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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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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啊”的一声道:“记得,记得,我在杜府见过你,是杜定方派你来的吗?”
这杜氏家仆见张原认得他,更是喜形于色,恭恭敬敬道:“是,小人奉家少爷之命,送十篇八股文请张公子批改。”
张原在周庄结识杜松时,收了杜松的侄子杜定方为弟子,说过让杜定方有新作的八股文送到国子监让他评点,这杜定方在亡父过了七七后就开始读书、作文,认认真真作了十篇四书题八股文,派得力家人远来金陵向老师张原求教——
张原向那杜氏家仆询问杜松是何日离开贞丰里北归的?这杜氏家仆答道:“叔老爷是六月十七启程回延安卫的,那位穆敬岩穆大哥一道跟去了。”
张原看了一眼身边的穆真真,穆真真眼含泪花,张原对那杜氏家仆道:“这几日我正好有空,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待我批改评点之后你就带回去。”
这杜氏家仆大喜。
夜里,张原在卧室打开邢太监送来的那只箱子,却是黄白之物各半,白银五百两、黄金五百两,这五百两黄金自然是邢太监送的——
穆真真在边上,张原道:“麻烦,明天还得去一趟内守备府,这金银都收不得。”
张原去年曾收过钟太监送的一千两银子,大部分投给了阳和义仓,而现在他已是众人瞩目的人物,行事更要谨慎,尤其是钱财贿赂,最易受人诟病,当然,张原现在要拒绝邢太监厚礼还有一个原因在于他目前不缺钱,这个缺钱不是指满足自身私欲缺钱,张原日常用度还是比较节俭的,不象大兄张岱、三兄张萼那样讲究鲜衣美食、挥霍奢侈,他的缺钱指的是结社、办书局、开商号缺钱,这方面若是缺钱,张原是不会为所谓清名而拒绝这箱金银的,这是个非常年代,你既想力挽狂澜那就容不得你行君子之道做道德楷模,有时必须自污,不然你什么事都改变不了(五姨五姨我爱你)——
当然,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还是保有清名为好,这五百两黄金用于自身享乐是够多了,用于匡扶济世又远远不够,只是这些金银送还那邢太监也是可惜……
初七日一早,张原乘轿来到内守备府见太监邢隆,那一箱金银也送回来了,不出他所料,邢太监笑容有些讪讪的,显然心下不悦,一张老脸全皱了——
张原道:“邢公公,晚生交友最重一个义字,若公公认为晚生为公公效了一点微劳是为了求财,那晚生掉头就走——”说着,作势欲行。
书生傲气啊,邢太监赶紧止住道:“张公子莫急,请坐,请坐,坐下说话。”
好比作八股,破题气势有了,然后张原向邢太监说他与钟太监的交情、如何敬佩邢太监的忠义、他自己又是如何的洁身自好……
说得邢太监连连点头,肃然起敬,邢太监先前是佩服张原的才智,现在,更认为张原是少有的君子了(就像老虎爱怀仙)——
在张原的游说下,邢太监决定再拿出白银五千两,与这五百两黄金、五百两白银一起在南京毗卢寺畔建一施药院,聘请医士为贫苦患病的百姓免费治病——
相对而言,若是言语投缘、引导得宜,太监比一般人更易解囊行善,太监没有后代子孙,迷信因果报应,很多太监热衷建庙修寺,邢太监就捐资修过鸡鸣寺、栖霞寺——
邢太监对张原是既感激又敬佩,他刚刚化解了一场危机,不用贬去凤阳守菜园,但南京兵部一班人显然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他行事还得为小心才行,张原劝他建施药院正是收买人心之举,他也听说过钟太监在张原的建议下建了养济院,在杭州名声极好,生祠香火兴旺——
这样,张原接触过的三个太监有两个成了慈善家。
第二百八十五章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章)
张原在南京守备太监邢隆处还得知一个消息,国子监监丞毛两峰因为贪赃枉法已被解送至南京刑部受审,锦衣卫掌握了毛两峰违法的铁证,送邢部审理只是走司法程序,毛两峰这八品官是肯定当不成了——
邢太监皱着脸对张原道:“毛两峰那等蠢人,自己立身不正,还想陷害张公子,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公子想要如何处置他,杂家还是可以说上话的?”
张原道:“多谢公公,以直报怨,依律法处置即可。”
张原告辞出内守备府,回澹园继续编辑《国朝献征录》,黄昏时准备回听禅居,刚出澹园就遇到薛童和湘真馆的徐三,二人想必已在门前等了好一会了,薛童手里托着个鸟笼,见到张原,薛童蹦跳上前,鞠躬道:“张相公,我家女郎和雪衣姐本来今天想宴请三位张相公,可雪衣姐昨日病了——”
张原问:“雪衣姑娘病情如何?”
徐三叉手道:“雪衣姑娘向来多病,每月总要病几日。”
张原听徐三这么说,便不再多问,打发徐三、薛童回去,薛童却道:“介子相公,我方才在桃叶渡看到茗烟哥,茗烟哥说是宗子相公在等汶老——”
张原笑道:“都这时候了,大兄还没喝到汶老的茶吗。”便与薛童一道前往桃叶渡。
那只黑羽八哥听到薛童叫了一声“介子相公”,便一路嘹亮地叫着“微姑你好找棋子”,张原听了摇着头笑——
闵汶水是徽州人,长年在桃叶渡卖茶叶和摆茶摊,金陵人称“闵茶”,最近几年闵汶水把这桃叶渡茶肆交给儿子闵子长打理,他自己不再轻易给客人烹茶了,这样,他的名气反而更大了,金陵士人都以能品到闵汶水亲手烹的茶为雅事——
到了桃叶渡闵氏茶肆,却见张岱坐在茶肆里,悠然清唱牡丹亭,张岱今日是铁了心要等到闵汶水回来,不喝到闵汶水亲手烹的茶不罢休。
薛童悄声对张原道:“介子相公,我家女郎一早还来这里啜了茶,汶老这是故意躲宗子相公呢。”
张原笑道:“无妨,我大兄会等到天黑,除非汶老夜不归宿。”
薛童与徐三径自回旧院去了,张原在闵氏茶肆陪大兄张岱一起等,闵汶水那个儿子闵子长有点愁眉不展,这客人就是不肯走哇,爹爹又不肯见这人,这可如何是好?
夕阳西下,秦淮河水波光跃金,六朝金粉流淌,罗绮芬芳弥漫,秦淮之夜即将拉开大幕——
张原和大兄张岱立在闵氏茶肆前看秦淮落日,忽见一条小艑舟从上游漂下,在渡口停泊,一个道髻布袍、束腰轻盈的女郎跳上岸,张原虽瞧不清这女郎面目,但看那步态身姿,就知道来的是王微,想必薛童回去说了他和大兄张岱在此,王微便来了——
“宗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向张原二人行礼,美眸流盼,丽色醉人,对张岱道:“王微曾答应到了金陵要为宗子相公向汶老引见,只是一直不得机缘——两位相公稍等。”说罢,纤腰一扭,转身便行,薛童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就见女郎王微和一个须发如雪的布衣老者转过桃叶渡亭向茶肆走来,张原轻笑道:“大兄,到哪里都得有熟人啊,没个熟人,连茶都喝不上。”
张岱笑着迎上去作揖道:“汶老,小生等了汶老两天了。”
闵汶水一看是张岱,略一拱手,便道:“老朽的藤杖忘了拿了。”转身就走。
王微赶紧道:“让薛童去取。”
薛童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这下子闵汶水没理由再推托了,只好进到茶肆,喃喃自语道:“这人好生歪缠,还是烹一壶打发了他们去吧。”便去邻室烹茶,张岱跟过去看,见闵汶水烹茶非常麻利,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真如庖丁解牛一般具有了一种美感——
张原没有跟去看闵汶水烹茶,因为王微与他说话,暮色已下,茶肆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王微与张原立在窗前,窗外的柚子树柚果累累,鼻端能嗅到隐隐清香,王微嘴角噙着笑,低声问:“介子相公,你们前日与汶老同舟回来说了些什么,为何汶老会说你们轻薄浮荡不愿接待你们?”
那夜归舟张萼说话比较猥亵,张原笑道:“也没说什么,无非几句玩笑话而已。”
王微美眸斜睨张原:“你们——是不是拿小女子取笑了?”
张原忙道:“没有。”
否认的这么快?王微“嗤”的一笑,不再多问,站在张原身边看着暮色在窗外逐次洇染,模糊了远山,暗淡了波光,那柚子树金黄的柚果被晚风抹上一层灰暗色,王微轻声吟诵道:“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介子相公以为这首诗如何?”
张原道:“写秋景、赋饯别,清秀简隽,算得好诗——这是谭友夏的诗?”
王微嫣然道:“正是介子相公看不上眼的谭友夏的诗。”
张原道:“哪敢看不上,我只是好高骛远,把竟陵钟、谭放在上下三千年来论而已。”
王微道:“那就请介子相公试论竟陵钟、谭的诗在后世会有何等地位。”
张原道:“算得一个流派,也当名垂后世,只是钟伯敬的诗每欲为简远,却成促窘,谭友夏追求简俊深厚,奈何才情词气,在公安三袁之下,所以未免露酸寒贫薄相,而且过于求险涩,以致字句谜哑、篇章零碎。”
这是钱钟书在《谈艺录》里对钟惺、谭元春的评价,张原曾读过周振甫点评的《谈艺录》,两世为人,记忆犹深——
王微默然,细思钟、谭的诗,的确是有这样的弊病,却道:“介子相公虽然说得有理,只是太严苛了一些,李、杜、欧、苏,三千年又有几个呢。”
张原笑道:“说得也对,我是有欠厚道吗?”心道:“这可怪不得我,《谈艺录》是钱先生早年的论著,那时钱先生才气飞扬、辨析凌厉、锋芒毕露,与后期的《管锥编》的敛锋浑厚、博大渊深颇有不同——嗯,《谈艺录》是钱先生抗战时在上海孤岛所作、《管锥编》是文革时所作,都是最忧患的时候,这想必又要被某些人鄙视了,不拿起刀枪、不自尽控诉,却写那些,有用吗?就象我明知三十年后要国破家亡,这个黄昏却与秦淮名妓王修微在此论诗,邻室的茶道名家闵汶水正优雅烹茶,气氛闲适,风月无边,在某些人看来我应该是不知死活、罪大恶极了吧,我应该无时无刻念叨着救国吗?”
……
闵汶水很快捧出茶来,为张岱、张原、王微各斟了一杯,王微品茗不语,张原舌尖味蕾不发达,只要茶不太劣,对他来说就都一样——
天色已暗,闵子长端来一盏琉璃灯,张岱于灯下视茶色,色淡如水,而香气逼人,张岱叫绝,问闵汶水:“汶老,此茶何产?”
闵汶水漫应道:“阆苑茶。”
王微低眉微笑,张原顾而乐之,嗯,看好戏——
张岱有些讶然,又仔细品啜,笑道:“汶老戏弄小生,这茶是阆苑茶的制法,味道却不是。”
闵汶水白眉一挑,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匿笑着问:“那张相公说这茶产于何处?”
张岱又品了一口,说道:“很象是罗岕茶。”
闵汶水咂嘴道:“奇,奇。”
张岱又问:“这水是哪里的水?”
闵汶水道:“惠泉。”
张岱笑道:“汶老又骗我,惠泉远在无锡,运送数百里岂能如此鲜活。”
闵汶水对张岱肃然起敬,说道:“实不相瞒,取惠泉水,必先淘井,半夜候新泉至,旋汲之,以磊磊山石铺瓮底,运水的船借风而行,不以人力,以顺自然之性,从无锡至金陵,往往需二十余日,泉甘如新汲。”
张岱大赞:“汶老有心,汶老有心。”
说到江南名泉和佳茗,闵汶水道:“张公子家乡越中亦有好茶好泉,龙井、日铸、顾渚皆是名品,前年我曾至山阴,取斑竹庵后山禊泉烹松萝茶,绝妙。”
张岱听闵汶水说起家乡的禊泉,痛心疾首道:“汶老有所不知,禊泉已死。”
闵汶水惊问何故?却原来是山阴、会稽两县的士绅常命奴仆去禊泉取水,那些奴仆就到斑竹庵骚扰,向僧人索要酒食,不给就饱以老拳,僧人苦之,无计解脱,就怪罪禊泉,将腐烂的竹木沉到泉水里,又决水沟的水与泉眼汇合,以致于泉水无法饮用,没人来取水了,僧人得了清净,绍兴第一名泉就这么毁了——
闵汶水大为嗟叹,他现在对张岱已是芥蒂全消,请张岱入雅室,张原、王微随入,王微对张原细语道:“宗子相公好品鉴,汶老前倨后恭。”
张原笑,进到雅室,但见窗明几净,茶案上罗列荆溪壶、成宣窑瓷瓯十余种,皆精绝,闵汶水很快又烹了一壶茶来,专门斟给张岱,说道:“张公子试啜此。”
张岱先看茶色,再品茶味,说道:“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也,方才那一壶是秋茶。”
闵汶水大笑:“老朽年五十,阅人多矣,精赏鉴者,无人比得了张公子。”遂成忘年之交。
张岱、张原就在闵汶水这里用晚饭,王微辞去,闵汶水也不留她,王微带着薛童出门,回头对张原道:“介子相公送我上船可好?”
张原稍一迟疑,张岱就在他身后推了一把,笑道:“赶紧去。”
张原笑着出门,王微放慢脚步,让张原走在前面,她跟着,沿秦淮河慢慢的走,一弯钩月早早升起,夜色下的秦淮河画船箫鼓,来来去去,船上挂羊角灯如联珠,两岸水楼、河房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夜风中茉莉花香味浓郁——
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在桃叶渡临上船时,王微轻笑道:“三位张相公各有奇才,宗子相公的茶道品鉴无人能及,介子相公诗赋识见让人佩服,能结识三位相公,是王微之幸。”
张原含笑道:“过奖,修微姑娘不要鄙薄我就好。”
王微脸一红,道:“介子相公还恼小女子当日玄武湖失礼无状吗,要王微如何赔礼道歉才肯释怀呢?”
张原道:“我结交内官,总会被某些人唾弃。”
王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君子爱口,孔雀爱羽,介子相公既有鸿鹄之志,是应该爱惜羽毛才好。”
张原问:“你还是认为我不应该与太监交往太密切对吗?”
王微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是,交结内官或有近利,远损清名。”
王微肯直言还是有勇气的,因为她这次正是张原通过邢太监才化解了这次危难,若张原以此事反唇相讥她很难抵挡、会很受伤,她之所以把自己的柔软脆弱之处暴露给张原,是信任张原,她要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不以自己曾受益而改变立场——
张原当然明白王微的善意,这也是他不想让焦老师知道他和邢太监交往的原因,他现在还年少,尚未步入官场,尚未进入士林声誉圈,结交内官致清名受损的后果还不显现,但他是一定要步入仕途的,东林与内官的矛盾也迟早会爆发,他想左右逢源走钢丝搞平衡会越来越艰难——
想到这里,张原喟然长叹:“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呃,还没有。”
王微默然,夜色里双眸璨璨如星,半晌方道:“介子相公也才十七岁,这一刻为什么让人觉得这么沧桑呢?真的很想多了解介子相公一些——”
这女郎心思还是很敏感,张原却不想多说那些事,乱言道:“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吧,好了,修微姑娘请上船,我可是饥肠辘辘了要去品尝汶老的美食了。”
王微嫣然一笑,道:“介子相公若不弃,不妨同去幽兰馆用晩餐,小女子颇善厨艺,当不至于不堪入口。”
张原笑道:“改日吧,不然送别送别把自己送得没了踪影,让大兄笑话我。”
王微知道张原这是婉拒,心里有点怅惘,她很不了解这个张介子,她又很想了解,心里也是纳罕,问自己道:“王冠,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奇心?”
……
这两天,张原抽空为杜定方批改八股文,十篇八股文批改完后,还给杜定方写了一封长信,根据杜定方目前的作文水准论制艺之道,指导杜定方要精读哪些书、该揣摩哪些名家的程文,又说自己冬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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