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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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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鹅皮。
他等着。
俩人从贴身口袋拿出原属于他的那一成赃。
第二、第三次赢后,出纳交出钱就声明退伙,说他的贪婪已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
第四次,掮客感觉他已招来了公众注目和一个戴大沿礼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舍不得。
他说,肯定私家侦探放了一条眼线跟踪我。
何止一条,起码三条。中国佬说,慢慢嚼着烟草。他们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别难为情,人嘛。谁指望人忠实得像狗?换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气。
谢谢你的体谅。
正因为人没有那样愚蠢的忠实,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我们才不会堕落成狗,你说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发现死在一个街拐角上。
私家侦察和警察破了这个谜。那个以驯马扬名又以喂养赛马为名的中国佬从头到尾策划了这桩合谋。他在所有马的食料里掺拌了安神草药,除了一匹马,那匹马注定赢。安神草药具有松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马肌体中' 出现了不为察觉的涣散和怠倦,以至不能在竞技中跑出原有速度。惟有那匹被免于服药的马肌体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领先的。
侦探们一连几个月在追寻那个叫阿魁的中国养马人。而阿魁在时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却之后才又回到唐人区。谁叫他阿魁他都不搭理。他又有了个债无主冤无头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长被贿赂一任,革一任,已换了三任,早不记得,或不计较那个赛马舞弊大案。于是唐人区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穿最名贵的绸缎,戴英国人的帽子,手里提一个装首饰的皮匣子。匣子里是他的日常首饰,供他不断替换。兴致高的时候,他一天会换三次不同的怀表。他的首饰匣子也是他的钱包,一旦在赌馆背了运,他偶尔也用它们押出钱来。
若是进妓院,他被伺候得称了心,那意思是,他达到了浑身酥软,下巴耷拉在床沿上连烟草也嚼不动的程度,他将从匣子里摸一只手镯或颈圈给出去。
这时他会唉声叹气地唤: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赔礼一般告诉他:他弄错了人。
他会翻着白眼,叹得更深:有什么两样?给我乖一些滚出去。
然后他会独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静,看着屋内无出路的焚香的蓝烟。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给他娶进门的妻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腰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颠颤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鲜的乳房),她缝衣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交欢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溶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粘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上工。要迟了。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别打腿,俩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那还是打腿吧,汉奸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二汉奸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
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妓女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9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个干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嫖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嫖中国娼妓,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干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呢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生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干的记述,如〃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妓的浪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儿童嫖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从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妓女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妓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太阳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头。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拴,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饼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竞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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