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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依旧-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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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低头看看身上的旧棉衣,是短了不少,稍微抬手就露出腰。
“明年让我妈做新的就好了。给哥也做一件,让她多放棉花,厚的挡风。”
他身后,韩耀的声音低沉,从堂屋一路走近,“等什么明年,等到明年你不得冻成两截。转过来,试试合身不。”
“嗯?”张杨纳闷的回头,愣了。
韩耀抖开手里的大衣,笑着挑眉:“来,穿上给哥看看。”
张杨站在堂屋中央,别扭的手脚大开大岔,不敢动也不敢摸,僵直地问韩耀:“哥,给我的?”
“废这话有意思么。不是给你的能上你身?”韩耀搂着桃酥,满意的点头,“好看。桃酥是不是?好看不?”
桃太后看了眼,非常给面子的说:“喵。”
羊绒大衣厚实,温暖,墨蓝色衬得张杨皮肤很白。无论袖口还是腰身都很贴合,正正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张杨刚才只草草洗了下手就被韩耀扯过来试衣服,手心还带着刷碗时的卤汁,黏糊油腻。他不敢伸手摸,但只是脖颈在衣领摩挲,就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柔软。
这么好的料子,肯定得花不少钱。
韩耀拍拍他后脑勺,道:“你那两件旧冬衣赶紧卷巴卷巴搁柜里,以后别穿了,小孩儿就得穿精神点儿,这样多好。”
张杨问:“哥,这衣服……贵么?”
韩耀垂眼给他整理领子,轻笑:“贵个毛,贵了哥也买不起。不跟你说了么,给老袁倒货都是服装,我顺回来一件儿给你,穿着吧,等来年开春,哥再挑别样式的给你捎回来。”
张杨鼻头一酸,心说捎个屁。这衣服要真是倒货时候顺的,你怎么不给你自己顺一件,你那破夹克袖子都磨出窟窿了,补都没法补,天天早上穿衣服把手从窟窿眼里捅出来……
韩耀叼着烟推开端详,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
张杨低头看着前襟上的衣扣,眼眶红了。
张杨的年假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总算不用去剧团,能在家好好歇着了。他那两件旧棉衣没有被无情淘汰,都在下边接了一截腰身,继续穿,把羊绒大衣小心翼翼用布包起来,放在立柜最上面一格。韩耀看他不穿还挺生气的,天天磨叽他,心说老子脸都不要跟老守财奴借钱给你买回来的,你怎么还给我藏起来了呢!
张杨舍不得穿那么好的大衣,怕弄脏刮破了,后来让韩耀磨叽的心烦,想了想,道:“哥,你教我骑自行车吧,以后我自己骑车去上学。”
于是,胡同口大土道上,周围的左邻右舍天天能看见一大一小俩男的在大冰溜子上学骑自行车,骑上就摔,摔了还骑,惨不忍睹。
买早点的大婶还跟他老公小声议论,“谁大冬天学自行车的啊,又是冰又是雪,滑不溜秋的,能学会都有鬼。”
他男人炸着油条,眼睛都不抬,点评道:“俩二傻子。”
韩耀一听说要学自行车,就寻思着能给他省电车费了,也没想那么多,想学就教他呗。完了推车到大冰道上练好几天也没反应过来,还纳闷别人学都是在后头扶着,往前骑一段就差不多会了,就张杨不得,只要后面一松手,立刻栽歪着就躺倒了。
第十天,腊月二十七,张杨摔了第不知道多少次之后,俩人杵在大街上开始找原因。
韩耀说,“你咋这笨呢,你看谁家有人学自行车学十天还没会的,啊?”
张杨一听不乐意了,还不想承认自己笨,梗着脖子说:“我这就是坐小汽车的命,老天爷就不用我学会自行车。”
韩耀嗤笑,“你给人开小汽车都费劲,还坐呢,做梦吧你就。”
张杨:“你才做梦呢你!有能耐你买辆小汽车啊!”
韩耀:“我买也不用你当司机啊!你急个什么劲儿啊!”
“你大爷!”张杨撸袖子冲上去,一个猛推就把韩耀按在雪堆上。
“卧槽!”韩耀怒吼,翻身把张杨按到往衣领子里塞雪。
……
于是,苏城和陈晓云拎着大包小包来送年礼的时候,就看见破二八自行车打横倒在胡同口,这俩人在道边墙根底下扭打成一团,互相咆哮要干|死对方。周围一群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边笑边议论。
苏城愣了,“咋的了这是?!”
陈晓云立刻放下东西劝散看热闹的路人,边朝苏城喊:“你傻啊!赶紧把他们弄家去!丢不丢人!”
苏城反应过来,上去要拉开两人,不料刚伸手就被一个横扫飞雪击中,头发全白了。
苏城一抹脸:“扔我干啥啊!我劝架还劝出错了么我!”
张杨:“滚犊子!谁他妈用你劝了!”
“你他妈跟我横个毛!”苏城登时就怒了,破口大骂就扑了上去,往张杨嘴里塞雪。
韩耀一看顿时急眼,劈头盖脸就给苏城脑袋上敲下一大雪块,“你他妈给我松手!”
苏城被敲得昏头转向,张杨爬起来眼睛都红了,连推带拱就要用雪堆把苏城埋起来。韩耀坐在苏城身上不让他动,横叨叨的咬牙:“你再动我家小孩儿一下?再动一下把你撅折了!”
陈晓云好说歹说劝走了周围一大群人,回头一看,“……”
18除夕
张杨最终还是也没学会骑自行车,而且痛恨自行车。韩耀不痛恨自行车,但他从此痛恨教张杨骑车。最可怜的是苏城,好好地去送个年礼还平白挨一顿揍,气愤不l已。不过好在东北男人这种地域性生物,就是一句不合撸袖子就打,打完喝杯酒就又称兄道弟的品种,回家吃饭一顿晌午饭又好得勾肩搭背了。
苏城送来的年礼很厚,米面鱼肉甚至还有烧炕的煤炭,而且明说了不要张杨的回礼。苏城和陈晓云知道,张杨到省越学习之后就没有收入了,天天有出帐没进账,手头拮据,这时候就应该变着法儿帮他。苏城觉得,好哥们儿之间就得互相拉扯,那才是真的好哥们儿,现在张杨苦点儿,不怕,兄弟在后边拽着你走,挺过去就好了。锦上添花算个屁,雪中送炭真感情。
陈晓云也说:“人活着就是走上坡路,现在你没劲儿了,我拉你一把,以后我走不动了,你也拉我,一样的。累是累,但也早晚能一起爬到高处。要不然等俩眼睛看着兄弟过苦日子,自己日子过得再好,心里都不舒坦。”
他们两口子的心意,张杨明白,这份情他一直记着,也感激着,忘不了。人一辈子能交到几个真正为你着想的朋友呢,有这两口子的友谊,不管以后啥样,省城这一遭就没白走。
其实年礼这玩意儿,朋友平辈之间送来送去也就是图个浑和,给长辈老人送就是孝心。张杨往年在家里过年都是逢进腊月就开始走家串户送这送那,就是最不愿意见的二姨和二舅,张杨也得硬着头皮去,不然让屯子里的看笑话,说这家孩子没孝心。张母在回信里也说,不回家过年正好到人家里窜窜感情,平时不落人情,过年的时候更不能落下,礼不用贵,不然让人家不自在,回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你,买个心意送句吉祥话就行了。
这道理张杨明白,不过要是普通朋友都算上全送个遍,再不贵的礼他也送不起,手头实在没这么多钱。
年前赚得二百多块钱,苏城结婚给随了五十,给家里汇过去一百,剩下五十整钱还在铁盒子里藏着。张杨在心里算计,平时坐电车花零钱就够用了,家里粮食和菜都有,苏城又给送来那么多,暂时不用掏钱买,其余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五十块,柜里还有五十斤粮票,三张肉票,正好匀成两份礼,给陈叔和金老师送去。
韩耀骑倒骑驴驮张杨去粮店的时候就说:“送这些成么,要不我给你添点儿,咱去市场再买两袋子粮,每家好歹凑五十斤白面也成啊,你整个二十五,这数儿,跟耗子啃了似的。”
张杨道:“不买。咱自己都吃不起高价粮还买来送人,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再说了,我穷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东西少无所谓,拿过去是个心意就成,日子长着呢,往后好过了再补呗。”
韩耀回头看车,拐进街口,道:“现在粮不像原来那么贵了,还什么高价不高价的。去年不是包产到户么,农民家里头粮食吃不了,嫌卖给公家赚的少,都推车到市里卖,一斤二毛五顶天了,比以前贱出十倍不止。”
“啊?”张杨诧异道:“那不就是粮贩子么,没人抓他们?”
韩耀嗤笑:“抓个屁。我告诉你,从打包产到户起,个人贩粮就是早晚的事情,挡不住。你看着吧,以后不光是粮食,任何东西都一样,什么东西过剩什么就贱,只要国家想发展,东西就总有过剩的一天。”
张杨低头思索,微怔道:“要是所有东西都像现在粮食这样,那以后不就想买啥就买啥,假如有一天,野贩子卖的价格比国家还低,或者大家都嫌国家给分配的不够吃不够用,那……”
“票证就全变废纸片子。”韩耀腾出一只手拍张杨脑门儿,“到那时候,谁有钱谁就活得好。”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粮油店和副食店周围挤满了小摊贩,再往前走两步,斜对面就是新开的露天市场,里头都是自发凑在一起的野集子,赶着驴车挤在一起吆喝。韩耀说先不去粮店,看看市场里怎么个价钱,要是便宜就买。
现在粮食产量上来之后,立刻就能从市场上反应出来。俩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发现不只粮食,很多蔬菜和调味干料都不凭票不限量了,花椒大料都用秤搓着卖,大萝卜和冬储白菜二分钱一斤随便挑,买豆腐没票也不用拿黄豆换了,直接花钱就能买。很多常见的便宜蔬菜都东边一家西边一家,多得快要挑不过来,张杨大略问过一遍价钱,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水儿全是一个价,有些质量不太好的则稍微便宜一些。
韩耀在粮食车那儿赖着不走,跟粮贩子讲价钱讲得急头白脸,到底花一毛五分钱一斤的价钱买回一百斤面粉。
张杨不用掰手指头就算出来,买这么多粮一共才十五块钱!比粮店的一毛八还省!
他看着热火朝天的集市,心中不禁惊异,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没有粮票而饥一顿饱一顿,没先到年还没过,那些想都不敢想的高价粮就变得满大街随处可见。社会竟变得这么快,不知不觉中早已经翻天覆地,国家一个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半年里就变成这个样,要是再来什么别的好政策,自己脚下的城市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整个国家跟着一起变又该是什么样呢?
张杨实在想象不出来。
俩老头收到年礼都乐得老脸开花,嘴上不夸小孩孝顺,心里头早就稀罕的没边儿了。俩人先在陈叔家吃了顿午饭,下午去老金爷子家又吃了晚饭,老头儿让他们明天来自己家过年,婆子也留他们,张杨说什么都不干,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家团圆他们俩生人凑过去算什么事呢。老头儿磨叽半天,老还是没留住,最后给小徒弟封了压岁钱,依依不舍送出门。
回家路上,俩人没忍住又绕去市场里溜达。里面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像镇上的年节大集,但又远比大集丰富得多,平时没票就弄不到的副食在这里一样俱全,随便买,想卖多少卖多少,不用像以前在副食店里买一两二八酱都得凭票,还要想尽法子跟售货员搞好关系,低眉顺眼赔笑装孙子,才能多得到一星半点。
这突如其来的物价变化像是给两人的巨大惊喜,老头儿给封了十块钱的压岁红包,俩人在市场里买回一车东西,最后掏兜一看居然还剩了四块六。
韩耀边往倒骑驴上装冬储萝卜边道:“这回过年可算能吃点儿好的了。”
张杨也高兴,“明天能多做几个菜,好好吃一顿像个过年样儿。诶哥,要不……咱再去买点儿?”
韩耀搂着他脖子往车上带:“你赶紧歇火吧你!给你点儿压岁钱就不知道咋花好了是吧,大手大脚的你当你天天招财进宝啊。”
年三十儿睡一觉就到了,张杨清早起床把对联窗花贴好,用鬼子红给桃酥脑门上点了个冷艳高贵的红点儿,下面条煮两个鸡蛋,跟韩耀一起朝着东边站溜直吃早饭。韩耀说像傻子,张杨非说这样兆头好。
晚上,张杨按照韩耀的要求炖了大锅白菜,炒萝卜肉丝,焖豆腐,红烧鱼,算上饺子正好五样菜,放在矮桌上摆成圆形。
窗外爆竹噼啪响,直冲云霄猛然炸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韩耀白天特意买了一斤散装白酒回来,纯高粱酿的,打开瓶塞立刻酒香扑鼻。他先把两个碗都倒上,给张杨倒一小口,给自己倒半碗,而后道:“来,咱俩先走一个。”
张杨端起碗跟韩耀碰杯,“祝我哥来年发财。”
韩耀又在他碗缘碰了下,“哥祝你学业有成。”
俩人对视而笑,仰头干杯。
广播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张杨边吃菜边给韩耀讲屯子里的事儿,讲老家什么样,韩耀喝了四两酒也高兴了,搂过桃酥喂它吃鱼,一看脑门儿上的大红点儿,一口酒没含住“噗”的喷了满桌。
前院邻居家的电视机旁围满了街坊,声音开到最大,都兴致勃勃的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张杨去年在老家听广播觉得特别有意思,今年遇见有电视的了,非要去看直播。
韩耀背着张杨站在最外面伸头看了一会,觉得这也不咋地啊,演员在黑咕隆咚的大空地上懂得直哆嗦,扩音喇叭让风一呼啥都听不清。
张杨拍拍韩耀脑袋:“哥,你放我下来吧,不看了,没去年的有意思。”
“嗯,是没啥看头,不如回去听评书。”韩耀松手让他跳下来,俩人沿着街墙慢悠悠往家走。
南郊胡同口的空地隐蔽在黑暗里,路灯前两天让淘气的小孩打坏了,碎灯泡挂在灯罩上,脏兮兮的。
地上满是鞭炮爆竹炸开后散落的红色纸屑,张杨的棉鞋踩上去嘎吱响,韩耀忽然问:“放鞭炮么?”
张杨一愣,心说咱家啥时候买的鞭炮?
韩耀俯身在纸屑里翻找,自顾自道:“小时候家里不愿意花钱买这玩意儿,我看别家小孩放,心里痒痒,就偷摸捡挂鞭崩剩下的零碎炮仗放,别说,还挺有意思。在外头捡一堆回家藏着慢慢放,能玩儿一个月。”
他捻起两个挂鞭剩下没点燃的小爆竹,吹掉上面的火药末,递给张杨一个,掏出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点燃引线,甩手扔出去。
“啪!”炮仗在空中清脆炸响,硫磺味弥漫。
韩耀把另一个小炮仗点燃,张杨学着他的样子赶紧丢出去。
“噼!”黑夜里瞬间乍现一闪火花。
韩耀又点燃一支烟,塞进小孩儿嘴巴里,张杨没反应过来,一喘气就吸进去一大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耀轻笑道:“熊孩子,抽烟都不会。”
张杨揪着他袖口咳嗽,两个鼻孔直往出窜烟气,韩耀给他拍背,“老爷们儿早晚得会抽烟,回头教你。我说你能咳完了不,这两口烟儿让你拐的……”
张杨弯腰弓背痛苦状,忽然窜起来夺过韩耀的半支烟,狠吸一口憋在嘴里,“呼——”的吐了韩耀一脸,完后撒腿就跑。
“小崽子你敢报复我!”韩耀三两步从后头擒住他,单手捆住,接过烟三两大口吸完,脸贴着脸全送张杨跟前,大笑:“还敢不敢了?嗯?”
张杨捂着口鼻摇头:“唔敢唔敢……”
俩人闹腾够了,蹲在漆黑的巷子口摸索,时不时翻腾出小鞭炮就点燃往外扔,扔到红砖墙上炸出火药印子,或者扔到雪地里,炸起一小片雪花。有时候还能看见惊起的耗子拖家带口逃命,在墙角留下一溜凌乱的小爪印。
就这么一直玩儿到夜风呼呼刮起来,看电视的人都散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已是第二年的伊始,是新的一年了。
张杨俯身捧起一大捧红纸撒向空中,大笑道:“春节了!咱家放这么多鞭炮!以后每年都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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