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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散高唐-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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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伤害巫姑作为威胁。说到底——巫贤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广受百姓爱戴,又从不插手朝中是非,下关觉得这个局面很好。其实——”下官只是想给这个孩子他应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少年,“他的父亲是青王,这是谁都不能掩盖的。至于母亲是谁,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让人追究。” 
“他的父亲是谁?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庆延年有些骇异,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她根本不想让朱宣走到前台来。照常理来讲,巫姑的态度应该与现在恰恰相反才对。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为太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庆延年已经向她表明了态度,只要她阻拦白家的修若,那么他将以扶持她的儿子成为青王来报答她。可是看起来,巫姑却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这个秘密。她根本不愿意让她的儿子走出这座神殿。为什么呢?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庆延年想,尤其是一个精通巫术的女人。 
不过,庆延年的脑筋转得很快,他能够肯定,自己的赌注并没有下错。无论巫姑是否愿意让朱宣成为太子。他都已经握住了最大筹码。以揭穿秘密来要挟巫姑,也同样能够达到他阻拦修若成为太子的目的。 
他心里暗暗轻松,缓缓道:“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验证吧?”只要文官们同声认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验证这一条尴尬又伤感情的路子呢?再说——“只要王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对啊,清任的态度呢?清任对此事一无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气都泄掉了。她无力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会心生疑惑,还是会激动不已,毫不犹豫地认下来?这么多年,她竟然还是无法猜测他的真实心意。 
“如果修若是王的儿子,您的孩子也是王的儿子,那么就要看王的选择了。”庆延年慢吞吞地说。 
“王不会选择一个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声音变得虚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断。不过……巫姑听说过濂宁这个名字没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个傻孩子么,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说,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讨好九嶷的女主季荪,要不然濂宁哪能活到今天啊?”庆延年风轻云淡地说。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斗争极其残酷,不能继承王位的儿子往往死于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么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成为新的青王,一条是死。 
“不过,”庆延年淡淡地说,“如果修若根本不具备帝王之血,下官这些话,也就等于没说了。下官也不会想到,王还有别的什么儿子。您说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闭上了眼睛:“那么王还是没有孩子。” 
“会有的,”首辅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经屈服了,预期不由得松快了起来,“王的芸妃,还很年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紧紧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丝缎生生的绞成了一朵花。 
茶已经凉透。首辅在志得意满之余,不曾料到巫姑经过一番默默的权衡,已经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 

把首辅送走之后,朱宣来到房中,静静的跪下,等候巫姑的训斥。 
“为什么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话让你这么吃惊么?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从旁人那里得到证实,依旧非常惊讶。”他的声音在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庆延年对手中的筹码。也许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赌上一赌,可是朱宣出了差错。巫姑一度想过,是否是朱宣自己把这个大秘密透露给了庆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来,又不像是这么回事。看来庆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当初薜荔提到过的,庆延年和采梦溪请巫师在家中作法,原来并不只针对清任,同时也是要窥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终究还是朱宣暴露在阴谋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那么,婵娟是否也曾参与其中呢?不会的,婵娟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知道,卷入庆延年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巫姑摇摇头,想了半天才说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让我操心的。” “再说,不管怎么样,也都已经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经让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云萝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钟所构筑的宁静天地,将被血雨腥风所席卷。风沙扑面而来时,究竟应该惶恐还是微笑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这几个字,终于从巫姑的嘴里说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这一刹那的时间,却漫长得好像过了一生。 
“你的确是我的儿子。”刚才那一句不够郑重,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生母,纯净如水的双瞳中含着热切的光芒。巫姑无奈地想,这种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伸出胳膊去拥抱自己的孩子吗?感觉……会很不习惯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的漆黑如夜的头发。朱宣跪了下来,把头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只在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那么,我的父亲是青王清任。” 
听见“清任”两个字,巫姑明显的颤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儿。” 
这句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巫姑可以明显地从朱宣脸上读到不以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愠怒,她解开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头:“你和我一样,有着冰族人独有的长肩胛骨,那是我们的来自天上的神祗——凤鸟,留给我们的标记。你跟这些青族人没有关系!” 
“我知道。”朱宣说。 
巫姑看着他泯紧的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来,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吗?” 
朱宣不语。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儿,总有些野心的。”巫姑叹了一声,“告诉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国吗?”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国,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王子,”朱宣说,“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阙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头:“我只是想念我的父亲,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不能见他!”巫姑厉声道。 
朱宣吓了一跳,他看见巫姑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罕见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夺走了她的珍宝一样。他站了起来,问:“为什么?” 
巫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见任何人,否则你会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所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之后三年,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欠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
云散高唐·清任(四)
□ 沈璎璎

首辅庆延年造访巫姑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宫中来了消息,还有芸妃的手信。庆洛如从来不愿主动跟祖父联络,为什么忽然写了信回来?首辅心中一惊,疑疑惑惑地拆开封蜡,才读到一半,脸色就已经变了,激动得忍不住走来走去。 
原来入宫两月的芸妃怀孕了。 
清任到底还是喜欢庆洛如的。 
如果芸妃产下王子,那么青王是绝不会加害于庆氏一族。有了巫姑的帮助,修偌不会得到承认。他更有机会以玩弄权谋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王子作为清任唯一的骨肉,一定是未来的青王。那么他们庆家,至少还有五十年的辉煌可以期待。至于巫姑,则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原定于十日之后的春明馆白氏家宴推迟了,也没有说何时举行。看来青王已经改变了主意。 
“白定侯,”庆延年喃喃道,“你们以为,天下已经尽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吗?” 

芸妃怀孕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地传到了郢都的每一个府邸。婵娟从神殿读书归来,尚未下车,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转车头匆匆入宫。 
夏妃领着她,一同进入紫竹苑向芸妃贺喜。芸妃自然是兴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饭,饭后闲话许久,直到青王驾临,二人方才问了晚安出来。 
彼时已是深夜,宫娥们低挑着避风灯,照亮了回廊上的台阶。夏妃携了婵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挂了一整晚的柔雅笑意,早已换成了一脸愁容。 
婵娟遂道:“姑妈,对采家来说,这是好事。” 
夏妃摇了摇头。 
婵娟问:“姑妈是在担心别的事情吗?” 
夏妃犹豫了一下,吩咐宫女们自回宫去,连灯也不必留下。宫女们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见人影绰绰。婵娟遂道:“姑妈是在担心洛如?” 
“她这个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难说呢。”夏妃道,“不怀孕也罢了。怀上了,又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就像当年秋妃那个孩子,拖累了庆夫人和巫礼两个人,暗地里还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庆夫人……”婵娟小心翼翼地说,“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来,这个宫廷中都流传着一种阴森邪气,扼死每一个怀孕的母亲。不论是庆夫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小产过。我问过冬妃……” 
婵娟轻轻咳了一声,她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不当听这些话的。然则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切切道:“婵娟,你跟着巫姑这么多年,道行也不浅了。你看,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诅咒了?” 
“诅咒?” 
“是啊。”夏妃叹道,“何以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这些年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了。可是,我不敢轻易向人提这样的问题。怀疑王室受到诅咒,这是大逆不道啊!” 
婵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么?那是什么诅咒?” 
婵娟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诅咒,那么……下咒之人一定法力高强,并且有着刻骨的怨念。因为,诅咒一个家族子孙灭绝,这……实在是太过狠毒了,下咒的人很难不受到反噬的,可说他是不顾一切的报复……” 
“有人会这么恨青王么?”夏妃道,“他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夏妃郑重地说:“婵娟,姑妈拜托你一件事情。” 
“姑妈是想让我查清此事?” 
“而且要快,”夏妃道,“我希望能保住洛如……” 
“恐怕我力不从心呢。”婵娟苦笑道。 
“婵娟……” 
“不过姑妈,我会尽力的。我自己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觉得很迷惑。”婵娟道,“也许,这些事情都有联系,我也想知道它们背后的秘密。所以,正好……我想起一件事情,正好请姑妈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到高唐庙里面去看看。”婵娟道,“听说当年湘夫人收集了很多罕见的巫术资料,都收藏在高唐庙的黑塔里面。我想去查查那边的书籍,也许可以解释这些诅咒的来由。” 
夏妃苦笑道:“这可是难题。高唐庙最早是湘夫人的秘所,后来巫姑在里面住了很久,那里算是她的故居了。二十年前,巫姑离开郢都,主上就把那个地方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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