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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镜蛛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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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年纪虽小,感觉却很敏锐。记得自己当时就曾牵着师傅的衣角低声问:“师傅,他刚才这么风光,怎么现在看着还像有些不高兴?”

他记得师傅答道:“他不是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寂寞。”

“这么多人来贺他的寿,他还会觉得寂寞?”

师傅当时笑了:“人多就不寂寞了吗?也许,来的人越多,他会越觉得寂寞。因为,能为他眼睛取中的却实在太少了吧?”

“那么,要什么人来了,陪他说话,跟他聊天,他才会不觉得寂寞?”

彭碗儿记得师傅当时一双老眼忽一下像看得很远,难得的那样字斟句酌地说:“也许,有一个人来了,他会高兴。不过那人很少在江湖露面,你记住了,他叫燕涵,人称‘暮雨南天叼翎燕’,又被称为‘江湖颔’。”

“当今天下,能跟‘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不创帮派以徒众自重,或以祖脉渊源彪炳于世的,江湖中也许只有他这个‘江湖颔’了。”

记得师傅当时还温颜一笑:“据说,他是个很帅的男子,据江湖女流们的评点,他长了个江湖上所有男人中最美的下巴,所以才被称为‘江湖颔’。”

这话,当然是玩笑。燕涵,那个人称“江湖之颔”的燕涵,实是因为以剑法名列江湖侠少第二,轻功名列江湖侠少第二,内家修为名列江湖侠少第二,才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江湖颔”。可他的声调却一时无两,甚至有一次偶然兴致,场外做卷,流传海内,也被主考取为榜眼。所以人称他为“榜外榜眼,江湖之颔”。

——那女人要见的居然会是他?

——他,原来就住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

彭碗儿一时只觉得心潮澎湃。今天,他终于可以亲眼一睹那个仅在传说中的人物了。出身寒微的他曾经如此的对家门清华的燕涵尊崇膜拜过的。

却听那个女人忽激声道:“可是,人人都说,‘暮雨南天叼翎燕,闻得不平斩恩怨!’我们醉花荫中,已坏了十几个姐妹性命,难道就换不来他的一刻心软?”

那个老苍头却只冷静道:“你们醉花荫的姐妹性命是坏在谁的手里?跟我们涵公子却又有什么相关?”

甘五姑却凄声道:“一共十一个姐妹,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却坏在了‘七月十三’的手里。可他们是与‘南昌厌’勾结的!南霸天、南霸天,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败类,涵公子难道也不肯出手来管一管?难道只因为他是他的侄儿,因为是家门之事,他就可以这样袖手旁观?”

她接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们醉花荫的姐妹本都是些苦命女子。我们姐妹之所以遁隐江西一地,以求平安,不就是为了涵公子他在南昌?可从今年起,南霸天忽然勾结‘七月十三’,为祸江西,十一个姐妹就这么毁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开始也不敢奢望别的,只求避祸,不是他们一直追杀不休,我们也不敢苦求涵公子他老人家出面。但‘七月十三’一定是要灭了我醉花荫一脉呀!我家朱七妹、祝十六妹与张九姑心里不服。她三个姊妹知道涵公子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知道也不好轻管,顾念同在一族之谊,所以才不惜尸谏。我是才从鹰潭回来,回来后才知道,这些日子来,那三个姊妹只为声冤,只为说动涵公子出面,已先后都吊死在这十九宅的大宅门前!可,涵公子始终不肯露面。

“我本也想一索吊死在十九宅门前,偏偏被一个小兄弟救了下来。所以我才会冒昧闯园。桑老丈,我们冤呀!”

彭碗儿只听得胸中气血一涌!原来,原来会是这样!这就是他以为没救活的那个女人。她又是这么个来历!“醉花荫”?这三个字他却听过,好像是江湖中弱女子组成的一个门派。听说她们多是跑解卖艺,或是青楼出身,或为下堂妾,这样的女子组成的一个自保组织。可以揣想,她们这些人生存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原来她们托庇于江西,就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江湖颔”的声名。怎么她们会惹上什么“七月十三”?

那女人的声音忽现激楚:“我就不信,一棵大槐树,十余日来,三条挂在上面的人命,都惹不动涵公子的一晌垂怜!”

她的上身忽然一拔而起,只听她激声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只求一见涵公子。如果他真的不肯管这个事,那我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就是独自也要找上‘七月十三’,索报大仇!”

只见她一跃而起,居然要绕过那个老苍头,直向小楼扑去。

那老苍头本来已沉默下来,似被她触动了怜惜之念。这时忽一耸肩,不由大怒,口里苦冷道:“你真的敢硬来,也真的会这么执,真是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第四章 报恩币】

“小女子不敢。”

说是不敢,那个甘五姑的身形还是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却听那老苍头森然道:“好!我今天就废了你的功夫。这倒不是为了以前我落草为寇时的规矩,实在是你太不知进退。你要见涵公子是断断不能的,而去找‘七月十三’,以你身手,更无异以卵击石。还是我废了你的功夫,保全你一命罢。你回去后,且把醉花荫就此解散。”

说着,他手里旱烟竿烟火的一明灭间,已然出手。

甘五姑分明自知不敌,已全不打算回手,只顾猛向那小楼跃去。彭碗儿见到那老苍头出手,一爪就扣向甘五姑腰间,口里不由一声低呼道:是他!原来这老人就是当年与自己师傅“七窍丐”齐名江湖的“一袋烟”桑槐。他们号称“落拓江湖老古董”,可这个当年的绿林巨寇怎么会隐身在十九宅成了一名老苍头?

彭碗儿识得厉害,不及细想,见那老人出手凶狠,已不由大叫了一声:“且慢!”

叫声未落,他已伸手抓下墙头一块瓦片,直向那老苍头击去,身子也一展而腾,直扑向前。

桑老人没想到周遭还伏得有人,随手一掌拍向那袭来之瓦。可那瓦片里藏得有巧劲,到了那桑老人掌前,眼见要被他扫落,忽然一下散了开来,四下飞溅。桑老人不虞此变,他久涉江湖,担心那暗器里别有阴毒,只有暂避。可要避开这猛地散开的瓦片却也不易。只听他怒叫一声,一件罩衣已猛地扬起,护住了全身上下,身子却不由得还是左闪了两步。

得此援手,那甘五姑已猛地一跃,拼着撕伤身体,将自己已被桑老人虚扣住的腰肋从桑老人那铁钩一样的手爪中挣脱出来,带着一串鲜血奋力蹿向了那小楼方向。桑老人见她脱控,忿恼已极,一声怒叫,人已搏起而跃,紧追而上。彭碗儿一时义烈填胸,当下疾扑上前。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一路上折枝投石,全用暗器手法向那桑老人掷去。虽说这样的掷法就是击中了也并无伤害,可那桑老人顾念身份,被逼得还是不由不略避一二。

借着彭碗儿之助,那女子已跃落到小楼楼底。桑老人忽然长袖一搏,带起的劲风已把彭碗儿袭向他身侧的树枝石全部卷落,人如一只大鸟一样的在空中就向甘五姑头上罩去。彭碗儿牙一咬,双手在怀里一掏,手里真正的暗青子已掏了出来,只见数点乌光就向桑老人击去。

桑老人空中怒喝一声:“代君筹,原来是你这个老花子!你今天注定要与我为难?”

彭碗儿足间加力,已飞腾而起,不顾性命地空中向那桑老人一击。桑老人大袖一扫,彭碗儿却借力一翻就上了楼檐。桑老人怕他登楼,只有放弃掉那甘五姑,后发先至,与彭碗儿一左一右已落在了小楼一层的楼檐之上。他们彼此怒目对视,彭碗儿当此高手,知道黄竹棒不足以御敌,两只手俱插入身侧革囊之中。桑老人一双黄瞳盯着他看去,半晌嘎嘎怪笑道:“我还以为是老花子,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居然是你这么个少年。”

他兀立楼头,风慨极为豪雄。楼下的甘五姑自知再难趁隙登楼,只见她忽一拜倒地,望楼头振声高叫道:“涵公子,小女子甘五姑现在就在你的楼下,您不要再装作听不见。我醉花荫血海冤情,您难道真忍心袖手不管?”

她声音激楚,如杜鹃啼血,凄惨无比。

楼头那盏灯火背后,却一片静默。

连桑老人也不再做声了。等了有好一刻,楼头还是没有人应答。甘五姑忽一声惨笑道:“真的,连涵公子您也袖手不管?算我甘五姑信错了人了!暮雨南天叼翎燕呀,暮雨南天叼翎燕!我自知无力报仇,那今天,我索性就死在你这楼下。反正,是姓燕的要杀我,你这十九宅也总算姓燕!”

她话声未落,一把匕首已藏在袖中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彭碗儿在她开口时已觉出不好,来不及阻挡,左手袖子一摆,一支“乌沉箸”已向那女人肘间射去。甘五姑匕首已扎入胸口半寸,猛地觉得手臂一痛,匕首无力再扎下。彭碗儿已一势飞跃,纵落其侧,望楼头怒叫道:“还称什么‘江湖颔’!原来是如此缩头缩脚之辈,枉我破碗儿从小对你如此敬仰!”

他一落下,一手已挟住甘五姑持匕的左手,口里依旧怒喝道:“好,他个叼翎燕不管,我这江湖的无名小卒却要来管,不就是什么凶名昭著的‘七月十三’?我要他们全他妈给我滚到七月半!”

说完,他一手强挟起甘五姑,半拖半拽地就带着她向园外跃去。却听桑老人在后面送了句:“丐帮暗器王代老花子的乌沉箸终于所传得人了。嘿嘿,有徒如此,可喜可贺呀!”

彭碗儿忿意满胸,根本无意听他赞许,已拉着那甘五姑跃出了园外。

旧城墙外,四野俱湿。甘五姑不顾地上的泥水,一直就蜷跪在地上。

她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间风韵犹存,这时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一张脸木呆呆的,连睫毛半天也不夹上一下。彭碗儿就坐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半晌叹道:“地上就不湿吗?你起码找块石头坐一坐嘛。”

甘五姑还是不说话。彭碗儿又道:“你今天下午已装死人骗过我一次了。现在又要装成死人吗?说吧,你们醉花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惹上‘七月十三’,他们据说是个暗杀组织呀。”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们什么人不好惹,偏偏要惹他们。嘿嘿,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号称‘只差两天七月半’。据说,凡是他们接的生意,只要两天时间,必把那要暗杀的人送往鬼域的。”

甘五姑这时才算回过来点神来,茫然应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醉花荫中多半是柔弱女子。这一次的灾祸只为一个卖唱的姐妹无意中得知了关于‘七月十三’的一个什么秘密,便遭到他们这样狠辣的追杀。那姐妹被杀以后,照说也该一了百了了。除了我们朱顶红朱妹妹生性侠烈,打算报仇,我们都是活得很累的女子,只想躲过就算了。没想‘七月十三’还牵扯到南昌燕家的燕仲举。据说,那个魔王不知怎么竟花钱要他们灭了我醉花荫一脉,所以以后的劫杀也就无休无止了。燕仲举恨我们,只怕是为了当年慈幼堂的事。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涵公子居然也袖手不管。”

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也难怪他不管。别的我不知道,可为了当年的育婴堂以及后来的古藤庵、现在的醉花荫,涵公子确也曾惹上过很大的麻烦,还为此受过重伤。他如今不管,我也不怪。你刚才,实在还是不该骂他的。”

彭碗儿不由怒道:“怎么不该骂?他声名如此之盛,遇此冤情,却不肯出手,那就是欺世盗名!我不骂他难道还赞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心里对燕涵的钦慕,心中更满是一种受骗感。看了一眼甘五姑,他和声问道:“只是……你现在又怎么办?”

甘五姑疲乏已极地站起身:“能怎么办?如桑老人所说,回去把醉花荫解散,有地儿逃的姐妹就叫她们各自逃吧。不肯退出醉花荫的,又无地可去的,索性或刀或剪,或一根绳索,大家一起觅死好了。唉,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也无力活在这人世间。”

她的脸上一片惨淡。那是彭碗儿最受不了的弱者们遭遇欺凌后绝望的惨淡。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却又坐下,接着又站起,又坐下,接连折腾了好几次,把甘五姑都折腾懵了。却见他猛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他的那个破碗,用力地一下把它摔到了一块石头上面。碎瓷飞溅中,只听彭碗儿忿然怒道:“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他们都不管,我管!”

甘五姑一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的笑:“小兄弟,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可是你怎么管?今天下午,多谢你救我。我当时装死,也是不想把你纠缠在这是非里面。你功夫大是不错,如果我甘五姑没看错,必是名门子弟,几已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中的少年才俊。可是,‘七月十三’的手底下太硬,出手诡秘无比,据说背后还有个天大的背景,这场恩怨,不是你扛得下来的。小兄弟,你原谅我直话直说。再过十年,也许你就可成为技惊一代的好手。可现在,我醉花荫再怎么冤,却也不能把你就这么牵扯进来。”

彭碗儿的脸上忽升起一丝狠辣,“我是打不过他们……”他烦燥地道:“……丐帮规矩太多,我也说不动他们来管你这码事。那些江湖上的平衡之道,再过一百年我也不能明白。可是,要是我死了,我师傅只怕还疼我,可能就会出手管这件事。他位高年尊,也许能说动丐帮出头呢?”

但接着,他猛地摇摇头:“不过丐帮中的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我平时就爱惹祸,他们也早恼我了,不一定管。就算为了颜面,也不肯真的相互搏杀损伤那么多性命的。”说着,他忽在地上的一碗碎碴中寻找着什么,找到后一下把它拣起,接着眼中猛地一亮,伸手将一枚小小铜钉交到了甘五姑手里:“不过,我还有它。如果我有了什么事,你就把这东西交到我师傅手里,叫他转送布一袍,我跟他有一点渊源。他当年……对我很是看好,答应我师父要照应我这无名无姓的小花子好好长大的。所以,我活着,怕没什么用。但要是我死了,且是横死,他那句话可是在草堂庐中当着好多人面说的,他们共同应承要我好好长大。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就算死,我惹也要惹动他来出面。”

甘五姑听到布一袍三个字,眼中猛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可是,到哪里找他呢?咱们不能先找到他吗?你岂可无谓送死?”

彭碗儿却冷笑道:“他们这些名动江湖的大高手,我们找他自然是找不到的。但如果我死了,且死得沸沸扬扬的话,不用担心,为了他自己的话自己的面子,他也会来找你的。”

甘五姑的手忽地一缩,嗫嚅道:“不要……”

却听彭碗儿笑道:“别担心,就算死也还没有那么快。哪怕七月十三再狠,难道我就没一点机会?而且在找上七月十三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的眼前忽划过了一个长着苹果样面颊的女孩子的脸,他的声音也柔缓了下来,只听他轻声道:“因为,我还有一枚报恩币没有收回来……”

【第五章 楼头望】

那个穿着一身湖绿色衣裳的小姑娘就坐在那座荒废的月老祠门坎上。彭碗儿已跟了她有一路了,他欠这个叫苹儿的小姑娘一文钱的情,照门中的规矩,这个情是必须还的。

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托着腮坐着,怔怔地出着神,眼神里满是悒郁。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着:“怎么才能让灯儿姑娘开心起来呢?她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那个涵公子。这几天,又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过涵公子的日子了,她又开始茶饭不思了。这一次,她是连水都不爱喝了。可有三年了,涵公子一直不肯露面呀。他不只是不见她,谁他都不见呀!灯儿姑娘是我们小姐最好的朋友。她不开心,我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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