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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5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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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汉干笑道:“三……三两银……”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这么点钱,值得犯冲?这样吧,为了街坊安宁,不如我来出这个钱吧,怎么样啊?”那老汉颤声道:“你……你有钱么?”
“钱?”董老五轻蔑一笑,把手一抖,洒下了大把碎银,道:“十两银……赏你吃饭。”
那老汉欢喜捧起银两,笑容打心坎里出来,道:“谢恩公。”正要告辞离去,却给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别急着走,来来来,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再走不迟。”
众乡亲咦了一声,看这董老五平时无恶不作,今日却天良发现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银?那老汉哪管这许多,有钱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对不住啊,大嫂,适才一时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妇低声道:“不……不打紧……我也有不是之处。”她陪了几句话,便朝董老五捡衽万福,道:“多谢大哥仗义援手。来日待我们手头一宽,必当致谢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谢倒是要的。”说着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妇愕然道:“走去哪儿?”董老五笑道:“进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谢我么?我这就让你谢个够。”搂着那女人的纤腰,便要将她拖进屋去。那少妇骇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开了,皱眉道:“怎么?还没谢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妇大声道:“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你敢触我的身子!小心我向我丈夫说去!让他找你算帐!”
“算帐?”董老五笑了起来,道:“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事么?”那少妇怒道:“什么事?”董老五笑道:“嫂子,跟你说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妇大惊道:“什么?”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亲眼目睹,这小子发了失心疯,居然在红螺寺里当强盗,现下已给押入刑部大牢,等着问斩啦。”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惊惶,已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少妇张大了嘴,寒声道:“你骗人……”
董老五笑道:“嫂子不信是么?来来来,咱们进屋子里去,我细细说与你听。”那少妇让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众乡亲傻住了,万没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调戏妇女。一名少年越众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见义勇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开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来绿竹巷逞威,那是打错了算盘,告诉你,某姓荆,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侠,名叫荆……”轲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滚了出去,淡淡地道:“废话连篇。你是荆轲,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
想当个地痞,第一要紧处便是练武强身。否则要是弱不禁风,哪能干坏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乡民们怕了,便抱住那少妇的肩头,笑道:“嫂子,咱们走吧。”
正说嘴间,忽然肩头给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头一瞄,背后却来了一条壮汉,正是巷口杀猪的黄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黄某祖上是谁?”
“黄猫黄狗、黄毛丫头……”董老五蔑笑道:“我怎么知道?”
“黄巢……”黄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黄家后人在此,你练过什么,赶紧说说吧。”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古来第一凶神,便是黄巢。相传此人大闹江南十余省,杀人八百万,果然后人也是胸长黑毛,肩宽臂粗,年屠八十几头毛猪,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刚好。眼看黄巢后人现身,众乡亲全都喝起采来了,董老五也不禁软下口气,陪笑道:“黄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话好说啊。”
“有话好说?”黄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这种人说话,我只一个字。”俯身附耳,举起大醋钵拳,对着肚子便是一记,狠笑道:“操!”一声闷哼过后,董老五摔跌在地,捂着肚子打滚。黄姓屠夫冷笑道:“怎么样?还舒服吧?”
董老五干笑喘息:“舒服,舒服。”黄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俩再打过。”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帮手了。”黄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谁?羊市街的猫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帮?”董老五摇头道:“别猜啦,咱要去东直门。”
“东直门?”黄姓屠夫眼珠儿一转,骇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门?”董老五叹道:“废话,你没听说过么?小人报仇,君子报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当然得找差大哥帮忙啦。”
以暴易暴、万万不可,天下最大的门派,便在东直门。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报仇的侠客,专抢他们的饭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头,淡然道:“赶紧回家交代遗言,一会儿官差就到啦。”想起这几年潼关前线极缺人手,黄姓屠夫骇然变色,急急向后退开,再也不敢出头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声大笑,拖着那名少妇,便又望门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却打不过黑脸屠夫,然则黑脸屠夫拳头再大,又如何赢得了铁面官差?一会儿几十人登门造访,脚镣手铐,捆手缚脚,还不是成了个大花粽?
想当个坏人,诀窍便是报官。千百名官差让你靠着,却还怕谁?董老五放声狂笑,正得意间,突然一名老妇奔出,厉声道:“董老五!给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伯母来了。”王一通的老母现身了,戟指大骂:“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别人就不能告你?告诉你!你的狗爪子敢触到我儿媳妇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爷砍掉你的狗脑袋!”
听得此言,众乡亲全都喝起采来了。看这王老太昏庸无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脑袋却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岂难道别人不能告?
正统朝律法森严,官员若是收贿被捕,往往一刀划破背脊,从颈至股,当众剥皮,董老五要想勾结京官,不妨连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声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骂:“董老五!你眼里若还有王法,便快快放开我儿媳妇!否则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么王法?你们姓‘王’的家法?”王老妇怒道:“装什么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么?”董老五哦了一长声,道:“原来是这个啊。”
他点了点头,叹息道:“老夫人,你开口王法、闭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么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没想王法还有名字。正嚅嚅啮啮间,董老五便打开了随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乡人。
好厚的书,重重一大册,董老五指着书名,眯眼道:“来,看仔细,这就是王法。你们读读看,瞧瞧王法叫什么名字?”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书皮上依稀有字,从上至下,应该有六个,勉强读起第一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还认得个‘太’字,再来,第二字怎生念法?”
众乡亲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应当都只认得一个“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为难你了,来来来……”打开随身包裹,取出纸笔,道:“小弟向来带着衙门状纸,你们想告我哪一条?自己写吧。”
那老妇抢过纸笔,大声咒骂:“谁怕谁?畜生!我要告你调戏良家妇女、意图不轨……”
接过了笔,凝思半晌,突然回头向后,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么写?”
众乡亲全呆住了。读书好、读书妙,绿竹巷里认大字,找了一通就识字。全巷子里唯一的识字好汉,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却不见了,这却该怎么办呢?
巷子里好静,几十人在这里,却无人知道“畜生”两字是何模样。忽听那文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两字怎么写!”抢过了纸笔,正想临摹董老五的肖像,却让他一脚踢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谁目无王法?是我、还是你?告诉你们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规犯戒、犯爹犯娘什么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谈法斗法?放马过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当坏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习字。没法子,谁要“王法”是字写成的呢?
“君子动口不动手”,昔年的坏人舞刀弄剑,操爹干娘,时时误触法网;今日的坏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脚踢不管用,大笔一挥掉人头,个个都是衙门的座上宾。可怜王一通自投法网后,整条铜锣胡同门户洞开,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所向无敌的时刻到来,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笔,胸怀律法,腰中有钱,堂堂正正向前行来。谁敢骂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谁敢打他一拳,包龙图威武升堂。皇帝杀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张嘴上能批朝廷,下可骂万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来第一读书人!
董老五终于现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笔,太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国读书人熬了几千年,今日终于出头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妇,正要跨入王家大门,猛然一名小女孩挡了过来,尖叫道:“放开我娘!”
王一通的女儿来了,小小年纪,火气也大。董老五皱眉道:“怎么?你想与我斗法?”
小女孩大喊道:“对!我就是要与你斗法!”董老五笑道:“小丫头,你想拿什么斗?你有钱?有笔?还是有拳头?”小女孩凄厉尖叫:“我有人撑腰!”董老五讶道:“你有人撑腰?谁啊?”
小女孩手指穹苍,豪声道:“老——天——爷——”“老天爷?”董老五愕然失笑:“怎么?世上还有这个东西么?”他打了个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头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爷,有人叫你吆,你快应声哪。”喊了几声,上天固然毫无动静,人间也是寒蝉一片。他嘿嘿狞嘴,转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没空睬……”轰隆一声巨响,烟尘弥漫,冲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块惊天大石,长宽十尺,重达千斤,那本“太祖刑律”四散飞舞,慢慢落下地来,董老五却消失不见了。
众乡亲瞠目结舌,颤声道:“人……人呢?”话还在口,石头底下颤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乡亲的鞋尖点了点,随即向旁一歪,力尽不动。
“吓!”百姓受惊急退。正慌张间,却听那小姑娘欢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爷又显灵了!”
众乡亲呆呆仰头,只听头顶传来“咻”地一声,天顶又飞过了一颗大石,看那方位,却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问着自己,我究竟是个好人,抑或是个……”
“坏人?”
轰地一声,半空落下一物,却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动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门坐了个人,他望来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当是个神秘人。
神秘人是个粗犷男,蓄了一脸的虬髯浓须,再看他面前堆满卷宗,左手处一只火钳,右手边儿一只汤碗,碗里盛着满满的肉馄饨,当是他的早点了。
“说我是坏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为然。可若说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愿。”
神秘人举起汤匙,舀起馄饨,送入那张神秘嘴中,囫囵地问道:“你晓得为何会这个样子?”
“道理很简单……”神秘人冷冷一笑,自问自答:“因为我杀过人。”
喀喀……喀喀……对座传来害怕的声响,那是牙关颤抖声。“当”地一响,汤匙放落下来,神秘人嚼着馄饨,目光吊起,凝视正前,但见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双手放置膝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颇似鼠辈。
“第一回杀人,我不过十六岁。”神秘人面带微笑,他嚼着肉馄饨,一边擦抹嘴上汤汁,含浑说道:“此后咱杀人如麻,有时一天杀三个,有时三月杀一个。总之咱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三十六年前后算来,至少上千人。”
对座鼠辈缩头垂手,不敢稍动。神秘人笑了笑,两张嘴皮上下开合,发出了好吃的声响,又道:“正因我杀人如麻,与我相熟的亲友故旧,没有不怕着我的,街坊乡里邻居,没有不躲着我的……你想,似我这般凶残之人,一到夜半无人之时,必当战栗恐惧,难以自已,对吧?”
爱人者人恒爱之,至于杀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诛之。对座男子怕得没命了,浑身颤抖中,脑袋上下晃荡,看来有些像是点头。
“错!”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对座男子双脚一蹬,高高弹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辈的面颊,冷笑道:“大大错了。告诉你吧,咱生平杀人虽多,却总觉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门,我也照样蒙头大睡,毫无惧怕。你可知为什么?”
对座男子颤抖害怕,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过了,因为我这辈子杀的人,全都是……”
“坏人!”
砰地一声,古旧卷宗摔到了桌上,现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两条粗壮臂膀,他翻开其中一本卷宗,读道:“景泰五年,南华城郊,发觉了一具女尸,这女子年仅二十来岁,衣衫不整,颈有勒痕,疑似让人奸杀了。”
啊地一声,对座传来低声惊呼。神秘人又道:“这女人姓郭,闺名金花,她死后不久,这案子便给压了下来,始终没破。可怜她的五个孩子便成了孤儿,流落街头。”
烛光映来,神秘人的臂膀刻着刀痕,见是“郭金花”三字,疤肉外突,形样可怖。对座男子牙关喀喀颤抖,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
“几年过去,这桩案子便让人淡忘了,衙门上下也不理不睬,不过天下苍生里,还有个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谁?”神秘人喝着肉汤,神情豪迈,对面鼠辈颤声道:“是……是你么……”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双手抱胸,裂嘴而笑:“为了替母亲报仇,那孩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过去,他蒙赵尚书青睐,总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专责狱中问案。然则不管他怎么努力、怎生费心,去年直隶省境里,还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一声,神秘人奋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命案。”
室内烧了大火炉,神秘人满面汗水,渐渐从眼角流下,望来宛如两行清泪。他擦了擦脸,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个孩子流落街头,对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来小山也似。对座男子默默垂首,难以作声。那神秘人淡然又道:“这些歹徒犯案时,绝不会想到对方也有家人,或便他们想到了,却也蛮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们之后,这些人叫得比谁都大声,好冤、好屈、好可怜,却没人听见苦主的哭声,你说……这荒唐么?”
对座男子眼中含泪,点了点头。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钳,朝着一只大炭炉里拨了拨,轻声道:“告诉你吧,抢案窃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让我深恶痛觉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让我抓到了这帮贼子,我该怎么做?是要奉公守法,放这贼人好吃好睡呢……还是用火钳烫烂他的脸,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飞出,黑炭翻转,窜出了火烈红焰。对座歹徒双手惊摇,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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