是个太会花钱的女人了。但我既求你救人一命,那且先送你一座浮屠吧。”

说着,她的手轻轻一掀,只见一片金光随着她手中黑丝绒的跌落,映着她手里的烛光就炸进了越良宵的眼。

——连越良宵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座真的、一人高矮的纯金的浮屠!

那是一座七层的塔,铸镂精细,绝对算得上精工。而每一层的塔栏内都陈放着一圈人头、纯金铸就的拳头大小的人头!

越良宵逐层看去,只见每个人头都雕缕精细,最下面的一层放着七个,再往上分别是六个、五个、四个、三个……一共足足二十八个人头。越良宵口里喃喃着:“啊,这是屈东生,这是徽州墨家墨老七最宠爱的舞姬,这是人称‘石敢当’的小敢子……”

他闭上眼一扶头,说不出话来。

只听苏蕊轻轻笑道:“铿锵他每杀一个人,都会用酬金铸上这么一个他所杀的人的金头。这是纪念,也是他的偏好,还是……他送给我的惟一礼物。”

然后她轻轻一叹:“这本是我最钟爱的了。但是,为救他一命,做为定金,你拿去吧。这值不值黄金一万两?材质是还不足,但如加上这精工,加上这东西几可以成为一个武林中最著名的掌故,你说,它够不够?”

越良宵的脸色沉静下来,这几乎是一个杀手一生能有的最辉煌的成就——够,怎么会不够?

只听苏蕊轻叹道:“想当初,他接这些生意时,是多么自信呀!这个舞姬,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徽州墨老七的夫人出价八千两请他杀的。”

她的手轻轻地扶过那个人头,口里喃喃地,几乎失去控制般地道:“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榜文一出来,他会那么不自信了?他说,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被自己砍掉自己的头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头都铸了一个放在最上一层顶端。我能不帮他吗!但我能帮上他吗?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那就真的是没救了。难道,吴勾的出手真的会那么的可怕?我的心好乱,最近我一直觉得,我这里可能出了内鬼。否则为什么据眼线回报,吴勾那小子这两天一直像盯着我的谜墟似的。他怎么会知道铿锵有时会来我这里?唉,我要请人抢先动手杀掉那小子,偏偏铿锵他却又不让,他说怕露了根底,会更授人以柄。我只有找你。偏偏你只肯靠救人收钱的,我无法请动你替我杀了那个吴勾!”

说到“杀”字时,她的眼中露出了只母兽样的光。

——绿光。

越良宵此时也觉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倦倦地笑。他喜欢看到这样的时刻,特别是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刻,像认真地阅读别人一生中最纵情、最迷惘与最激越处,像阅读着那些有故事的人一生中最深切的秘密。

……这就是江湖。

但他表情只倦倦的,让人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听他倦倦地道:“好了,我又接了一单生意。江湖传说果然没错:这样的价,你还真是出得起的。”

【第六章 脏夜】

这是一个很脏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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